楔子
北山,是陕北黄土高原与关中渭河平原的分界岭。
陕西从地域上分为陕南、陕北、关中三个部分。从大的方面来讲,关中和陕南以秦岭为界,关中和陕北则是以北山为界。北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山系,它是由一系列大大小小的山脉组成。但总的来说由桥山、黄龙山,子午岭、陇山四座山脉组成。
千百年来,西伯利亚的高压气流,每年秋冬季都会形成季风。吹到东北亚的季风属于西北风。这股西北风扫过苍茫的蒙古草原时,还是一股动力强劲的狂风,一旦卷过黄沙漫漫的东北亚沙漠,这股风便演化成了沙尘暴。每当西北风盛行的季节,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尘土蔽日,细小的沙粉和黄土纷纷向东南飞扬,遇到北山、秦岭、太行山等高山的阻挡,风力迅速减弱,携带的尘土便沉积下来。这些黄土颗粒,以大约一万年一米的速度逐渐堆积,历经几百万年的漫漫时光,一点一点的尘埃,最终形成了今天这举世无双的黄土高原。
从古到今,北山的每一座山,每一道墚,每一道川,每一道皱褶,每一个山峁峁,都分布着一个个或大或小、或穷或富的村落。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春种秋收。强劲的西北风,把男人磨砺得强健又粗壮,汩汩的山泉把哺育者的奶头滋润得鼓鼓又胀胀。他们在塬面上、川道里种下小麦和玉米,在山坡上、山峁上种下糜子和荞麦,在地头上和炕头上播种下他们的爱情。我后面所讲的,便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北山人的故事。
1
那是民国年间的事了。
北山里有一条泾河,清澈的河水昼夜不息地向东南流去。泾河北岸的原上有个泾北镇,泾北镇上有座菩萨寺,菩萨寺旁有条寺店街,寺店街上有一家“桃花瓷器店”,瓷器店的老板娘叫李桃花。李桃花二十多岁,不但生意做得好,人也长得漂亮,皮肤白皙,柳眉杏眼,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再加上为人开朗热情,把一条街上男人的魂都勾去了。镇上的男人,家里缺不缺瓷器,有事没事都喜欢去她家店里看看。看瓷器是假,主要是借看瓷器之机多看一眼李桃花,即使不进瓷器店,也喜欢从她家店前踅摸着走过,找由头和李桃花搭讪着聊几句。
瓷器店对面有家杂货铺子,铺子的少掌柜叫马志云。马志云一直暗恋着李桃花,多年来,对第一次看见李桃花的情景仍然记忆犹新——那是在李桃花和常金宝的婚礼上。当年的李桃花,长着一张新月似的瓜子脸,略施粉黛,白皙娇嫩,长长的睫毛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明亮而多情。挺直的鼻梁上,小巧的鼻翼像悬胆似的,俏皮地向上翘着,两片红润的朱唇,像正在开放的花瓣,说起话来温柔妥帖,言谈举止、一颦一笑都叫人喜欢。一转眼几年过去了,瓷器店老板娘——少妇李桃花出落得愈发美丽大方、风采迷人了。
马志云常常坐在他家门口,望着对面忙碌的李桃花发瓷,边望边对店里的伙计说:这娘们稀得很!看得人眼馋,我要不是结了婚,就带她去私奔,浪迹天涯去!
李桃花的男人叫常金宝,常家是泾北原上有名的骟匠世家,专门阉割猪鸡猫狗、骡马牛羊。他爷常一刀、他爹常小刀都是在骟匠行里赫赫有名的人物。据说这一行家家有绝招,但技艺绝不公开,只是父子相传。从他爷开始干这一行,又置地、又盖房,眼见钱没少赚。到了常金宝这一代,常金宝虽然长得人高马大,比他爷、他爹都魁梧,但就是见不得血,一见爷爷、父亲做这血里糊啦的营生,就往后溜。
他爷爷当年跑江湖时,练过几年少林拳,为了把孙子培养成个硬汉,从五六岁就让常金宝跟他练拳脚,虽然拳打得虎虎生风,但是晕血的毛病一直改不了,更别说拿上手术刀做营生。常一刀总结这个孙子是个“软蛋”,一辈子也硬不起来了。他爹常小刀更是恨铁不成刚。在给这个“软蛋”儿子找媳妇时就定下个标准:要找一个性情刚烈、能撑得住事、能拿捏得住儿子的女子做儿媳妇。媒人介绍了李桃花后,常小刀通过明察暗访,发现李桃花就是自己要找的人选,赶紧给儿子订了婚,十六岁就给他们完了婚。
常金宝打见第一面就喜欢上了李桃花,在他心里她是他梦寐以求的新娘子,是他交了桃花运修来的,是他生活中的皇上娘娘,是观音、是菩萨。他是发自内心的爱她,这种爱,在生活中就变成了一种怕,在李桃花面前他乖巧得像猫一样,对她言听计从。瓷器店是他婚后专为李桃花消遣而开的,货源都是他出外做营生时,从大城镇顺道捎回来的。他不指望瓷器店挣钱,只是让媳妇在他外出时,打发一段漫长而无聊的时光,但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自从李桃花经营了瓷器店,店里的生意却出奇地好。
婚后常金宝对祖传手艺仍不感兴趣,但他拗不过李桃花的固执和坚持。当年李桃花在待字闺中时,提亲的人能踏断门槛,她爹就是冲着常家的手艺才让她嫁给常金宝的。常金宝数次决定抛开祖业,改弦更张另择它业,在李桃花以离婚为筹码的威逼利诱下,他才极不情愿地接过了祖传的手艺。男人一发狠,死都不怕了,晕血也就不是个事了。到现在也干了好几年了,在他爹闭眼睛前,总算是彻底掌握了祖传的手艺。
李桃花当然知道,艺不压身的道理。骟匠这行当听着不好听,可是独门绝技,整个泾北原上,会这一技术的可是凤毛麟角。农家过日子养牲畜,谁家也离不了骟匠,骟匠赚钱快,一天的收入比李桃花开十天店挣得多。
常金宝他爷爷、他爹在给他传授技艺时就告诉他:骡马牛羊的蛋子(睾丸的俗称)是壮阳的极品,尤其牛的蛋子,民间认为是珍品,雅称叫牛宝,一般是公牛被宰杀或阉割时获取的。中医认为牛宝的药用价值很高,具有益气补肾、生精补血、壮阳健体的效果。男人吃了,那个方面的功能,会极大地增强。所以骟匠做营生时,顺手把从牲口身上取下来的蛋子,都收集起来,卖给村里那些需要补的男人,也算一项额外的收入。
李桃花结婚三年了,人长得像花儿一样,可肚子不争气。功课没少做,但肚子却昧了良心,几年了没个动静,害得常金宝平日里为子嗣的事焦躁万分。常金宝一旦遇到要骟的强壮公牛,便把割下的蛋子提回来,爆炒了下酒。不知是牛宝的作用还是心里的暗示,一旦吃完牛宝,等不到天黑,常金宝便急火攻心,迫不及待地把李桃花按在大炕上做一次。到了天黑两口子正式上了炕,一晚上颠鸾倒凤、琴瑟和鸣、大战好几个回合。然而,一天天过去了,李桃花的肚子依然昧着良心,瘪瘪地没有任何动静。这怀孕生子、传宗接代的事就一天天耽搁下来,时时刻刻折磨着夫妻俩。
常金宝每天骑着一匹白嘴白肚白蹄的黑驴出门做营生,肩膀上搭着一个褡裢,褡裢里是从爷爷、父亲手里传下来的各种手术工具,这些工具基本都是自制的,一般秘不示人,因为工具也是常家绝技秘密的一部分。驴鞍子上插着一根长竹棍,棍头上绑一块红绸子,驴脖子上挂着一颗碗口大的铜铃,一走路叮叮铛铛地响,声音能传好几里路。这一套行头打扮,已经是常家营生的标志,只是他爷、他爹以前骑的是马,到了常金宝换成了驴,他喜欢驴的乖巧和干净。这头白嘴白肚白蹄的黑驴,李桃花叫它“花驴”。有时常金宝借故想腻在家里,李桃花就会说:“还不赶快骑你的花驴去?!” 常金宝就会会心的一笑,知道媳妇又催他出门做生意了。于是,便骑驴出门,让红绸子在头上飘着,走村串乡,出家入户地游荡起来。十里八乡的人,光听声音,就知道是骟匠来了。
2
寺店街上有个胡家中药铺,中药铺里有三个伙计,大师兄叫张铁头,二师兄叫李三顺,三师兄叫王七斤。这哥仨都是快三十岁的老光棍,剃着清一色的光头,每天抓药、晒药、炮制药,围着药店和加工房转圈圈。三个人干活是干活,嘴可没闲着,除了说吃喝,就是谈女人。尤其大师兄张铁头,成天干活无精打采的,如果有了女人的话题,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整个人立马就有了精神。
这天,几个人正切中药材,王七斤说:你说咱镇上最漂亮的女子是谁?李三顺说:当然是周家染坊周掌柜家的小姐周雪喽!王七斤说:你个乡里娃,眼头还高得不行,周雪在省城念洋学堂,你一年过年才见一回,就惦记到心里了。那可是天上的星星,你是地上的蛤蟆,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说她漂亮有啥用。张铁头过来插话说:周雪算个啥!我就觉得瓷器西施李桃花最好看,这辈子若能娶到李桃花这样的女人,我就知足了。命背啊!我喜欢李桃花,一条街上住着,每次只能远远地看着,至今还没机会跟她说上一句话!
王七斤说:李桃花好看是好看,就是她男人常金宝特丧眼,掌柜的每次让我去她家买东西,我跟李桃花多说两句话、多看两眼,常金宝看见了都要黑着脸,好像谁要抢了她老婆似的。
张铁头说:你这一说我还真想去看看李桃花了!李三顺说:你这不是寻着去找抽哩么?常金宝可在家呢,那家伙拳头比老碗大,别把他逗躁了,把你放倒给骟了。
王七斤说:今天如果要去看李桃花可是个好机会,保准不挨揍,保险得很哩。早上我去她家搬缸,正好听见常金宝给李桃花说,他要去张洪镇,给马财东家骟好几头牛哩,张洪镇离咱们这里要翻百子沟,今天都不一定能回来。张铁头一听来了劲了,说:天赐良机啊,今天打烊了我掏钱,买些酒菜,咱们三个找李桃花吃花酒去。
傍晚,药铺打了烊,张铁头、李三顺、王七斤哥仨在药铺简单潦草地吃了些饭,来到清真老张家牛肉店,切了两斤腊牛肉,再配了几样素菜,到食杂店买了两瓶老西凤酒,拎着就往李桃花店里走。仨人路上商量好,见了李桃花由王七斤出面勾兑,因为王七斤成天来买东西,和李桃花比较熟,他出面说话比较方便。这三个人,王七斤比较老实简单,张铁头和李三顺比较奸诈,两人在路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嘀嘀咕咕地商量了一路计谋,计划去了先逗引着李桃花喝酒,等李桃花喝醉了再行不轨,干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寺店街很短,说话间就到了“桃花瓷器店”门口。却说李桃花看今天傍晚也没生意,丈夫今晚也不回来了,便早早地打烊歇息。正准备关院子大门时,看见王七斤带着两个师兄奔自己家而来。李桃花一看是同一条街上的街坊熟人,便热情招呼,大大方方地把三兄弟让进了屋。看着他们仨都是光头便开玩笑说:你们三个和尚是准备到哪里化缘去?王七斤说:我铁头兄说了个对象,最近准备成事,他家在乡下,我们三个想借用一下你的宝地,商量一下订亲的一些细节,不知嫂子方便不?再者,嫂子见多识广,也顺便给我们出出主意。李桃花一听,是街坊家有好事,有求于自己,自己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很爽快的答应了。她在堂屋正中摆了一张八仙桌,取来酒具碗筷,把他们仨人安顿好,并泡了一壶热茶,送到桌上说:你们说事,我到厨房还有些活计要做,你们慢慢地喝。说完,便转身去了厨房。
张铁头从一进门,眼睛就盯在李桃花的脸上,李桃花已经出了堂屋的门,张铁头的目光还停滞在堂屋的门上。王七斤把手往张铁头眼前一挡,说:差不多就行了,看到眼里可就拔不出来了,看你那色眯眯的样子,把人家都吓跑了。
张铁头央告李三顺去把李桃花请到桌上来,没有李桃花,这酒还喝什么劲呢?李三顺说他和人家不熟,说让王七斤去劝。王七斤说大师兄年龄大,说话有分量,还是大师兄出面好一点。三个人推来推去,张铁头听了不高兴了,拉下脸说:你俩谁也别推了,你俩如果还认我这个大师兄,就听我的,一起去,无论如何把李桃花请到桌上来!大师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李三顺、王七斤只好出了门,来到厨房,摇唇鼓舌连哄带骗,才把李桃花请上了桌。
第一杯酒是张铁头提议,说为了自己提亲能顺利成功,大家一起干一杯!李桃花本不会喝酒,但为了不拂大家的面子,也就喝了一杯。第一杯酒下肚,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李桃花便问张铁头提的亲是谁家的姑娘,张铁头随口胡诌了一个什么高家村高满堂家的二姑娘翠翠。李三顺一听,差一点要笑出了声,心想:这家伙也太能诌了,编得有鼻子有眼、有媳妇有岳父的。为了不露马脚,他赶快站起来,给大家斟满了酒,说为我大哥终于娶上媳妇咱们干一杯!李桃花摆着手说她没有酒量,不能再喝酒了,你们几个尽兴喝。李三顺一听,佯怒说:小嫂子看来是瞧不起我李三顺了,我大哥敬的酒你都能喝,我敬的酒你就不喝?李桃花看李三顺挑理,赶紧端起酒说,兄弟不敢这么说,我喝就是了,大家一起喝。说着,端起了酒,和大家一起一饮而尽。轮到该王七斤提酒了,他给大家斟满了酒,说,我和桃花嫂子最熟,我敬的酒她不会不喝,我先干为敬!王七斤端起酒一口喝干了,其它人都端着酒,盯着看李桃花,看她喝不喝。李桃花被架上去了,硬着头皮又喝了一杯。几个人巧舌如簧,变着说法劝酒,连哄带骗、推杯换盏,酒越喝越多……李桃花感觉有些头晕,只好说,你们这下随意喝,我陪着你们,酒我实在不能喝了!
初秋的夜晚,乡村的小镇上,夜静得能听见远处秋虫的叫声。一轮明月朗照着大地,洒下了一地银辉。不知过了多久,院外隐隐约约地传来铜铃叮叮铛铛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李桃花听见了,一下子酒醒了一半。张铁头、李三顺、王七斤哥仨也听见了,很明显是常金宝回来了。
四个人各怀鬼胎,都有些紧张。鬼都能想到:如果常金宝看到这三个人拉他媳妇吃酒,那个醋罐子男人肯定会杀人放火,把这几个人撕了。慌乱中,张铁头、李三顺、王七斤想从正门出去,被李桃花拦住了,因为常金宝已经到了大门口,出去会被堵个正着,她不想让他们发生正面冲突。李桃花急中生智,带着三个人去厨房躲藏,进了厨房又找不到藏身的地方。李桃花家的厨房也是一间大房间,一进门是一个能睡五、六个人的烧柴火的大炕,大炕后边是连锅灶,大炕和灶台之间用塄坎隔开,平时大炕从不睡人,只有临时来了客人才偶然用一下。张铁头一看厨房没有藏身之地,首先爬进了大炕烧火用的炕洞里,李三顺、王七斤也跟着爬了进去。李桃花赶紧把炕洞的方木板堵上,堵上炕洞后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回到堂屋,她把桌上杯盘狼藉的所有的东西,都收到一个大蒲篮里,用盖子一盖,只留下一双筷子,一个杯子,一盘花生米和一瓶酒,伪装好了一个人喝闷酒的现场,才去开了大门。
常金宝牵着驴进了院子,埋怨媳妇为什么迟迟不来开门。李桃花说自己喝酒呢,头有些晕没听见。常金宝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说天书哩?!我和你结婚这么多年了,啥时候见你一个人在家喝过酒?!
今天不是就让你见识了,李桃花讷讷地说。
常金宝安顿好牲口,进了堂屋,果然闻见满屋子的酒香,桌上摆着一双筷子、一个杯子、一盘花生米和一瓶酒。李桃花问他吃晚饭了没有?常金宝说在马财东家吃过了,马财东本来是要留他住一宿再回来的,他考虑到明天要去白吉镇赶集,睡一宿会耽误明天去集市上做生意,所以就连夜赶回来了。常金宝洗了把脸,斜睨了一眼桌上的花生米和酒,说看见酒又馋了,非得让媳妇陪着他再喝两盅。夫妻俩又把酒倒上,喝了起来。常金宝体贴地问媳妇今天忙不忙,为什么喝闷酒?媳妇说还不是为生孩子的事。说到这里,俩人真的心情很沉重,再喝了两杯,去卧房睡了。
3
常家的大门是老式木门,从里头用木闩子插着,很容易打开。李桃花是这样想的:他们睡下后,这三个人会从厨房里出来,自己打开大门出去,她明天起早点,把大门关上了事。她这样想着,前半夜一直支楞着耳朵听着,但是好像没有任何动静,后半夜实在困得不行了,倒真的给睡着了。
李桃花一觉睡醒时,东方已经发白了。趁常金宝还没起床,她赶紧起来,跑到院子里关大门。走到大门边一看,大门关得好好的。她有些纳闷。她又来到厨房查看,发现炕洞的方木板也堵得好好的。她更纳闷了。用手扒开炕洞木板一看,一股煤气冒了出来,烟雾一散,看到一只人的脚在炕洞里,她吓得几乎叫出声来,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她怕常金宝听见动静会起来看,赶紧把炕洞木板又堵上了。
她的脑子在高速运转分析这是什么情况:这三个人昨晚没有走,被煤烟熏死了!煤烟又从哪里来呢?她突然想到灶膛,对灶膛!她家的灶膛里一年四季是不息火的,每天做完饭,她都会用一铲煤渣压在余烬上,再在上面压上煤灰,第二天早上,一捅炉灰,灶膛里火就生起来了,灶和炕用的是同一个烟筒,所以,灶间的煤气就会被吸到炕洞里去了。
她真恨自己的脑子咋这么不够用呢?昨天怎么没有考虑到这一点,酿成了如此大祸。她气得捶胸顿足、抓自己的头发,肠子都要悔青了,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呀!况且是三条人命!怎么办?怎么办?她急得团团转,一时没了主意……
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丝毫不能慌乱,找了一个凳子,在院子里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她自己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浑身发冷,手在发抖。她开始考虑这件事的几种发展方向:第一种:她喊叫出去,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是她的丈夫常金宝,他首先要了解这几个死人的来龙去脉,她得从昨天打烊关门说起,一直说到今天早上。但这是她的一面之词,他会信吗?他怎么会信呢?她有苦难言,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呀!他会想:你这个荡妇,趁我不在,约了三个野男人来家里喝酒,被我撞破,三个野男人慌不择路,钻入炕洞,被烟熏死,瞒不住了,才来喊我帮忙。她有把握,丈夫会帮忙,最多和自己吵闹一场,再不济打自己一顿,吵完了,打完了,但这里死了三个人,这三个死人怎么办?这场怎么收?上次马老五他爹半夜死了,过来求他两口子过去帮忙给老人穿寿衣,常金宝见了死人,两腿发软不敢往跟前走。勉强走到跟前,两手跟抖糠似的,还是自己上前搭了把手,才给老人把寿衣穿上,否则他这么大个子的老爷们,还那么害怕死人,会让街坊邻里耻笑死呢!这次不同了,是在自己家,而且还是三具尸体,他能弄得了吗?他不吓死才怪呢!如果她的叫喊声,惊动了街坊邻居,街坊邻居会拥进来帮忙,但他们会怎么看这件事,整个泾北镇上会传得沸沸扬扬,街坊邻居会怎么看自己?即就是把这些先放一边不说,接下来就该惊动官府了,县警察局的警察很快就会找上门来的,自己和丈夫会惹上人命官司……这些都会很快发生,避之不及,她俩会被当做杀人嫌犯被官府捉拿归案,会下进大牢,会被砍头的……想一想这些,她脖子发凉,不敢往下想了。
她神经质地摇了摇头,自己否决了自己前面的想法,又开始考量这件事的另一种发展方向---秘密地处理掉这件事情。
她开始自问自答:秘密到什么程度?
答:最好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问:尸体怎么办?
答:自己想办法处理掉或隐藏起来。
问:常金宝这边怎么办?
答:不动声色、掩盖一切,让他赶快离开是非之地,即使有官司自己一个人承担。
李桃花心里进一步论证这两种方案:从不侥幸的方面去考虑,这件事惹来的麻烦,今天或是将来,无论以什么方式揭开盖子,在法律面前,只看结果。死了三个人,结果已经是板上钉钉子固定下来了,那么自己应当承担什么责任、法律对自己怎么处理,也就相对固定下来了。既然是这样,后一种方案,自己可以掌握事件暴露的时间,掌控事件被发现的节奏,自已有充分的时间,让这件事暴露后对自己、对丈夫的伤害最小,让自己不窘迫、不慌乱、从容不迫地承担该自己承担的责任,那将是处理这件事最为有利的方式。蓦然,她脑子里还闪过一个念头在暗示自己:今年是她二十四岁的本命年,这也许就是她本命年里的劫数,这是天意,躲也躲不过的,该来的就来吧!
她打定了主意,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好多,长吁了一口气:对,常言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就按第二个方案办!
现在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赶快让常金宝离开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好让她有充裕的时间来处理后面的事情。她知道常金宝计划今天要去白吉镇赶集做营生。她先开了大门,到大街上老孙家买了几个白吉饼和两份胡辣汤提回来,很温柔地喊醒丈夫,一起吃了饭,说还要赶几十里的路呢,让他早点走。她尽量让自己神态自若、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一言一行都很平静。
常金宝起来洗漱完,吃完饭,便骑着他的花驴上路了。李桃花把他送出了门,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鼻子突然有些发酸,眼泪扑簌簌地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到了她漂亮的脸颊上,整个人突然像雨打的梨花一样憔悴。她竭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失态。她想:他走了,这后面等待她的将不知道是怎样一种结果,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种溺水后连一根稻草都抓不住的感觉……
抬起头,初秋的阳光,明媚得像春天一样,天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和煦的秋风慵懒地吹着,是那种温柔的风,边飞边笑的那种,又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开始了。李桃花想:多好的天气啊!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这从天而降的破事,该多好啊……
4
泾北镇上有一乞丐,自称名叫“富贵”,富贵老家在甘肃,具体哪州哪县,富贵不讲,无从考究。富贵第一次出现在泾北镇,是有一年冬天的一个早晨。那天,天上还飘着雪花,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满脸污垢地站在老孙家胡辣汤的大锅前。男孩脸黑得就剩眼珠露出些白色,头上的头发象草笼一样又脏又乱,结成一绺一绺的条状,散乱地顶在脑门上。头发里夹杂着些许麦草,显然是晚上钻在麦草垛睡觉后留下的痕迹。一身破旧的棉衣,黑乎乎地一团,已看不出当初的颜色,棉衣裂了许多口子,棉花絮从裂口挤出来,仿佛猪板油似的,随时可能会掉下来。男孩双手插在棉袄袖筒中,在寒风中颤栗着,眼睛盯着胡辣汤锅,喉咙不停地咕噜着。孙掌柜给他舀了一碗胡辣汤,给了一个白吉饼,他三下五除二倒进了嘴里,显然饿急了。孙掌柜又给盛了一份,他又很快吃了下去,一连给他盛了三碗胡辣汤、三个白吉饼,他才吃饱了。孙掌柜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了声“富贵”就跑开了,惹得围观的食客哄堂大笑,小镇上的人们从此就记住了这个叫“富贵”的乞丐。
却说常金宝走了后,李桃花擦干了眼泪,为了给自己壮胆,把昨天喝剩的酒拿出来,连喝三杯。她来到厨房,先从炕洞里拉出一具尸体,找了一个麻袋盖上,然后来到大街上。她老远看见乞丐富贵在花圈店外踅摸生意,她便叫他去干零活。臭行也有臭规矩,按零活行的规矩,干活的主家得给伙计管饭。李桃花先带富贵去吃了个早饭,然后去她家。路上她告诉富贵,昨晚她丈夫不在家,她的相好秃子来她家过夜,半夜得急症死了,她怕秃子家人讹她,想把秃子的尸体撂到村外林子里去,看富贵能不能干这个活?富贵起初一听,有些害怕、也有些犹豫。她直接说,干完给你两块银元,富贵嘴嗫嚅半天,面有难色,她说再加一块怎么样?富贵一听给三块银元,忙不迭口地说了一连串“干、干、干。”李桃花带他来到厨房,富贵熟练地把尸体装进麻袋,用独轮车推着去了村外。
富贵走后,李桃花思忖着这第二具尸体怎么办。如果再找人,势必增加了走漏风声的风险,不找人,仍然让富贵来搬,这话就说不圆了。她已经说过了,死者是她的相好,暴病而亡,不可能是两个人,更不可能是三个人,她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来回踱着想不出办法。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突然,一个念头在脑子里灵光一闪,她心里有了主意。她赶紧到厨房,又从炕洞里拉出一具尸体,用麻袋盖上。不久,富贵推着独轮车回来了,刚一进院,李桃花就说:富贵啊,你把死秃子扔得太近了,你还没回来他就跑回来了,他又躺在厨房里去了。她这几句话把富贵说懵了——当地人没文化都信神信鬼,都相信人死了会变鬼,鬼和人一样有喜怒哀乐,会跑会走,文盲富贵更是相信鬼魅的存在。富贵过去一看,尸体是个光头,的确是刚才送走的那个死秃子。他又用麻袋装好,满脸欠意地对李桃花说:嫂子你放心,我干活没嘛达,这次我把他扔远些,他咋都跑不回来!
有了第二个的经验,李桃花已经自信了好多,她到厨房,又从炕洞里拉出第三具尸体,用麻袋盖好,等富贵回来。这一次富贵回来时已到了晌午时分。富贵推着独轮车进院时,己经大汗淋漓,一进院就讨好地对李桃花说:这一次扔得远,出了村又走了好几里路哩。李桃花佯装生气地说:你骗我了吧?肯定没扔远,死秃子都跑回来好一阵子了,你去哪里逛了一圈才跑回来,咹?富贵过去一看,说:哎哟妈呀,我的个神呀,这死秃子成精了,太厉害了!不过嫂子你放心,看我这次非把他送得远远的,他若再回来我这工钱就不要了!说着又把第三具尸体装入麻袋,将麻袋装上独轮车,推起独轮车出了门。
陈家坡村离泾北镇只有两里路,陈家坡村的狗剩吃了晌午饭,打着饱嗝在村外溜达消食,正走着,肚子一阵剧痛,便在硷畔下的树林子里解起手来。正痛快中,“嗵”的一声,头前不远处掉下来一个尸体。时间临近傍晚,狗剩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赶紧提起裤子就跑,跑过树林旁边时,遇到了富贵,狗剩以为遇到了鬼,跑的更快了。富贵看见一个人从自己身边跑过,以为是死秃子又跑回去了,急忙大声喊:哎——死秃子,你别再往回跑了——你别再往回跑了,哎——狗剩越跑越快,富贵气得把独轮车往地上一撂,骂到:这狗日的死鬼,跟我杠上了,看来今天的钱是挣不上了……
李桃花半天不见富贵回来,来到街上,发现富贵正坐在馒头店门口焉头耷脑地啃冷馒头。她一过去,富贵就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死秃子又回来了,你的钱我不挣了!李桃花笑着说:死秃子这次没跑回来,我是给你送钱来的。富贵一听乐了,笑迷迷地说:这货这次终于跑丢了!她把富贵叫到一边,给了富贵三块银元,富贵喜上眉梢,连声道谢。她又拿出两块银元说:这两块银元是让你把嘴闭牢,咱俩今天没见过面,对吧?!富贵一听,眨巴了几下他那狡黠的小眼睛,若有所悟,迅即一迭连声地说:“没见过!没见过!今天咱俩谁也没见过谁。”说完拿了钱一溜烟地跑了。
李桃花在最后一具尸体搬出院子的那一刻,才长吁了一口气。但她知道问题仍然很严峻。虽然尸体扔出去了,明天天一亮,如果被人发现,警察局的警察很快就会顺滕摸瓜地找上门来。思前想后,李桃花觉得:目前最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自己先躲出去,在暗处观察事态的发展。她想:常金宝不能走,她俩一起走,就坐实了她俩杀人潜逃的嫌疑。
她一旦决定了离开,事不迟疑,她决定傍晚就出发,去古邑县花田镇她娘家先躲起来。她回去收拾了一包简单的行李,到对面马家杂货店,把她家钥匙放在马志云处,并让他带话给常金宝,说娘家妈得了急症危在旦夕,她回娘家探望去了。她在马车行雇了辆马车,连夜去了花田镇的娘家。
就在李桃花还在逃亡的路上时,常金宝在白吉镇的骡马市场上已经一连做了五六单生意。傍晚集市一散,他顾不上吃饭就往回赶。他平时在可能的情况下,尽量喜欢赶回家和李桃花一起吃晚饭。常金宝赶到家门口,一看磁器店店门关着,他家的大门也是铁将军把门。正疑惑间,对面铺子的马志云过来把李桃花存放的钥匙给了他,并转达了李桃花捎的话。
5
凤鸣春酒楼是泾北镇最阔气的酒楼,李桃花逃走的这天傍晚,凤鸣春酒楼一场酒筵正在进行中。泾北镇镇长兼联保主任吴孝贤正在凤鸣春酒楼和泾北保保长杨金堂、街上的风流寡妇王翠萍三人吃酒。王翠萍的弟弟王狗娃贩卖烟土被保安团抓了,王翠萍想捞人,一直想约吴孝贤,吴孝贤不理识她。吴孝贤今天赴宴也是给杨保长的面子才来的,酒菜的丰盛自不必说。吃喝的差不多的时候,杨保长给了跑堂的一个暗示,一盘本店的镇店之宝——钱钱肉端上了酒桌。凤鸣春的钱钱肉在原上是出了名的,这是用公驴的阳物烹制的,杨保长在吴主任面前多次推荐过这道菜,吴孝贤正吃在兴头上,陈家坡村的甲长陈正民急急火火地找到酒楼来,说有要事要报告杨保长,想让杨保长出屋借一步说话。杨保长说,这屋里没有外人,吴镇长是我的直接上司,有事你就在这里说。还没等陈正民回答,吴孝贤不悦道:有什么急火事,火急火燎的,酒都喝不成,死人啦?陈正民头点得像捣蒜似的说:确实死人了,我们村外发现一具尸体,死人就在村外树林旁的硷畔下面。
吴孝贤听了,吃了一惊,在自己的辖区出现尸体,确实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就对杨保长说:金堂,今晚这酒看来你喝不成了,你赶紧去镇公所找保安中队队长王金标,你们一起去现场连夜勘察。杨金堂临走,嘱咐王翠萍好好陪吴镇长喝酒。
杨保长、陈正民还有王金标带了几个团丁赶到陈家坡村,叫上报案人陈狗剩带路,一行人打着灯笼来到抛尸现场。狗剩讲了他遇到抛尸的经过。说他开始很害怕,以为“诈尸”会追他,跑回村一看尸体并没有追来,回到家里镇定了一下,觉得不对,叫了村里几个人壮胆,又来到村外树林旁,发现尸体还在那里,于是赶紧报告给了甲长陈正民。
王金标带人勘察了现场,并做了记录,让陈正民带人把尸体搬到村里的破庙里先存放起来。又把陈狗剩叫来继续询问,让他再回忆当时的一些细节,譬如是否看见过抛尸现场还有什么人等等。经过启发,他说当时有人追着他喊,他以为诈尸了。问他以前见没见过喊他的人,他说和镇上要饭的叫化子富贵有点像。王金标把陈狗剩带到保安队,让团丁去打听叫化子富贵晚上在哪儿住。团丁去了一会儿,把睡眼惺忪的富贵从砖瓦窑的住处提溜出来,带到了保安队。陈狗剩一见富贵就说在抛尸现场喊自己的就是他。富贵矢口否认。王金标一看富贵钢口咬得很紧,他给几个团丁使了个眼色,团丁直接把富贵带到刑询室,用麻绳直接把富贵绑在了柱子上,用皮鞭蘸着盐水一阵猛抽,打一句问一句,直打得富贵皮开肉绽,一会儿撑不住全交待了。连死秃子往李桃花家往回跑了两次都交待了。杨保长和王金标一听富贵被李桃花糊弄了,还有更重大的案情,便直接押上富贵去另两个抛尸现场,果然又搬回了两具尸体。
第二天清晨,天才麻麻亮,常金宝被一阵急骤的敲门声惊醒。常金宝隔着门问了一声:“谁?”回答的是:“金宝,是我,杨保长杨金堂。”
常金宝一听是杨保长杨金堂,都是熟人,以为保里要通知什么事,赶忙打开了大门。大门一开,十几个团丁蜂拥而入,二话不说,一根麻绳把常金宝五花大绑。常金宝用目光在人堆里找到杨保长,大声质问他为什么抓他,平时很友善的杨保长黑着脸说:你做下啥事你自己不清楚?并让团丁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仔细搜捕李桃花,团丁翻箱倒柜地把常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李桃花。问常金宝李桃花去哪里了,常金宝知道来者不善,故意隐瞒了媳妇的去向,就说媳妇昨天去乾州进货去了。杨保长看抓不到李桃花,便留了几个人在常家蹲守,嘱咐李桃花一回来便抓捕。常金宝被当即逮走,押到保安中队关押起来,等候镇长吴孝贤亲自过堂审问。
一夜的折腾,抓获了杀人嫌疑犯,起获三具尸体,杨保长杨金堂和保安中队长王金标都很有成就感。一夜无眠也毫无倦意,早上一上班,就到吴镇长的办公室来汇报案情。
吴镇长昨晚和寡妇王翠萍风流了一夜,钱钱肉的作用加上这女人的手段,掏空了吴镇长仅有的存货,吴镇长早上头有些晕、走路有些发飘。来到办公室,杨保长和王队长把昨晚的事情从头到尾汇报了一遍,吴镇长一听打了个激灵,一下子重视起来:好家伙!三条人命!大案要案!常金宝这家伙也太恶毒了,一次害了三条人命,吴镇长当即决定,亲自办理此案。按照贯例,这种人命案子,一旦发现,发案初期联保所、保里、甲里和保安中队只做一些配合,很快就移交给县警察局了。但这次不同:一是自己的下属一下子抓获一个杀人嫌疑犯,另一个杀人嫌疑犯李桃花线索明确,已张网以待,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今日完全有抓获的可能。二是起获的是三具尸体,说明是一起重大刑事案件。他想,案子如能在自已手里很快告破,自已在鲍县长那里就露脸了。哪一天县长高兴了,没准能给自已一个警察局局长当当,比这个破镇长油水大、威风多了。除了这,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密秘,就是他觊觎美少妇李桃花已经好久了,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这一次她落到了他的手里,那还不呵呵……他一想都有些兴奋。
他到审讯室,先提审了一下常金宝,常金宝一问三不知,一脸的无辜,直喊冤枉。他想:这个镇上的强人,在装腔作势、在抵赖、想蒙混过关。你不杀人,那三个人自己死的?自己死怎么能死到你家去?虽然嫌疑人李桃花还没抓获,但他坚信李桃花这么一个弱女子是不会杀人的,她只是从犯,她也没有这个能力,他认为常金宝目前一点不交待、钢口很紧是心存饶幸,必须让他吃一通杀威棒,他才会道出实情来的。
吴镇长给王金标把自己的意思一交待,几个团丁把常金宝拉进了刑讯室,绑到了柱子上,皮鞭蘸着盐水一顿猛抽,打得常金宝皮开肉绽,满身是血,王金标边打边审问,常金宝死也不承认自己杀人……
话分两头。这天早上,常金宝家被保安团一围,杂货铺的马志云就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看究竟,他不知道这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和这两口子做邻居,虽然算不上朋友,但平时来往还是比较多的,远亲不如近邻嘛!况且马志云一直心里暗恋着李桃花,对她家的事更是上心。他发现这两口子人不错,做的都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也没发现什么偷鸡摸狗杀人越货的事,怎么能惹上官司呢?及至常金宝被五花大绑的从家里押出来,被保安团押走,他才知道出了大事。人群中消息灵通的人,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在口口相传说:常金宝杀了三个人,被杀的这三个人已经被人认出来了,是胡家中药铺的三个伙计,可能这三个伙计和李桃花有染,被常金宝发现起了杀心云云……
常金宝被抓走后,他发现保安团的团丁并没有撤离,守在了常家。一个团丁来他家买香烟,他随口问了一句,团丁说是秘密蹲守,等着李桃花回来自投罗网,见了就抓。团丁意识到说漏了嘴,走时让他嘴闭严,别告诉旁人。
马志云一听,心里就有点着急:毕竟李桃花走时和他见过一面,李桃花说是去古邑县花田镇回娘家看病人,如果她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今天回来,她一回家就会被抓走的。他觉得自己从道义上抑或情感上,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应该帮她一下,除了他无人知道她的去向,他责无旁贷。
主意打定,马志云给家里说自己出去进货,骑了一匹快马,向古邑县花田镇急奔而去。
6
马志云一路策马扬鞭,赶在天黑前到达了花田镇。几经周折找到了李桃花家。马志云的到来,李桃花惊了一跳。马志云一口气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给李桃花讲了一遍,李桃花一家惊呆了。李桃花也把事情的真实情况给马志云简单地讲了一遍,意思是那三个人的死亡,完全是一场意外事故。她和常金宝都是清清白白的,他们都不是杀人凶手。只是她怕这三个人的死亡,牵扯上她家,她让叫化子富贵把尸体搬出了她家而已,没想到真的惹来了祸端,让丈夫身陷囹圄。
李桃花的父亲李天佑是清未的秀才,长年深居乡间小镇,一辈子没有考取功名,但却在做生意方面有独特的悟性。他的绸缎庄字号瑞福祥是花田镇最大的纺织品买卖。李天佑没有儿子,只生养了两个闺女,大女儿李桃花,二女儿李杏花,两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大女儿嫁给常金宝后,李天佑为了养老和继承家业,给二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这个上门女婿是个外地读书人,叫陈墨耕,家在陕北榆林,是本镇学堂的教书先生。本地的乡俗,上门女婿是要改姓岳父家姓的,但李天佑本来就是个读书人,通古博今,开明豁达,坚决不同意女婿改姓,即使陈墨耕先生同意跟岳父姓李,他也不愿意。他私下给本家人说,陈墨耕是有学问的人,他要给陈墨耕先生足够的尊严和尊重——只要他能给予的。李天佑的胸怀让陈墨耕对岳父除了感激以外多了一份崇敬,对他豁朗大度、不落俗套的人品更是刮目相看。
马志云百里之外不辞劳顿前来报信,李桃花及全家人特别感激,李桃花的父母、妹妹、妹夫全家作陪,好酒好菜款待了马志云。
李桃花听了常金宝被抓的情况后,决定要随马志云回去,说不用他们抓,自己自投罗网,她要回去找镇长吴孝贤说明事情真相,救出常金宝。马志云极力相劝,他说:“我就怕你冒里冒失闯回去,才来报信的,你回去是飞蛾扑灯呀!你不但救不了常金宝,自己也会被抓无疑。保安团的人就住在你家,张网以待,你明知就里,却硬往进闯,那不是愚蠢吗?!你如果回去,结局和常金宝是一样的,身陷囹圄,自取其辱,何苦呢?你认为那些官差都是会明辨是非的清官吗?”
妹夫陈墨耕对李桃花说:你说的事件发生的经过,我听明白了:从胡家中药铺的三个伙计来到你家开始,到乞丐富贵走进你家之前这十几个小时,发生的所有事情,你是唯一的亲历者,就连常金宝也不知情,事件的另三个当事人已经死亡了,死口无对,所以你讲的所有情况,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别人有权利怀疑你。如果没有第三方佐证,完全可以不采信。所以断案的法官的个人意见就很重要,可以采信你的全部供词,宣布这是一个意外事件,你和姐夫都无罪。另一种情况就对你们很不利,法官认为你说的都是避重就轻的逃脱之词。他可以以有罪推定事件为一起故意杀人案。动机是:常金宝回家,发现妻子和三个男人喝酒,怀疑妻子和这些男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随动了杀机。作案过程:常金宝练过武,力大无穷,以他的武力威胁、硬把这三个人塞进了炕洞,用木板堵死炕洞,在灶膛里烧火,熏死了三个人。第二天早上,自己因害怕躲了出去,由妻子李桃花叫人帮忙抛尸灭迹……如果是这样推断,动机有了,作案过程推理得合情合理,那么这就是一起故意杀人案。按民国法律,姐和姐夫是合谋杀人,虽然有主有次,但因案情重大,都会被判处死刑的。
父亲李天佑认为,法官采信利害当事人口供的可能性不大,他们会以事件最终结果下结论,并且他认为你是有武力的、强势的一方,你的证词更不可取。所以,桃花即使回去申辩,被还以清白的可能性不大。
商量的结果,李桃花不能回,也不能住在娘家,警察等不到李桃花回来,很容易想到她躲在了娘家,随时会赶来抓人的,所以她明天必须另找一个地方,先躲藏起来,后面看情况再说。
第二天,马志云骑马回泾北镇去了,说有什么情况会随时来报信。李桃花被父亲送到山里一个远房亲戚家躲了起来。
两天后,泾北镇保安中队的六匹快马,在队长王金标的带领下,突然摸到了花田镇的李桃花家,把李家和他们的绸缎庄都搜了个遍,非要交出李桃花不可。李天佑一口咬定,李桃花回来过,但探望完母亲,第二天就回泾北镇了。王金标没有搜到人,便威胁李家人说:“李桃花是杀人犯,窝藏杀人犯也是犯法的行为,会吃官司的等等。”让李家发现了就劝她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威胁完了就带人返回了泾北镇。
7
泾北镇上这两天最大的新闻就是杀人案,主角是骟匠常金宝。坊间传说的版本是:胡家中药铺的三个伙计,和镇上的美少妇李桃花有染,被李桃花的丈夫、骟匠常金宝发现了,常金宝强迫李桃花把这三个人约到他家喝酒,他把这三个人灌醉后给骟了,然后填到炕洞给烧了。
李桃花藏身的地方叫孙家沟,位于陕甘两省的交界处,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的小村庄。村庄周围的山上全是槐树林,村子位于山脚下,村外的川道里却长满了杏树,整个村庄被杏树林包围着。每年春天杏树开花时,整个川道里一片粉白,落英缤纷、芳香四溢,宛如人间仙境。一条小河从村外流过,在村子里就能听到小河哗哗哗的流水声。村外不远处的悬崖下,有一眼山泉一年四季涌出甘甜的泉水,泉水在悬崖下聚成一潭,是这个村唯一的水源,也是这个村落形成的原因。潭的周围是一片沼泽,沼泽里长满了竹子,经过多年的繁衍,竹林遮天蔽日、郁郁苍苍。竹根处常有竹笋露出地面,牛角似的向上挺着,像大地竖起的耳朵,聆听着外面世界的声音。
她落脚的这家主人姓孙,叫孙杏林,是一个乡村郎中,闲时看病,忙时务农,亦农亦医。孙杏林是李天佑的表兄,所以李桃花叫他表叔。孙家家境殷实,是村里的大户。他家的院子很大,算是一座山庄,一字排开有十多孔宽大的窑洞,窑洞被高高的围墙圈成一个很大的院落。一进大门第一孔窑洞为诊室,第二孔窑洞为药房,第三第四孔窑洞为患者临时休息处,其它几孔为孙家老小主仆居住的地方。孙郎中不轻易出诊,找他看病的大部分是周围居住的山民,都是上门到他家来看病的。孙杏林的医术是祖传的,已传了三辈,从他爷爷起就是方圆百里的名医,他家不但医术承传,就连收费方式也传了下来——山民被治愈了病,有钱给钱,没钱只要在孙家周围栽棵杏树就抵了,轻症栽一颗树,大病、重病栽三五颗。三代人下来,孙家门前的杏树先成片、后成林,杏林沿着小河一直向前延伸着,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密密层层一眼望不到边。
刚一到这里,李桃花还不适应这里寂静的生活,觉得度日如年,及至她主动要求在药房里帮忙干一些清洗、晾晒、切片、炮制等力所能及的活,她才稍微安心一些。
李桃花人在这里,心一直在惦记着泾北镇上的常金宝。她心有不甘,一直有个幻想:她如果回去说明情况后,常金宝会被释放。这天,他对表叔说,她明天想去离这里最近的永乐镇上买些日用品。表叔说镇上人多眼杂,还是不要去为好,以防有什么闪失,如果要买什么东西,写个单子,让伙计栓子去买。桃花说都是些女人的用品,怕栓子不会买,执意要去。表叔说,那你去时小心着些,快去快回。
第二天李桃花起了个大早,走了几里山路赶到永乐镇,在马车行雇了辆车,径直去了泾北镇。
泾北镇联保主任吴孝贤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两天派人四处抓捕的李桃花,在这天下午,会突然地出现在镇联保处他的办公室里。他一下子有些惊愕、有些慌乱、也有些措手不及。这些惊愕和慌乱对他只是几秒钟而已,他毕竟是个经过风雨的江湖老手,很快稳住了阵脚。李桃花一见吴孝贤就对她说:吴主任,我冤枉,我请你给我几分钟时间,让我告诉你“死人事件”的真相,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吴孝贤从一见面的慌乱中,已经镇定下来,他指了指一把椅子,让李桃花坐下来,换了一付很勉强的笑脸说:“怎么冤枉你了?你说!”李桃花不慌不忙地把那天的事件的真相一五一十从头到尾的讲了一遍……
吴孝贤听完了,说你这一通说辞,经不起推敲。谁能证明你说的都是实情。常金宝杀人你抛尸,已经侦查得清清楚楚,他本人已经交代了,三个人都是他杀的,他已经在口供上按了手印,不是你的一句话就能推掉的。他这几天就要被移送警察局,这么大的案子,被判死刑是肯定的。你作为同案犯,抓还是不抓,移送还是不移送,这我说了算。刚才你一进来,我第一反应就是喊人来抓了你。现在通过和你的交谈,我改主意了,我想给你一个机会,让你选择你自己的路。我现在放你走,你傍晚去东街的客来投旅店101房间找我,我把办案的几个同僚约来,你把你今天给我说的话再给他们说一遍,我们再商量一下,也许会给你和常金宝一条生路的。但我也告诫你,你不要跑,你也跑不到哪儿去,你必须按我的意思去做,否则你们只有死路一条,真的再没机会了。
李桃花离开联保处,找到马志云,马志云吓了一跳,说你胆子也太大了,人家四处抓你,你还敢去找吴孝贤。李桃花把找吴孝贤的情况给马志云学了一遍,说营救常金宝还是有一丝希望的,吴孝贤态度己有所动,傍晚约她给办案子的其它人陈述事件的经过。马志云说这可能就是个圈套,你就不要去了,也许这是吴孝贤这个老狐狸在打你的主意哩。李桃花说如果不是你说的那样呢?不去我就失去了一次救出金宝的机会了。马志云说如果你执意要去,我在客来投旅店门口守着,你进去看四下不对,赶快出来我把你送走,李桃花说行。
傍晚,李桃花去了客来投旅店101房间,只有吴孝贤一个人在等她。客房是个套房,一厅一房,厅里的八仙桌上摆着几样酒菜。她问吴孝贤其它人怎么没来,吴孝贤说没有其它人,就咱俩个,你陪我喝酒,酒喝好了,你顺了我的意,你这事我说咋办就咋办。
李桃花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吴孝贤没安好心,就没打算说案子,只想趁人之危占自己的便宜,便说我喝不了酒,你自己慢慢喝吧,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吴孝贤过来拦着她,趁势就把她搂在了怀里,说美人儿,都说你是泾北镇的镇花,我还不信,今天早上一见面我就喜欢上你了,只要你把我伺候舒服了,你的事好说。边说边把她拉进了卧室。李桃花没有回答他,只是强烈地反抗着。吴孝贤以为李桃花的沉默是心有所动,便采取了进一步的行动。他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女人在上床前这种反应,他以前也遇到过,他想:女人嘛,脸皮都薄,总会顾及自己的脸面,反抗只是一种姿态,一种矜持,不反抗倒显得自己很随便,当她半推半就地尝到男人甜头的时候,你要停下来他都不干。李桃花被吴孝贤压在身下,她身单力薄,被他压得动弹不得,她想跑都跑不了。吴孝贤以为这女人的假意反抗已经结束了,心里己答应了他的要求,便开始脱了自己的衣裤,又伸手扒李桃花的衣服。李桃花推也推不开他。眼看着吴孝贤就要得逞,她便从衣服中取出自己防身的小骟刀,用嘴拔开刀鞘,一刀刺在了吴孝贤的臀部。吴孝贤惨叫一声松开了她,李桃花起身夺门而出。出了旅店的大门,看见马志云正牵了两匹马在不远处等候,她跑过去飞身上马,两人向永乐镇奔去。
8
李桃花离开泾北镇,马志云直接把她送到孙家沟村口后才返回了。回到孙家时,天已很晚,表叔孙杏林正在家里急得团团转。一见她平安回来了才放下心来。她解释说上次来得匆忙,有些要紧东西落在娘家了,她在镇上雇了辆车,回去取了一趟。孙杏林说,咱家就有车,你雇车干啥?李桃花讷讷地说,到了镇上才想起的。解释了半天才搪塞了过去。孙杏林气呼呼地说,你爸放心我才把你安顿在我这里,出了事我怎么给你爸交待,以后有事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别让我担心,李桃花抱歉地说一定一定。
这次李桃花去泾北镇,她去见了吴孝贤,也讲出了事情的实情原委,照样没能救出常金宝,差一点自己还惨遭凌辱,险些被抓,她对这些官员的清正已经失去了信心,对吴孝贤之流的昏庸已深信不疑。她已经深信自己在泾北镇已无落脚之地了,所以就踏踏实实地在孙家沟住了下来。
李桃花的高小文化,在孙杏林的中药房很快就显露出与众不同的才华,她思维敏捷,记忆力很强,几个月下来,她认识了上百种中草药。她跟着伙计张栓子清洗、晾晒、加工、炮制药材,张栓子跟着孙杏林干了半辈子,虽然不看病,但对每种药材的药性、采收、加工了如指掌。李桃花每天把了解到的知识都做了笔记,积累了大量的中药材知识。她的字写得很清秀,孙杏林看了赞不绝口,索性把药房的记账、写药名、写药签等事务都交给了她。
孙杏林看李桃花对岐黄之术有悟性,也就有意栽培她,把自己多年秘不示人的医书、医方、秘方拿出来给她看,李桃花越看越上瘾,竟然钻研了进去。平时来了一些较轻的病人,孙杏林在旁边看着,让李桃花上手问病开药方,竟然手到病除,看好了许多病人。后来,孙杏林开始向病人介绍说,李桃花是他新收的弟子,开始带着她行医看病,常常是桃花开了药方,孙杏林看看后,点头首肯再抓药看病,竟然也看好了好多病人。李桃花的医术在病人中渐渐有了一些名气……
吴孝贤唆使王金标和团丁把常金宝屈打成招后,趁其昏迷,拉着他的手,在口供上按了手印。吴孝贤原计划办一个囫囵的大案,等抓住李桃花后一起移送,但李桃花一直没有抓获。这次李桃花送上门来,却因为自已一时色迷心窍,没有告诉任何人,没逮住狐狸却惹了一身臊,让其逃脱了,逃脱了不说,自己还白白挨了一刀。挨了这一刀还不能声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吴孝贤肠子都悔青了,也对这个案子失去了当初的兴趣,只想着快点交出去。
吴孝贤和县警察局联系好,第二天就打发王金标带了四个团丁,坐马车押送常金宝去县警察局。泾北镇到县城有三十里路,中间还要乘船过泾河,才能到县城。中午时分,一行人赶到泾河红石咀渡口,己经能看见河对面的县城了,马车过不了河,就在渡口下车乘船。
红石咀渡口是泾北原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渡口有一艘能坐五十人左右的木船,每天来往于泾河两岸运送行人。泾河流到了这里,水量很充沛,尤其在丰水期,河面最宽时有一百多米,在枯水期也有五、六十米。河水在这里流速很快,冲力很大,船家为了防止船被冲到下游去,在泾河南北之间,固定了一根很粗的钢索,船头上有根粗钢管始终卡在钢索上,艄公将撑杆点入水中一使劲,船就慢慢地沿着钢丝绳的走向向对面驶去。
常金宝下了马车后,因为要上下船,还要走路进县城,脚镣已经被去掉,只是手被反剪着。他们一行人上了船,船上有四、五十个乘船人,船吃水很深,也很沉,几个艄公将撑杆点入水中,很吃力地将船驶离了河岸。就在船驶离河岸一两米时,常金宝突然发力挣脱束缚,飞身跳上了岸,直奔树荫下一群等客的马帮,夺过一匹马,骑上就飞奔而去。王金标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等反应过来,让艄公停住船时,沉重的船体,在惯性的作用下己离开岸边十几米远了。王金标端起枪,瞄准常金宝开了几枪,都没打中。等船再开回去时,常金宝己跑得无影无踪了。
常金宝骑了马,一路狂奔,到了亭口镇,看没有人来追,才歇了下来。由于骑马目标太大,容易引起军警的盘查,他在镇上卖掉马,换了些盘缠,搭了一辆过往商旅的马车一直向西,逃离陕西地界,到达甘肃临泾县一个叫油坊镇的地方停了下来。
油坊镇镇如其名,一条二百米长的小街上,光榨油的油坊就五六家,站在小街上,一股生菜籽油的味道飘得满街都是。街上有几家饭馆、旅店、杂货铺、药店等。常金宝找了家饭馆吃了饭,找了一家旅店先歇息下来。
常金宝化名陈璞石,在一家油坊当起了伙计。常金宝(该叫陈璞石了)身大力不亏,油坊的都是力气活,每一个工序,他练习几天,就很快适应了,深得油坊掌柜和师傅们的喜欢。他和师傅们拉起话,问他因何事流落到甘肃来的,他说是受了坏人诱惑赌博,欠了赌债,被人追杀,跑到这里来躲债的。师傅们一听他的遭遇都很同情,所以生活上给了他更多的照顾。
陈璞石不敢回老家,油坊当伙计也不是长久之计。这年冬季,陇平行署来油坊镇招兵,陈璞石在招兵现场打了一套少林拳,一眼被招兵的行署独立团团长赵长河看中,便被招去陇平行署当了兵,离开了油坊镇。
常金宝逃跑以后,镇长兼联保主任吴孝贤慌了神——人命关天的大案子,在自己手里把罪犯给跑了,这还了得?他把王金标及几个押送的团丁叫来,劈头盖脸地一人给了几巴掌才解了气。气归气,这件事得妥善的解决了,否则他们这拨人吃不了兜着走。苦思冥想后,吴孝贤有了主意:他让王金标和几个团丁一口咬死,说常金宝乘船过河时,畏罪跳河而逃,被当场击毙于泾河中死亡,尸体随河水冲走已无下落。并让每人写了经过,按了手印,和整个案件材料一并报送给县警察局。
不久,警察局在泾北镇上出了告示,全文如下:泾北镇泾北保人常金宝,伙同其妻李桃花,于×年×月×日,因男女感情纠葛,设计杀死本镇人张铁头、李三顺、王七斤三人。作案后,抛尸灭迹,被人发现举报。主犯常金宝被保安团当即捉拿归案,归案后常金宝对杀人灭迹供认不讳。常金宝在押往县警察局途中,乘船过河时,畏罪跳河而逃,被当场击毙于泾河中死亡,尸体随河水冲走查无下落。罪犯常金宝己亡,将不再追究其刑事责任,其妻李桃花负案在逃,将继续捉拿,待归案后追究其刑事责任。其夫妻所有财产已被查封,不日拍卖后将对案件中受害人进行民事赔偿。落款为:中华民国泾河县警察局 ×年×月×日。
马志云在镇联保处门口看完告示后,当日骑马去了孙家沟,把公告中的内容告诉了李桃花。李桃花听了常金宝的死讯,哭得死去活来,直说是自己害死了常金宝。孙杏林一家也陪着李桃花流了很多眼泪,嘱咐她节哀顺变。
有一天夜里,孙家人都休息了,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所有人都惊醒了。张栓子打开门,来了七八个庄户人打扮的山民,抬进来两个受了伤的人。孙杏林认识他们,知道是山上的土匪,其中一个伤者还是土匪头目。孙杏林和李桃花赶快给伤者止血。孙杏林检查发现,两人受的是枪伤,子弹还在体内,必须赶快做手术取出子弹。他先给伤者进行麻醉,然后用他家祖传的剜刀,从伤者身上取出了弹头,然后清创、缝合、上药。第二天早上,头目醒来后,自己介绍说姓阎,手下都叫他阎掌柜。他对两个大夫的救命之恩千恩万谢,然后留下银元就要走。孙杏林劝阻说,你们二人,伤还是比较重的,每天必须换药,否则伤口会感染。于是阎掌柜便留在了孙家养伤。每日李桃花给阎掌柜他们换药时,发现阎掌柜这个人对人态度和蔼,举止温文尔雅,真不像个土匪,倒像个读书人。每天除过吃饭睡觉,基本书不离手,看的都是些《孙子兵法》、《三国演义》、《太公六韬》、《虎钤经》等古代兵书。当然也有一本甲戌本的《脂砚斋评石头记》,这是《红楼梦》的早期读本,书已经翻得很旧了,能看出阎掌柜阅读涉猎很广。
李桃花有时换完药,没事了也顺手翻翻阎掌柜的书,阎掌柜看见了很高兴。当他了解到李桃花也是高小毕业,文化程度不低时,就让手下人从口袋里取出更多的书让李桃花来挑。和阎掌柜熟稔后,他主动告诉李桃花,自己落草前也是农家子弟,祖祖辈辈都是庄稼人,高小毕业后,被抽了壮丁,正想在军队干出一些名堂时,家里出了变故,父母和妹妹被人杀害,他闻讯后赶回家,杀了仇人,被官家捉拿,才上了子午岭落草为寇的。当他了解到,李桃花也是落难之人,是孙大夫的干女儿,因丈夫去世来投奔孙大夫的,他因此言语间对李桃花多了几分同情。
阎掌柜伤口好得差不多时离开了,他离开时把自己的一些文学书籍留给了李桃花,由于整天聊天,熟悉了,走时两人还有点依依不舍。他告诉李桃花,有什么困难时,可以到永乐镇上王老二大车店找到他。
9
陈璞石(常金宝)在陇平当兵已经一年多了。陇平驻军是西北地方军阀的一个师,师长为梁栋,他所在的独立团团长为赵长河。陈璞石当兵一年来,梁部一直在与西北国民军开战,西北国民军要开赴河州,陇平之战是绕不过去的一仗。一年来,双方战战停停均有胜负,一年后,陈璞石因为打仗奋勇,被团长赵长河提拔为一营营长。一营负责陇平县城的防务。陇平县人口众多,比较富裕,街市繁华,城防坚固,是梁部经营多年的大本营,西北国民军多次攻打陇平县城,均被陈璞石他们组织的守城部队打退。这年的冬天,梁部三团驻防的庄宁县,被国民军攻陷,团长阵亡。梁师长命令独立团、一团、二团组成反攻部队,对被占领的庄宁县形成包围,经过三天三夜的激战,庄宁县重新被夺回,师部命令独立团留守庄宁县,陈璞石因攻城有功,被提拔为团副,协助团长赵长河守城。第二年春天,西北国民军组织了更优势的兵力进攻陇平县,陇平县守军坚守五天后,眼看着要被破城,师部命令独立团前去增援,在途中增援部队中了敌人的埋伏,部队被打垮,陈璞石只带了几个亲兵,突出重围,拣了一条性命。在同一时间,陇平县县城也被国民军攻陷,一时间国民军势如破竹,全部占领了梁部所守八县。师长梁栋在破城后被流弹击中而亡,整个梁部被击溃。
陈璞石离开战场后,无处可去,他又回到了当年做工的临泾县油坊镇,在马尕娃家休养了一些日子。在部队这几年,他手里也有了一些积蓄,马尕娃帮助他在临泾县城置了一座独院,便在临泾县安了家。
在临泾县,他通过马尕娃的亲戚,认识了当地帮会头子韩大林。韩大林本是练武出身,通过几次武艺切磋,知道陈璞石的武艺在自己之上,遂有意邀请他入会,陈璞石都婉言谢绝了。韩大林也不勉强。陈璞石想:自己堂堂一个正规军的团副,虽然离开了军队,也不至于和一帮乌合之众搅混在一起。回来后又一想,韩大林比自己年龄大,注重江湖义气,又有几百人的帮会会员,自己一旦再图大业,是一只不可小觑的力量,因此,在后来的一次喝酒后,俩人磕头结拜为兄弟,陈璞石也答应韩大林做帮会的编外教头,有空教习帮会会员武术。
在临泾县赋闲的日子,陈璞石过得比较滋润。前几年在部队时,他把积蓄的一些钱财一有空就送到马尕娃家寄存,以防将来有什么变故,果然不出他所料,这些积蓄现在派上了用场。现在,他每天衣食无忧,日子过得悠哉悠哉,不是找人喝喝茶、聊聊天,就是找个场子看一场秦腔戏或听几段说书,或者找个牌局打几圈,日子在风平浪静中过得很惬意。唯一的烦恼,就是在夜深人静时对泾北镇那个家的思念。
经过这么多年,陈璞石(常金宝)对李桃花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在他理性时,他是恨李桃花的。是她不顾廉耻、杨花水性、不守妇道,在他不在家时,勾引了那几个奸佞小人、无耻之徒,喝酒淫乱,惹出了人命官司,让自己蒙羞的同时,落得身陷囹圄,受尽了皮肉之苦,死里逃生亡命天涯。几年后,自己仍然不知道那几个人是怎么死在自己家的。是她亲手毁了那个家,他恨她恨得要命。有时,孤独时,又觉得自己在军队上这么多年,打打杀杀,打过多少仗,死过多少人,身边多少人一夜之间,阴阳两隔,自己能庆幸的活着,每天能呼吸着新鲜空气,晒着太阳,受过的那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有时想把那些不愉快全部忘记,甚至想原谅李桃花所有的过错,只要她平平安安的。他不知道李桃花现在身在何处,过得怎么样?
有一次,在茶馆喝茶时,他遇到了一位来自泾河县的生意人,他借口是常金宝的远方亲戚,打听常金宝的事。那位客商说,你那个亲戚当年就殁了。他说,当年自己在警察局门口看过告示,常金宝在押往县警察局途中,乘船过河时跳河而逃,被当场打死在泾河里了,尸体最后都没找着。他老婆也逃命去了,他家被查封后拍卖了,变卖的钱抬埋了那几个死人后,剩下的给那三家赔了命价。这个客商不停地絮叨,大赞常金宝的血性,说他一次杀了三个宵小之徒,不愧为大丈夫。同时又替常金宝惋惜,说常金宝这一辈子可惜了,虽然娶了个泾北镇上拔尖尖的媳妇,谁知道这贱人是古代潘金莲式的人物,红颜祸水,红颜祸水呀……陈璞石打听到这些,他知道泾北镇再也回不去了。
这年的春节前,经马尕娃介绍,他和马尕娃的堂妹,马翠翠结了婚,第二年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一家人老婆儿子热炕头,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
临泾县吃喝玩乐的地方就那么几个,吃喝玩乐的人来回就那么几个人,非富即贵。在这些人中间,就有临泾县民团司令胡得贵。胡得贵仗着手里有几杆枪,在县城里飞扬跋扈,为所欲为,欺男霸女,人皆畏惧。有一次,陈璞石正在牌场上玩牌,忽然,所有的牌友都突然停下手来,纷纷站起来迎接一位贵人,这个人就是临泾县民团司令胡得贵。只有陈璞石坐着没动,他想,我管他是谁,我又不认识他。谁知胡德贵坐下后,势大的很,把谁都不往眼里放,鼻孔朝上,斜睨着陈璞石,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熟人给胡德贵介绍说这是陈璞石陈团长,胡得贵爱答不理地说:“知道,一个油坊伙计,给谁当团长!团在哪里?”陈璞石一看话不投机,便推倒麻将,拂袖而去。从此俩人便在多个场合,互相贬损对方,结为仇敌。陈璞石虽然无一兵一卒,但当过副团长的他,常常对胡德贵的挑衅以牙还牙,从不退让和屈服。胡德贵骄横惯了,气得牙齿痒痒。
陕军刘占才部为扩大地盘,袭扰临泾县城,大军压境,胡德贵一看情况不妙,率团弃城而逃。陈璞石约了几个跟自己习武的帮会的兄弟,在刘占才部列队入城之际,突然关闭城门,用帮会做礼仪用的土炮,向刘占才部队轰击。刘占才部队进城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本身心中生疑,怕对方使“空城计”来个关门打狗,突然炮声响起,以为中了埋伏,士兵争先恐后的向城外撤退,兵败如山倒,一路逃回陕西境内。
临泾县城这一次免遭兵燹侵扰,城里的百姓对陈璞石的胆略交口称赞,对胡德贵弃城而逃的行径嗤之以鼻。胡德贵的民团回城后,遭万人唾骂,处境十分尴尬。加之又听到陈璞石在兵退后,在大庭广众之中,有贬低胡德贵,蔑视民团的言论,胡德贵遂恼羞成怒,决心除掉陈璞石,一解心头之恨。有人给陈璞石通风报信后,陈逃走,胡德贵遂把陈璞石的妻子马翠翠和幼子、以及岳父一家人关押,扬言等抓住陈璞石才放人。陈璞石听到后,对天发誓;“有朝一日必除胡贼!”
陈璞石逃到甘宁交界的甜水堡,在一个贩子那里买了几杆毛瑟枪,偷偷潜回临泾县,约了义兄韩大林及帮会十几个弟兄,在甜水堡揭杆举事,号称“陇平义军混成团”自任团长,韩大林任团副。
他们从起事那天起,打官家,捉官吏,抢豪绅,出没于北山地区。翌年初,北山地区荒旱连年,赤地千里,迭遭饥馑,饿殍遍野,再加上官吏反复抽丁纳粮,人心浮动,反抗情绪十分高涨。陇平义军遂以“抗官府、求活命;打豪绅、济饥贫。”为号召,方圆饥民百姓、散兵游勇一呼百应,踊跃入伙。入伙的百姓呼呼啦啦,有时一个村来一连人,一个乡来一团人,几个月下来队伍人数过万。为解决部队给养,陈璞石率众攻城掠地,连下四县。其中黄台县是临泾县的邻县,义军打下黄台县后,陈璞石给临泾县县长魏存功修书一封,言明义军已打下四座县城,打下临泾县,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念自己多年客居在此,视此地为故乡,不愿乡亲父老生灵涂炭云云,希望魏存功献城投降,可立功受奖,共图大业。
临泾县县长魏存功收到劝降信后,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以商量防务为借口,把民团司令胡得贵叫来。胡得贵一进县政府大门,提前布置好的警察就将他五花大绑,押往密室。随后魏县长让警察把陈璞石的妻子马翠翠和幼子、以及岳父一家人从民团羁押室救出。当日,魏县长带着几辆马车,载着自己一家人、陈璞石一家人和五花大绑的胡得贵,来到黄台县,向陈璞石投降。陈璞石安置好魏县长一行及家人后,没有审问胡得贵,安排胡得贵吃完人生最后一餐后,直接活埋了事。三天后,陈璞石义军和平进驻临泾县城。宣布魏存功仍担任临泾县县长。
拿下五个县城后,义军兵力猛增,成为一支战斗力很强的地方武装。陈璞石遂将义军改编为“陇平义军混成旅”自任旅长,韩大林任参谋长,下编五个团及两个直属连,军威大振。
10
孙家沟被土匪抢了。
这是一伙流寇,操西路口音,和本地土匪的做法完全不一样,根本不按套路出牌。深夜突然而至,对各个村的富户,无论你什么职业,干什么行当,一律无差别抢劫。孙杏林和张栓子稍作反抗,即被杀害。悲痛欲绝的李桃花,陪着干妈孙白氏,在乡亲们的帮助下,草草的埋葬了孙杏林、张栓子主仆,然后把家破人亡的孙白氏送到了花田镇她娘家暂时住了下来。李桃花昼伏夜出地在娘家呆了几天后,实在想不出安身之处,便想起以前在孙家养伤的阎掌柜,他说过“有什么困难时,可以到永乐镇上王老二大车店找到他。”李桃花雇车来到永乐镇,在王老二大车店住了两天,阎掌柜便派人把她接上了山。
阎掌柜不是别人,正是子午岭上的土匪头目阎三豹,江湖人称阎三爷。阎三爷的人马,对外号称是替天行道的“龙旗军”,有二百多人,阎三豹自称司令。李桃花上了卧龙山,进了卧龙寨,把孙杏林家家破人亡的遭遇告诉了阎三豹。阎三豹说,那一伙人是从陇山上下来的小股土匪,有百十号人。陇山连年大旱,土匪筹不到粮食,连路上饿毙了的人的大腿,都切取煮食了,所以这伙人已经变成了饿红眼的狼,出陇山后,为一口吃食,见人就抢,见人就杀。这伙人离开孙家沟后,在北宁县抢劫时,被保安团包围彻底剿灭了。
阎三豹让李桃花安心在卧龙寨住下,没事可以看看书,给兄弟们治治病。但李桃花说,自己既然上了山,就是山上一员,她练骑马,练打枪,兄弟们下山“做活”她也参与,很快和山上的兄弟们打成了一片。在她的刻苦练习下,她的作战技能提高很快,山寨一般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李桃花也因此积累了威望。半年后,阎三豹宣布,李桃花为龙旗军的参谋长,坐卧龙寨第三把交椅。不久,李桃花和阎三豹拜堂成亲,李桃花成了名正言顺的压寨夫人。
阎三豹和二当家黑龙带着二十多个兄弟去河东镇做活,受了重伤,回到山上,第二天开始发烧不止,表现出肺部感染的症状,三天后不治身亡。卧龙寨全体弟兄披麻戴孝,祭奠阎司令,根据他生前的遗愿,将他埋在了卧龙寨桃花坞。二当家黑龙伤势较重,被抬到现场,宣布李桃花从即日起为龙旗军司令,卧龙寨的大掌柜的。
李桃花自小熟读《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代名著,她懂得盗亦有道的江湖规则。她当了卧龙寨的大掌柜的后,重新宣布了山上的规矩,要求卧龙寨的人只允许抢劫达官显贵、财主土豪,不准欺负贫苦百姓。而且,她即便打劫富豪,也从不将其家产洗劫一空,总给人家留下部分赖以为生的钱财,留下一条活路。劫取的钱财,她有时在回山的路上,就送给了碰到的鳏寡孤独和穷人,被接济的穷人感激滴零,称见到了活菩萨。
中原战争爆发,西北国民军主力东调,陇平行署留守力量薄弱,陈璞石借机打下了陇平行署,收编了陇平所有武装,组成“国民军第五路军新编第一师”,陈璞石任师长兼陇平行署行政长官,韩大林为参谋长,师部驻地为陇平城。自此,陈璞石掌握了陇平地区的政权,重新委任了各县行政官员,分兵驻守各地要塞,成为一方要员。
在常人看来,陈璞石从一介草民,几年间变成了号令一方的达官显贵,已经算是功成名就了。其实他内心并没有多少成功的喜悦。他有时很自卑,自卑到觉得自己不如一个普通的士兵。普通的士兵起码能大声的告诉别人,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家乡某州某县某乡某村,他自己能吗?现在的成功,是陈璞石的成功,陈璞石是谁?陈璞石何方人氏?祖宗是谁?陈璞石是一株无根的草,陈璞石的成功跟自己——常金宝又有什么关系呢?常金宝想,自己离开泾北镇已经十几年了,泾北镇的乡亲已经把他这个人忘记了,在他们的心里,常金宝这个人臭名昭著,是背了三条人命的杀人恶魔,早已被政府正法,不在人世。自己再也不能回到泾北镇,这一点,每每想起来他就心里隐隐作痛。但自己的好与坏,最起码有一个人能说的清;自己的生与死,成功与否,这个人应该是很在乎的。这个人就是——李桃花。
自从有了去见李桃花的想法,陈璞石的心情越来越急切:怎么去?和谁去?以什么身份去?怎么才能找到李桃花?从自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李桃花肯定不在泾北镇,她的行踪如果有人知道,这个人最有可能是她的父母,因为李桃花是个孝顺的姑娘,这么多年肯定和她父母有联系。要找到她,唯一有效的途径就是去古邑县花田镇她娘家……
“去古邑县花田镇找李桃花。”经过半年多的深思熟虑和内心斗争,他终于下了决心。
春天的一个早晨,陈璞石带了几个随从和警卫,搞了一辆胶轮马车,奔古邑县而去。
常金宝(陈璞石)叩开李天佑家的大门,开门的李天佑一刹那间竟没有认出他,顺口问了一句:“你——找谁?”常金宝看着头发花白、明显变老的岳父,有些哽咽,脱掉头上的礼帽,先举了一躬,眼里噙着泪花说:“姨夫,我是金宝!”(古邑县的习俗把岳父称姨夫)李天佑一听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惊得向后退了几步,差点摔了个趔趄。常金宝赶上一步,扶住他。“金宝?!——金宝?!——你真是金宝啊?!——”老人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对着屋里喊:“杏花——杏花——你看谁来了!”李杏花和母亲应声跑了出来。李杏花到底年轻,一眼认出了常金宝,惊叫:“姐夫!——是你吗——姐夫!你活着?!——你没死?!——”常金宝流着眼泪不停地点着头,“我没死!我活着!”杏花的母亲一把拉住常金宝的手,泪流满面,“我娃回来就好!我娃没事就好!”李天佑警惕地赶忙关上院子大门说:“屋里说话,进屋里说话。”
一家人进了屋,常金宝和岳父脱鞋上炕,坐着拉话,李杏花和母亲在厨间收拾饭菜。不一会儿,妹夫陈墨耕也从学校回了家,两个连襟亲热相见,自不必说。饭菜上了桌,一家人悲喜交加地吃了劫后余生的第一顿饭,每个人心里都噎卡卡的。善于揣摩人心的陈墨耕,知道常金宝心里有一大堆疑问,急需知道真相,便在饭后,替李桃花完整地讲述了当年发生在常金宝家的离奇事件的经过……
常金宝对陈墨耕的人品历来敬重,对他的话当然深信不疑。陈墨耕的讲述,解除了常金宝这么多年来存在脑海里的疑惑。常金宝觉得自己错怪了李桃花,他急切地问李桃花现在在哪里?李天佑说:你逃走后,警察局的通报上说,你被当场被打死在泾河中了,桃花和咱们全家都以为你遇难了。不但如此,泾北镇的吴孝贤和泾河县警察局还成天派人来抓桃花,桃花在家里待不住,就去了孙家沟我表兄家躲藏。祸不单行,孙家沟我表兄家被土匪抢了,表兄被土匪杀害了,桃花将干妈送到这里后,就失踪了。
吃完饭,常金宝说是在古邑县还有些事情要办,便坐着等候他的马车告辞了。他告诉李天佑一家人,明天他还会来家里一趟,他从甘肃给老人带来的一些礼品,由于不知道家里的情况,来时就没带来,明天专程送过来。
第二天傍晚时分,常金宝才来到李家。他很歉意地给岳父解释说,他怕白天来,遇到了熟人,给岳父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这么晚才来。常金宝给岳父家带来三口袋粮食,李天佑扫了一眼,这种口袋是装四斗粮食的棉线口袋,一口袋粮食大约有一百六十斤重。等卸粮的人走后,他告诉岳父:我知道你不缺小麦,我给你带来的这三个口袋,两口袋是宁夏大米,另一口袋里是银元,是孝敬二老的。我现在这情况,不能在二老跟前尽孝,只能多送些钱,聊表心意,尽孝的事只能有劳墨耕兄弟和杏花妹妹了。李天佑有些感动,流着眼泪说:娃,这太多了,实在太多了,我们老两口哪里能用完这么多钱,大米你留下,咱这里稀罕,钱你带走。常金宝很坚决的说,带来的,我不会带走,况且,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东西了,他让二老保重身体,让陈墨耕送他去县城,晚上好好叙旧,便和李家人告辞了。
那天晚上,在古豳客栈,常金宝和陈墨耕抵足而眠,彻夜长谈,常金宝向陈墨耕告诉了他现在的真实身份,讲述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传奇经历,听得陈墨耕兴惊叹不已、唏嘘不已。临离开古邑县,他嘱咐陈墨耕,他的所有消息仅限陈墨耕一个人知道,也暂时不要告诉岳父一家人,以免多生枝节。以后时机成熟了,再慢慢告诉他们,他们俩有事可以单独联系,并一再叮咛陈墨耕,一有李桃花的消息就告诉他。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常金宝走后不久的一个夜晚,李桃花轻车简从一个人回来看望父母亲。这是她做了卧龙寨的大掌柜后第一次回家,她怕父母担惊受怕,没有告诉父母自己在卧龙山落草的实情,而说自己在北宁一个大药房做郎中。家里人告诉她,常金宝回来找过她。李桃花回来住了一夜,第二晚上临走,她避开父母,她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妹夫陈墨耕,陈墨耕也把常金宝的真实情况告诉了李桃花,并说常金宝已经娶妻生子,重新组织了家庭,问李桃花要不要和常金宝见一面。李桃花说,见,一定要见,她想把有些事情说清楚,否则,这辈子都没机会了,不说清楚她会死不瞑目的。
李桃花走后,陈墨耕就写信给常金宝,说李桃花找见了,商量他们相见的事。
11
陈璞石(常金宝)作为国民军第五路军新编第一师的师长,把陇平地区的政权牢牢地抓在了手里,成为陇原东部的最强的军事存在。当时由于军阀割据,河州的政令只能发至河州市附近的几个县,对陇平等地是无效的,陈璞石就成了陇平地区的土皇上。
这年六月,河州驻军发生哗变,驻军师长扣留了省主席,自任省保安总司令,同时扶植自己的亲信代理省主席。国民政府指令陕西出兵戡平叛乱,陕西的省主席本来就打算把势力范围扩大到河州,于是,以国民军潼关行营的名义,委任陈璞石为陇原第一路警备司令兼第一师师长,并派亲信师长孙策来陇平和陈璞石商议。陕军准备派孙策的一个师和陈璞石的第一师组成平叛联军入河州平乱。私下协定:联军平定暴乱后,由陕军委派省主席;然后,联军挥师北上,攻打银川,打下银川后,由陈璞石担任宁夏省主席。陈璞石眼见前景广阔,于是雄心勃勃、满口答应。
就在陈璞石为出兵河州做准备的当口,收到了陈墨耕的来信,说李桃花有了消息。陈璞石喜出望外。近年来,事业如日中天,前途一片光明,但多年来杳无音信的结发妻子,一直是他心里的隐痛,让他难以释怀,这次有了下落,怎么能让他不高兴呢?陈璞石立即回信一封交给来人,其大意是:日前军务繁忙,箭在弦上,无法分身,殷殷期盼,西征回来相见。
陈璞石被光明的前景所吸引,一刻也没有停止西征的准备。他不但要调集最精锐的部队上前线,还要选择最可靠、最信任的人守好大后方,这些事令他颇费心思。尤其守将是最难挑选的——人心叵测,没有一个稳固的大后方来支援,那将是出兵的大忌,一旦兵败,连一个落脚之地也找不到。
由于是联军行动,互相协调颇费了些周折,待两军同时准备就绪,陇东地区已经进入冬季。出发的那天,阴云密布,寒风凛冽,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时值冬月,平叛联军人强马壮,以戡乱的名义,浩浩荡荡地向河州城开拔。兵到河州豁口镇,陈璞石的先头部队与叛军遭遇,恶战三天,陈璞石的部队伤亡五千余人,两军相持中陕军加入,一举打得叛军人仰马翻,溃不成军,联军乘势追击,拿下了河州城,联军取得了胜利。这一仗,陈璞石的部队人马损失惨重,伤亡最多,付出了血的代价,在联军中功劳最大,有目共睹。
打下河州后,国民党中央以潼关行营的名义,任命陕军师长孙策为中央政府宣慰使兼省主席入主省政府,陈璞石无职无名,暂住省政府西花园。
陈璞石自恃豁口之战功高,有陇东为大本营做后盾,在河州的兵力与孙策势均力敌,况且他属陇军,有本省人支持,就处处与孙策抗衡。虽然暂时无职无权,但在一些大型会议上、阅兵场上、酒宴上,与孙策平起平坐,不卑不亢;在重大事情的决策上,与孙策分庭抗礼,论斤较两,使孙策一点也占不了上风。孙策作为省主席,感觉到陈璞石有功高盖主的意思,便思谋要削弱陈璞石的实力。孙策以省主席的名义,向全省发文,大意是:全省已被国民革命军收复,就应该全省一体,政令畅通,所有的武装割据地区,统统都要政权上交,不得各自为政……孙策对陈璞石谈话,说这次政权上交,陇平也不例外。意思要陈璞石交出陇平政权。陈璞石虽答应,但提出陇平地区县长要由他来举荐,孙策答应了。孙策按照陈璞石开出的名单任命了几个县县长,只有临泾、庄宁两县未按单任命,陈璞石便大发雷霆,当即要寻孙策质问,被部下劝阻。由此开始,孙策与陈璞石渐生仇隙。陈璞石心不在河州,一直催促孙策尽快理清政务,按当初的约定,一起出兵北上银川。而孙策急于巩固政权,对攻打银川只字不提,陈璞石的目的达不到,又不愿带兵返回陇平,觉得自己有被人利用之嫌,便心里怨气很大,每日咳声叹气。此时,孙策已经牢牢地控制了河州的局势,孙策部队的官兵在河州肆意横行,欺扰百姓,河州市民发出了“陇人治陇,陕军回陕”的呼声,标语都贴到了省政府的大门口,这一切被孙策看成是陈璞石在后面煽风点火、阴谋策划。孙策部队有个团长叫王有道,常常和陈璞石一起赌博,算是赌友吧。王有道在赌博时,不守规矩,常出老千,有一次出老千,被陈璞石当场发现,陈璞石怒不可遏,当场抽了王有道一个嘴巴子,被人劝开。王有道吃了亏,回去后无中生有,捏造了一些事实,在孙策那儿煽风点火,说陈璞石准备叛乱,意欲取代孙策。孙策一听,这还了得!于是孙与部下密谋先发制人,伺机除掉陈璞石。
春节过后,转眼就到了元宵节。农历正月十五晚,陈璞石应邀,带几名卫士到河州白塔楼旅馆玩牌赏灯。正在赏灯时,孙策部队的特务营营长杜新辉带几十名士兵冲进白塔楼,声称抓逃兵,挟持陈璞石去警备司令部谈话。陈璞石以为是下级军官办事毛糙出现的误会,便毫无戒备地跟他们去了省政府。谁知孙策的特务营,早有预谋,一进省政府,便将陈璞石装入麻袋,扔进西花园枯井中,当夜填土,陈璞石被活埋。与此同时,陈璞石在河州的部队,在这天夜里,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被包围解决,并封锁了消息。次日夜,孙策派部队偷袭了陈璞石的陇平驻军,陈璞石部毫无准备仓促应战,天将明时,均被缴械。陇平遂被孙策部占领。陈部驻各县部队,也被一一击溃收编,陈璞石的所有部队,就此土崩瓦解。
陈璞石成为历史。
12
陈墨耕通过报纸知道了陈璞石(常金宝)遇难的消息,他专程去了趟卧龙寨,告诉了李桃花。李桃花突然听到这个消息,被震惊到了。她没有想到,常金宝的结局咋这么凄惨呢!他们虽然分开这么多年了,但毕竟相爱过,一起生活了好多年,还是有感情的。虽然不做夫妻了,她依然希望他过得好。陈墨耕走后,李桃花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为常金宝烧了些纸钱,祭奠了一番,从此便与他阴阳两隔,断了尘缘。
春节后的一天,陈墨耕和李杏花到卧龙寨看望李桃花,陈墨耕看到了社会发展的大局势,他告诉李桃花:卧龙寨这支所谓的“龙旗军”,就是一群打家劫舍的土匪,这些人一没有政治信仰,二无雄才大略,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偷鸡摸狗,祸害百姓,中国将来无论谁来坐天下,土匪都是首先要被消灭的,所以,这支队伍是没有前途的,只是苟延残喘。他说,姐,队伍没有前途,你能有前途吗?你也读了那么多的书,大部分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草头王,都是逼上梁山的,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没有哪个人以此为人生目标。土匪头子的下场,不是死在自己人之手,就是死在对手之手,知道走下去是死路,不如另辟蹊径,带着兄弟们,走一条光明大道,也算你给山上的兄弟们,另寻了一条活路,他们一旦醒悟过来,会对你感激涕零的……陈墨耕和李杏花走后,李桃花陷入沉思中。
春天到了,子午岭上开满了洁白的杜梨花,花朵一溜一串的,清新雅致、生机盎然。在陈墨耕的斡旋下,卧龙寨的兄弟们,在二当家黑龙带领,翻过北山,加入到一个为穷人打天下的队伍中去了。李桃花不愿过打打杀杀的生活,解甲归田下了卧龙山。
不久,子午岭下的子午镇上,多了一个字号叫“百草堂”的药铺,坐堂的是个女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