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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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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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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西瓜

我又吃着西瓜了,正值夏日。

高温持续几天了,昨日清早还下了大雨,天空都下见了白色的雨带,并且裹挟雷轰电闪,可见雨有多么的大!这里离老家不是很远,我想屋前的房檐上也是排排水帘吧。母亲肯定坐在后房的小炕上,亮着窗子,朝外观看滂沱大雨。可惜……可惜我在家乡的不远处,这异样的甘霖唯有母亲独观了。

十四年了!简直怕算,时间的逝过,算起来也是一件萧索的事。还是不要算的好!那时也正是炎夏,热得人身上汗流浃背。我参加完高考,与母亲出门做起了“换西瓜”的生意。到了如今,这个“换”字仿佛再也听不到了,都成了“卖”的了吧。为何叫它“换”呢?农村这时期收了庄稼,田间地头遗留下的麦穗,老人或是孩子,还有大人,都会手里拎着一个空笼,去自家或是邻家,拾那些收割机没有收干净的麦穗; 我也是时常提着竹笼去拾的,拾得越多,就能吃上越多的西瓜。用棒子在上面捶打,且用手揉搓,把那麦杆被簸箕大体扬掉;还要细心把把揽入双手里挨近嘴唇吹掉碎皮;然后装到袋子里;等着门外有叫换西瓜的来了,就拿出去给换了。在我童年时,这种情景很常见;等上了中学,慢慢地比先前渐少了。人们更多会用去年的陈粮换西瓜吃,也有少量拿钱换的。

十四年了,母亲那时四十来岁,也是一个女人奔波的年纪;即今人却变老了,变得没了力,干什么都力不从心了。想想那时我才二十岁,一恍眼,我们母女脸上都溶入岁月的刻痕了。简直不敢想,也怕想得太多。心开始跳着痛了!

依稀记得平房底下靠北的墙壁下,摞了好多西瓜,还记着西瓜的品种,是黑皮的,像穿着黛绿色的衣服。这是母亲联系的商家给送到屋里头来的。家里头有一辆嘉陵三轮车,就用它每天载上一车,我坐在一边,一边还得小心坐姿把西瓜给压烂了。清早,我们吃过简单的饭菜,早早就出了门子。车一开,就到处地开走了。一见到村,走进了村子,便清起嗓子吆喝。车开到村子里,车速不像来的路上那般快了。慢慢地前移,害怕错过一家买客。我坐在车后,西瓜在我的脚下轻轻地踩着,我就像是踩着一个圆皮球,坐在车沿上。母亲的嗓子是清亮的,她有歌唱家的天赋,声音一出口,嗓子随着热气膨胀开了去,在头上,在空中,跑到关着门的门口,或是飞进院中。想吃的人若是听到了,从屋里出来,打开门子,询问了价位,合适了就用粮食换一两个或是两三个。我走到夏日的马路上,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太阳也是这般地烤人,似是把人架在火架子上烤似的,流着相同的汗珠——不——不是相同的——过去是赤裸裸地教太阳晒着,比不得过去的艰难困苦了。

“换西瓜哩!……换西瓜哩!……”

好脆亮的声响,穿透着过日子的心力,一声声叫着,仿佛把紧巴巴的日子叫得超前赶上一大步。母亲从我长有了记性起,一直留着短发,也是为了日子方便,在她的身上,哪有闲心去装扮她的外表,一心扑在日子上。家里孩子多,女性追求的美丽终被忙碌挤兑掉了。

车向前开着,我们娘两头顶上戴着草帽。戴得时间长了,在头上捂得难受,也就摘了去。梢发被车移闪舞着起来了,似是扭着麻花形,又扑扑地直抖;其实我的头上也一样。我就一路盯住母亲的头发观看,像一台小风扇似的,吹到我的身上来。

“换西瓜哩!换西瓜——”

眼前的一扇门闪出来一个人影,“老嫂子!把你家水给我倒点。”

跑了半天了,哪有不渴!不是有西瓜吗?为何不吃?还不是为了多换些粮食,好换出更多的钱!车子停了下来,梧桐树的荫影撒在车身上。我跳下车,拿着水瓶,跟到人家屋里装水喝。我也口渴了。自己先一解喝,再装给母亲些。好像农家不缺水,我喝着尽是心安理得。笑着客气着就出来了。端给母亲喝。农家人家里都提前凉了开水,用瓢用壶装着,口渴了顺手抓起来就喝了。

“妈,我们这是到了哪里?

母亲说的村名我也记不清了。处处都是村子,处处都是我们跑遍了的影子。又喊了:“换西瓜哩,……换西瓜。”

“咋换呢?”

门缝里钻出来半个脑袋,问过价位,就出来了。挑了两个,长杆子称垂挂着大秤砣,在称之前还不放心瓜的质量,母亲就用小刀在瓜上开出一个小口子,一看是鲜红的,把取出的又盖住;便用称钩子提起袋子就称起来。此时,她的嘴紧闭着,手臂上也一样紧着皮肤,把浑身的力气都凝聚一处似的。一手提着袋子,一手移着称砣,买者还在一边监视着,袋子落了地,他的手也在称杆子上确认着斤数来了。

车子不知疲劳地摇荡着,我们的脸蛋被阳光擦得红红的,汗水沁在额头上,又顺着两颊往下缓缓地流动着,滴落到胸前或是抹去的手臂上。跑一整天下来,我也没问过挣了多少钱和换了多少粮食。母亲每晚把那换到的粮食从车上搬下来,整袋地装整齐;掏出零零散散的钱往桌子上一摊,就整零地分开着码平。听见她小声地念着:“二十,三十,四十……一块,两块,三块……”一手夹着钱,一手沾着嘴边张张地揭着。数算一场下来,把整钱放在一起,把零钱归到一边,就这样每次分开安排着。待到第二日,把提前夜里另挪出来的零钱和空袋子带上再出去吆喝生意了。

这样的一来回几天,我跟着趟趟下来,体验生活的苦却变成了厌恶。我不想再外出受太阳的毒烤了。我累了,不想跟着她出去受罪了。我垂起了脸色,很不好看。但母亲没有惯着我,我照例跟着她继续外出。

母亲穿了一件无袖的花色上衣,我穿了什么倒是记不得了。车子停靠在路边一处老槐下,我们歇息。是喊累了,也在等午睡的人听到了一出来车人还在。进了一个村,不能急着喊着就离开了。要停一停,指不定人影就闪现了,来到车前,西瓜在等候中就变少了。

我本是带着情绪出来的,不怎么高兴。半天里都掉着脸子,趣味劲早都没了。母亲看我这般,只是看看我,很少与我说话。一车的西瓜下去了不少,母亲的脸上有人气,人见了她,就仿佛见着了东西好。她的脸是和蔼的,人一见就确信那是一张善良厚道的脸。我就坐着不说话,她问我什么来着了,我也爱搭不搭的。与她出门闹着坏情绪。她见我不理她,只是浅浅地笑。还同我说:“农村苦不苦?……”

我一下子来了脾气,就问她,像是兴师问罪似的问她:“没有别的事情干了吗?为什么非得大热天出来换西瓜?”

母亲把身子扭转过来,肤色焦炙地如一树枯黄的叶子缩水着,眼神里疲乏地看着我;汗珠在她额头上水晶般地滚动着; 两手也完全黑燥着,扶在车背上,盯住我,只是默然地微笑,脸上透着吃苦的毅力还有生活的无耐,眼神里也热切地希望自己的女儿长大以后不要像她这样子生活吧!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的苦太重了,比男人下的苦都重!我的心又跟着跳痛了。

母亲的眼睛是温和的,我没有看向去她的眼神,我反而看到了她胳膊的上肢——是触目惊心的晒得褪落了皮,黑得就像一块炭似的皮肤,寒碜碜地突兀在我的眼边。她那时也不知穿一件防晒衣!穷苦家的日子,晓得防晒衣吗?……我还是养在笼子里的鸟儿,哪里晓得生活呢?出来一趟,就完全接触了所有的生活吗?不,还离真正的生活差一万八千里呢!

一个女人,挑得生活的担子不像是一个女人了,莫过于一个男人的苦力。我那时看不下去了,埋怨谁让她这样子呢!是她自己拣选的生活方式不对,怨不得谁,只怨她不会挑生活过。她为什么就不能改变一种生活态度呢?那样的胳膊全村里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女人来了吧!我厌恶了,我痛恨了,为什么要做它呢?生活的方式不是很多吗!

于是,我又说了:“看你胳膊成了那样,为什么干它呢?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吗?”

没放养笼子的姑娘哪里晓得生活呢?是在生活,是切实的生活,是无可选择的生活。

我把母亲问得久久没了反应,只是干苦着眼神看向我。我那时,真是可笑,更是愚昧!乳臭未干尽是说着大话了,哪里懂得残酷的生活!

母亲讪笑着,轻轻地说:“我看你以后干啥呀!所以说为什么老让你们好好念书。”

十四年之后,我人生之路走得还不如母亲那一车颠簸的黛绿色的西瓜那般熠熠生辉,回头一想,那时真是无知儿!

前两天,在我又吃西瓜过后,忆起了过往,我又与母亲提起当年的往事。

“……实在不敢想,妈你过去吃得苦!胳膊上的皮晒得……”

“那算个啥!为了日子不那样干不行嘛!”

我的泪花早团在眼睛里转了,母亲的话把它们涌出了眼外。不管过去还是现在, 甚至未来,生活从来都是先苦后甜。我起来站在窗边,遥望着老家的方位。母亲说过,人要有吃苦耐劳的精神,整天懒惰成性,人生还有什么指望呢!为了生活,总该向前去看的。坐着不动,生活就不会变好。为了生活变得更美好,勇敢地动起来吧!

我敲打键盘的手,在白色的字母中停止后,我的心教眼睛闭上了。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幅“两人一车”的图画:女人拉着一车黛绿色的西瓜,上面坐着一个女孩,阳光睡在车厢里,头发扑闪着,似是把满车的绿色飘在了她们的头顶上颠移着远去了。

202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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