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或许是因为我的名字有一个“陶”字吧,我人生的第一个工作,就是进了也是带有一个“陶”字的县陶瓷厂。
我那时刚初中毕业,很想继续念书而不想过早参加工作,但那时正是文革初起,政治风云变幻,剥夺了我读书的权利,我也就在极不情愿的心境下进了陶瓷厂。“文革”十年,有八年时间我是在陶瓷厂度过的。那时正是“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年代,当时的工人政治地位在社会上是很高的,我就这样在这种气候下在陶瓷厂当上了一个响当当的产业工人。
县陶瓷厂是一个老厂,据说是20世纪30年代一个外地人来怀城的河对面南岸创建起的。解放后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实行公私合营,后又收归为国营企业。县陶瓷厂主要生产日用陶瓷器,早年仅生产陶器,故名称陶器厂,后发展增加生产瓷器,就改名为陶瓷厂了。陶瓷厂的生产一直沿用传统的手工操作,60年代初技术革新改造,才有了半机械化的生产,但仍处于落后的状态。除了炼制原料的炼泥车间有了炼泥机,生产半成品的制坯车间有了简易的辘轳机外,烧制成品的煅烧车间一直是手工操作。一个传统老土的龙窑,连个测温的简单仪器工具都没有,全靠老师傅凭经验拼眼力来烧窑。一窑一窑成千上万件陶瓷器就是在这传统的龙窑中用柴火人工烧制而成的。
说起龙窑,之前我很少听说过,更不要说见过了。记得我刚进厂见到那龙窑的规模架势,也不禁为之心头一震,只见那长长的龙窑依山坡之势由低向高倾斜而建,巍巍然如一条巨龙伏卧在那土坡之上,有一种饱经沧桑的厚重与庄严。那是用耐火砖砌建成的,与地面构成约20度角的一筒形穹状隧道式的窑炉,全长约80米,宽约2.5米,高约2米左右,窑室分为窑头、窑床、窑尾三部分,窑头低窑尾高向上延伸。窑头有一大灶口,窑尾有一大烟囱,窑身拱顶成弧形,窑顶有多排直径约0.15米的投柴孔,窑身两侧有三两个窑门。老师傅介绍说,龙窑作业时,在窑室内装好坯体后,将所有窑门窑孔封闭,先烧窑头,在窑头炉口架柴点火燃烧,再由前向后依次从投柴孔放柴进窑身,逐排燃烧,日以继夜的连烧两天两夜,温度高达一千多度。烧窑时在隔河对岸几里地的怀城,也能看到那高高的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
我在陶瓷厂曾有一段时间在龙窑工作过,那是最辛苦的岁月,也是很开心的时光。煅烧车间是高温作业,不要说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盛夏,就是寒气刺骨的严冬,在龙窑干活也热得汗流浃背,全身湿透。烧窑的日子,工人老师傅蹲在窑头炉口不断添柴加火,又爬上窑顶投孔放柴增温,那简直是把人放在火上烤。开窑时就更辛苦了,窑室熄火后温度尚未完全降下来,为争取时间烧制下一窑产品,工人就要冒着四五十摄氏度的高温提前钻入窑内搬产品了。那蒸笼般的窑室热烘烘的,就是在冬天,工人们也是光着上身,穿裤衩钻进去,不到十几分钟就要出来歇凉换人,再迟一点热浪就会把人烤晕了。工人们都自嘲说:这世上没有比咱们更傻的人了,自己把龙窑烧热了,自己又往龙窑里钻,真是自作自受。他们几十年如一日,不辞辛劳地苦干,火里来烟里去,不知流过多少汗水,不知熬过多少艰辛,不知度过多少不眠之夜,但未说过一个“难字”,未吐过一口苦水,有时实在太累了,他们就说上几个黄段子取乐,以解工作劳苦困顿,而更多时候,这些文化不高的老工人,都喜欢在工休时让我教他们唱语录歌,学样板戏,也喜欢在班后会上听我给他们念报纸读文件讲时事。在一起工作久了,他们也渐渐喜欢上了我这个初中毕业的小知识分子了。他们在工作上处处帮着我,护着我。入窑时两人搬大个坯件走上坡路,他们总让我走在前,宁肯自己承受沉重的压力。出窑时总是把我安排在窑外搬运,免受那热浪如火的高温蒸烤。特别是在文革派别武斗的复杂环境下,他们又挺身而出保护着我,使我躲过遭受游斗批判一劫。老工人师傅那父兄般的恩情,我终生难忘。在龙窑与老工人相处的日子里,我深切地感受到这里是一块藏龙卧虎之地,在这传统古老的龙窑里,活跃着一群猛虎般的老师傅,他们那种不畏艰辛、埋头苦干、勇挑重担的敬业精神,那种乐于奉献、真诚为人、爱憎分明的高尚品格深深教育了我,影响了我的一生。我亲眼目睹了龙窑中一件件的坯件在窑火中煅烧成型,我更真心感受到了龙窑里一个个老工人在烈焰中铸造忠魂,火光之中映照出他们的伟大高尚、赤胆忠心。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陶器的国家之一,先民用火和泥谱写人类文明史,陶瓷就是地母与火神的结晶,而窑炉则是孕育成型的母体。从原始社会就有用窑烧制陶器的历史,到宋代制瓷业更空前繁荣,定、汝、官、哥、钧五大名窑扬名天下,除五大名窑外,还有龙泉窑、磁州窑、建窑、耀州窑、吉州窑、景德镇窑等一大批窑口,那些名窑生产的造型各异、色彩缤纷、图案多样、纹饰纷繁的窑变、开片、青花、斗彩等等精美陶瓷,在今天的收藏热中,作为艺术品创造了价格已千万甚而上亿元的神话。而塔山脚下绥江河畔的县陶瓷厂的龙窑,也在沿袭着过去几千年的传统生产程序工艺,源源不断地烧制出千千万万的陶瓷制品,老工人们也在默默无闻地为老百姓生产着更多的日用陶瓷产品。龙窑是工厂的生命线,是工人的命根子,龙窑烟囱冒烟了,生产就正常了,工厂就有利润了,工人就有工资领有奖金发了。全厂工人怀着感恩之心保护着这龙窑,开心快乐地看着这条龙窑冒出生气勃勃的浓烟。几十年来,这龙窑除了定期保养维修外,都在长年累月不间歇地工作着,燃烧着,烧了一窑又一窑,烧了一年又一年,就是在十年文革武斗最严重的时候,龙窑也没有停止过一天生产,仍在正常地冒着白灰灰的浓烟,给工厂带来更大生机,给工人带来更多希望。当然,陶瓷厂多年来除正常生产日用陶瓷外,为支援农业生产,曾设立磷肥车间生产磷矿粉;为政治运动需要,曾建立攻关小组浇注领袖石膏像;为文化宣传急用,也曾建起喇叭车间,试制生产高科技的陶瓷广播扬声器。但这些都是昙花一现,生产了一段时间都相继下马,退出历史舞台,唯独为城乡百姓生活所需的日用陶瓷器的生产,一直兴盛不衰,龙窑为日用陶瓷器生产功不可没。
我在陶瓷厂工作期间,曾到过广东的佛山石湾、清远源潭、梅州大埔、潮州枫溪以及江西景德镇参观、学习、旅游,看到了一些古龙窑,而看到更多的是现代隧道窑,那是用柴油燃烧,用仪器测温,推进铁轨卡车,装窑出窑都在窑外操作的隧道式窑炉,已经取代了落后的龙窑,减轻了工人的劳动强度,保证了产品质量。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用龙窑烧制陶瓷器已大大落后于时势了。改革开放后,国有企业的改革势在必行,优胜劣汰也是不可避免的。落后的生产工艺及产品质量的低下,大量消耗木材破坏生态环境,以及各地先进新兴陶瓷业的冲击,县陶瓷厂的生死存亡已很现实地摆在工人面前,龙窑的烟火也濒临熄灭。听说后来厂子已转由私人承包了,再后来又听说工厂下马,工人下岗,龙窑是彻底死火了。
前年我回去探亲,顺便到离别近四十年的厂子,故地重游,看看那心中挥之不去的龙窑。到了厂门口,铁门紧锁,往里一看,只见一片废墟,沦为平地,厂房龙窑全没了。听守门人说,厂子下马后,这个厂已卖给开发商了。望着这个曾经工作生活过的工厂,望着这块曾经藏龙卧虎之地,时过境迁,厂破窑倒,人走楼空,心头掠过一阵悲凉,不禁感慨万千。这时天空忽然下了一阵小雨,我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离开了厂区。
雨过天晴,热辣辣的太阳又猛烈照射下来,我仿佛回到那年月,感到那是火热火热的龙窑,喷射出火红火红的热能量,映烘着我浑身都是热乎乎的。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