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穿过田垄,踏着麦浪,闻着麦香,轻抚密不透风的麦芒,我在无际的香甜与六月的热浪中感受收获,在咀嚼麦香与麦香的喂养中感受成长。我以为,成熟便是热浪翻滚后的淬炼,是那遍地的金黄、故乡人绽放的笑颜和深刻皱纹的舒展。
我便以为人生成熟的岁月也是金黄色的。
于是,我用稚嫩的肩膀,背起简易的行囊,向着阳光奔赴岁月的荣光。
麦子的一生是成熟的短暂停留,在岁月的轮回中重生。金黄色的成熟来自青、黄的蜕变,来自温润暖阳、疾风骤雨的爱抚与击打。麦子的几十个一生构成了人的一生。
人的一生在四季中经历瞬间成功与长久失败的滋养。失败是人生活的常态,而成功是人一生的偶然。我在失败的时光里历练,在麦子的青、黄间散乱了头发、丢了美颜、骤增了皱纹、甚至平添了彷徨,最终却丰盈了在时光里永不歇息的心。我在茫茫荒原踏出羊肠小道,弹拨着浸润在细胞里的激勇琴弦,一路向前。
目送了几千双渴望的童眸迈着坚定的步伐奔赴远方,我以为自己再不会像他们一般在青涩中徜徉。明亮嫂子甩掉雨伞和洁白的菜花,在与煤浆一体的尸身中寻找丈夫的青春模样。一旁的我,以为经历了生离死别一定会瞬间长大。我误以为已踏上了麦子金黄般的成熟阶段。
没有在长夜里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我误以为一场痛哭便可以替代坎坷与荆棘。麦子无言伴风雨、伴雷电,在无数的摇荡中挺直腰杆,在金秋里成就最绚烂的画面。我曾经的泪,是短时的情绪宣泄,只是徒生了与旁人无关的悲伤。想起麦子无言的收获金黄,我咀嚼着金色麦香为我注入的不屈基因,在眼泪与焦灼中填埋征程的累累伤痕。
万籁俱寂的田野,长长的夜,是麦子独有的世界。只有些许空气的流动为沉思的麦子轻轻伴奏。麦子在拔节的阵痛中蜕变,青到金黄的蜕变。我在田垄边久坐,伴我的唯有故乡人清浅的梦乡吟唱。故乡人在长夜积蓄收获的力量。我在长夜里回望梳理走过的路,路上的泥泞、曲直;对标背起行囊的方向,扭转偏航的步履。我的步履可以踏上有路无路的征途,麦子的脚只能在土壤里探索。不一样的脚,一样有力量。
麦子把自己的周身装进了我的身体,连同故乡人在它脚下深厚脚步的耕作、宽阔大手的抚摸。这时候,故乡人是麦子,麦子就成了故乡人。
我用已泛黄的肩膀,背负行囊,依旧向着阳光奔赴岁月的荣光,只是胸膛里不停翻腾着麦子泛青的模样。
我似万里外归来的游子,在金黄的麦子里寻找自己的模样。我把麦子的四季误以为麦子的一生,浅薄了它风霜雪雨的一生旅程。对它的浅薄,才是我最大的浅薄。我自以为历经沧桑,对得起这一片金黄,在它的面前,我只有通红的脸。我披着被风抽打过的外衣,在金黄的麦浪里,寻觅自己骨子里的青色。
我的一生,注定将与青色的麦苗一起奔跑。麦子的青色里有梦的蕴藏,金黄是它四季沉淀的激扬。我是清醒的,我是庆幸的。岁月没有为我加持外表金黄、貌似成熟的霓裳。我在金黄色的麦浪中坚守着它最初的模样。
我的青色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