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广场拐角多了一个卖烤蕃薯的摊档。甜腻腻的薯香,顺风而飘,飘散的好远好远。嗅着薯香,勾起了早已远去,行将消失的童年记忆。
蕃薯,一年生草本植物,茎块卵形,可食用。有地瓜、山药、红薯等二十几种叫法,在客家龙南叫“蕃薯”。“蕃薯”,原产南美,舶来农产品。据考,最早由印第安人培育,十六世纪时,由菲律宾传入中国。蕃薯,贯穿我整个童年,其忆难灭。虽然蕃薯于我,有哺养之恩,儿时的我,对蕃薯却极其的排斥,相当的反感。那是小学四、五年级,十一、二岁正长身体的时候。每月粮管所总要按定量配三分之一的蕃薯片,或者蕃薯丝。那玩艺,不知哪来的,纤维多,渣多,死硬,寡淡无味,还挺多黑头(蕃薯黑斑病),味苦。蕃薯片,水煮不好吃,得用饭甑蒸着吃。饭甑(zèng 客家方言:木制炊具),客家传统炊具,分上大下小和上小下大二种,木制,桶状,上甑盖,下甑箅(bì,隔物透气的竹制或木制片状器具)。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平常人家煮饭都用饭甑,家家如此。钢精锅有,但不是家家都有,能有的,那是多职工家庭,生活条件比较好的。那时,我与娭毑(āī jiě,客家龙南方言,祖母)生活,饭甑是不二的炊具。用甑蒸熟的饭,叫甑饭,也有喊搂(方言,捞的意思)饭的。甑饭,软、糯、绵、香,筋道,有嚼劲,咽之有余香。直至现在,平日下乡工作,到农家蹭饭,如遇甑饭,佐以米汤,再有香干或擦菜(客家传统小菜,微酸、咸辣)的话,那就更绝了。肯定,要松裤头解皮带。只是如今电饭煲遍野横行,甑饭难求。
薯搂饭,是那个年代无法脱逃的粮食替代物。所谓薯搂饭,说白了,就是蕃薯片、大米混合饭。取一天食用量,蕃薯片、大米各半,漂洗二遍,放入大锅,加适量的水。柴灶,旺火烧开,改中火,煮至手搓不余白芯,即八成熟,用长把竹箅(bì)捞出,上饭甑蒸,大火上汽,改小火慢蒸。只是不管怎么蒸,这样的薯搂饭,都不好吃,吃烦了。于是舀饭的时候,东舀西舀,左挖一下,右挖一下,专挑米饭舀,然米饭难挑呀,又有哪粒米没沾上蕃薯呢?迫于无奈,娭毑不再蒸薯搂饭,但蕃薯片还得接着吃,抓一把蕃薯片(丝)撒在饭面上,和搂饭一起蒸,每每我还没放学,娭毑就吃完了饭,其实吃的就是蕃薯片,余下米饭给我吃。日久,娭毑的胃受不了,犯病了,且病得不轻,腹胀,烧心,泛酸,痛,夜不能寐。有街坊平时卖草药谋生,粗通医术,说蕃薯湿气重,性寒,少食。有天,学校组织看样板剧电影《海港》,故事说的是,港口码头装运大米上船,支援非洲,有坏人在粮食里放异物,搞破坏活动。散场后,班组开观后感会,有同学说,那个坏人好坏。有同学记性特好,学着男一号,“大吊车,真气派,轻轻一抓就起来!”还一边比手划脚,有同学小声嘀咕:“日日食蕃薯饭,都成蕃薯牯了!”老师说,支援亚非拉的革命事业,吃蕃薯缩裤腰带,也要支援世界革命。这叫是“胸怀祖国,放眼世界”。
日子艰难,蕃薯饭不吃好,也得吃。娭毑就变着法子吃,翻出过年时才会一用的木碓。木碓,客家人的生活用具,木制或石制的臼。碓成粉蒸蕃薯粄,咸的甜的变着法子吃。印象中还吃过一次油炸蕃薯粄,感觉特香,外酥里糯,还放了点糖,甜滋滋的。再后来,配比变成3:3,即大米、蕃薯片、蕃薯角各三分之一。蕃薯角,即一指、二指大小的小蕃薯,切成的碎片,个小渣更多,更难下咽。薯搂饭成了奢侈,只好煮薯烂饭。薯烂饭,比干饭稀,比粥稠,了以裹腹。那年体检,老师拿着名单念结果,班上同学营养不良者非我一人,大都皮黄。记得老师家访,娭毑听了,一脸木然,默默转身,步履蹣珊,转过门角,扯起拦衫裙(客家妇女传统服饰,相当现在的围裙,上士林蓝布,下红花布,花织带系围),擦拭眼角。现在想来,那是在擦泪,只是那时,我不懂事。
娭毑也种蕃薯,本地薯种,叫东北薯,淀粉含量大,耐贮藏,糖化后甜。还有一种红心蕃薯,含薯糖多,糖化后特甜!可惜,淀粉含量低,娭毑不喜,又因了我,多少种了点。为填肚皮,年迈的娭毑还在劳作,在河滩上开垦了一小块荒土,约三分地,每年都会种上些蕃薯和芋头、白菜、豆角等蔬菜。蔬菜自给,蕃薯洗粉,补贴家用。后来,街坊都来跟样,惹毛了街道居委会,说城镇居民不能搞这套,是资本主义尾巴,年年都来拔苗。结果惹毛了街坊,不知谁 把街道居委会主任家的几只鸡给毒了,这才安稳了。
仅管生活艰难,日子还得过。蕃薯还得吃,红心蕃薯,成了那时最好的点心,无任生吃还是熟吃,都特好吃。有童谣为证:“毑婆毑婆(方言,外婆),跌了蕃薯,舅公捡到,卜(方言:以为的意思)是红心蕃薯,咬一口,呒(ḿ)晓嗨(方言:谁知道的意思?)白蕃薯。”蒸饭,在甑下放几只红芯蕃薯,随甑饭一起煮熟,去明火,时火渐弱,甑汤怠尽,灶堂灰烬余热,低温炙烤铁锅,铁锅导热,蕃薯渐渐失去水份,薯糖渗出,结糖,结痂,结焦,华丽转身,焦糖蕃薯,特甜,特香,尤其粘锅面的,焦香甜糯。每至放学,未到巷口就能闻到,一众莘莘学子蜂拥而逐。一家煨薯,香满小巷,以至不知谁家煨薯。这样的煨薯,大人们说,火气小,不伤身。孩子们却管他火气不火气的,最爱的还是碳火煨蕃薯。
暑假,孩子们的节日。河坝,沙滩,栗树坝,暑假圣地。更是煨蕃薯圣地。彪牯(方言:高大、壮实),人如其名,牛高马大,不谙水性,却因煨得一手好蕃薯,深得众人推崇,每有煨蕃薯之事,乐得其穷,刨薯、烧火之事从不用派工。“处暑,处,止也。”暑气至此而止矣,正是撒野的大好时机。处暑之后,蕃薯渐长膨大,足以尝鲜。一日午后,照例烧火煨蕃薯,火烧大了,结果把河滩上的荒草烧起来了,看到大家衣裤也不晓得搂走,害得大家光屁股天黑才敢回家。被一众孩子戏谑,“笨枯笨绝”,“蕃薯牯样”,从此落下了“蕃薯牯”的花名,彪牯一名,倒被大家忘记了。暑假太长,给孩子们惹事生非的时间太多了,总会惹事。
白露之后,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天气渐转凉,蕃薯膨大正盛,藏纳还需小月。某日,河滩煨蕃薯,彪牯撅着屁股刨蕃薯,边刨边往后丢,薯主人提着畚箕后面捡,捡满一畚箕,彪牯还刨,薯主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掖(方言:挖)三只五只,也就算了,掖了一畚箕,还嗳(方言:要)掖!”气不打一处来,抬起一脚,把彪牯踢了个狗啃泥,揪着衣领,告道理去了。“大蕃薯牯”之名,从此唱响。
不过彪牯煨蕃薯,绝非浪得虚名。蕃薯煨麻雀,就是一绝。某日,彪牯猎得麻雀二只,收拾干净,分成四瓣。又特意刨了四只拳头大小的蕃薯,拿铅笔刀在蕃薯正中间,挖了个方方正正的洞,把麻雀塞进去,放盐提味,放姜片压腥,然后用薯块封上,用竹签插稳。扒开火堆,放入蕃薯,盖上一层潮土,潮土不可太厚,以蕃薯不露出为则。覆碳火其上,去明火,再覆盖泥土,我们称此为焖。剩下的事是下河畅快,彪牯则抱块顽石,砸鱼去了。等四个伙伴玩累了,爬上岸,那蕃薯也煨好了,正好充饥。红心蕃薯皮薄肉甜,不可从薯蒂下手,而要从肚尖开撕,撕要轻,轻捏缓撕,皮不可全扯,扯去三分之一即好,吃完再撕,这是诀窍。曾有不谙此道者,蕃薯一上手,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把蕃薯皮全撕去。呵呵,这可好了,张嘴一啃,这一口是进嘴了,嘴之外的,全掉地上了。蕃薯煨麻雀,那个滋味呵,民间有谚语:“天上的飞禽,地上的走兔”,说的就是一个鲜味。
蕃薯,童年时,无法抹去的记忆。
2018霜降 简淡斋 林才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