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才辉
一座大山,夭邪南北,当地人为它起了个非常好听富有诗意的名字——“风吹罗带”。罗带,古时指丝织的衣带。可想,能与罗带相匹配的只能是罗衣、罗绮、罗衫、罗巾、罗帕之类的高贵丝织物了,然,此物绝非平常人家所能拥有。曹植曾歌:“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曹植,三国曹魏“三曹”之一,著名文学家,建安文学代表人物。能被其所歌者,自然绝非平常之物,必定非富即贵。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深林大山,又凭什么会有如此想象空间的山名呢?答案无非有三:一是此山必定高耸伟岸,风光旖旎,早雾晚霞,大有风吹罗带衣袂飘那般的朗俊逸秀。二是此地必定出过文化人,吟山咏峰,大有风吹罗衣何飘飘那般的闲情诗意。三是此山必定物产丰富,足以为披罗衣束罗带的富庶人间。“风吹罗带”确如其名,不仅外形神采朗逸,而且内秀其中,蓄藏积聚,天工造物出大自然的美味山珍。香菇,顶级菌类食材,源自大自然的恩赐,涵蕴在“风吹罗带”深林大山中的奇珍异馐。
吖杈坑,“风吹罗带”大山深处一座小的不能再小的山村,恬淡,平和,鸡犬相宁。阿才,四十来岁,自打呱呱落地起,娶妻、成家、生女、放菇,从未远足他乡。除了会放香菇外,别无他长,卖菇收入维系全家一年的生活开支。因为香菇,他和父辈一样,静静的居住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山村里,守着祖屋,守着大山,守着属于他的菇山,他的菇寮。阿才,深山中,最后的放菇人。
放菇,到他这一代,阿才也说不清是第几代了。阿才说,自记事起,每年立冬后,就跟着父辈们在菇寮里摸爬滚打。山里人家,家家都有一座山寮。所谓山寮,就是在山里的简易屋,面积十几平方米。讲究点的人家,取山土,干打垒夯墙,屋顶盖上三、四层老杉皮防雨水。山寮用的杉皮,是特制的,六尺高过围,围径一尺二以上,树龄二十年以上的老杉树,环剥取下烈日下晒干,制成六尺长自然宽的杉皮瓦,冬温夏凉,防兽防盗,居住安逸。差点的,夯泥砖砌墙,虽粗糙却也保温隔热,居住舒适。再简单点的,用木板、木棍或者竹栅格出个小屋。木棍、竹栅墙二面抹上山泥,虽简陋但也能挡风遮雨。最不讲究的,就算那依山而建打上几个木桩撑起屋架,屋顶铺上几把茅草的风雨寮了,这种寮叫憩脚寮,是零时憩脚用的。又因为用途不一样,叫法也不一样,放菇的叫菇寮。阿才家的菇寮是祖辈们留下的。有内外二节,内节是正屋,干打垒的,用作起居、烤房、储藏。外节是杉树尾栅墙的,用作柴灶、聊天喝茶、乃至交易。因为长年放菇,干打垒的墙结实耐用,传到了阿才这一代。据说祖辈为盖这座寮,从选树、剥杉皮、晒杉皮、夯泥墙,忙活了大半年,才夯起来。寮虽小,却五脏齐全,生活设施一样不差。四根粗大的松木桩,稳稳当当杵在地上,野藤条绑上四根杉尾,搭上竹栅,铺上被卷就是扎扎实实的床。菇寮最为精致的就要数烤房了,烤房高出地面二尺,墙基用片石山泥砌筑,墙体用保温性能良好的泥砖砌筑,大小均匀整齐,山泥抹缝,密不透风,上下六格,顶有一烟囱排烟散热。阿才说,烤房丝毫马虎不得,事关的不是香菇品质,而是名誉。在放菇人眼里,名誉至高。菇寮转角十几步,有一山石,高丈余,凸兀怪异,异树盘踞,虬柯扶疏散苍翠。祖辈说,那是“社官”栖身地。“社官”是土地神,一方神明,祖辈在大树下用石块垒了个坛,山里人叫“社官坛”,每逢初一、十五,必要烧香祭拜,乞求踞山无病无灾,平安顺利。
多少年过去了,外墙风蚀斑驳,内壁乌黑铮亮,烤房见证了人来人往菇香四溢的红火岁月,见证了烟熏火燎不夜天的悠悠时光。多少代过去了,菇寮斑驳了,沧桑了,对阿才来说,却是更多的回味。阿才说,他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跟父亲进山的,好多事差不多记不得了,记忆最深的是收香菇的阿来。阿来是父亲的收菇客,每到收菇季节,总要来好几次,直到菇季结束。阿才甚至于会掂念他,盼他常来。父亲知道,那是阿才嘴馋闹的。阿才现在想来,阿来一定是个老江湖,每次进山,阿来都会捎来叁两父亲最好的南雄烤烟丝。毛边纸包的方方正正,一小节细麻绳,十字交叉打上个活结,拎出来别提有多好看。二瓶上坪谷烧酒,二瓶一拼,细麻绳在瓶底绑上二圈,扯上在瓶颈上绑二圈,再往中间缠上二圈索一个活结,稳稳当当,干净利落。猪腰方一条,一刀下,肉条细长,对半一折,绑上一节绾绳,五、六两,沉甸甸的。这些物品,看有品相有味,情意十足。当然最让阿才回味的是糖,一种方块硬糖,一咬就嘎崩碎,甜腻腻的,非常过瘾。每次阿来一进寮,头件事就是把背在身后的那乌黑嘎亮的人造革挎包挪到胸前,一边和阿才父亲打着招呼,一边大大咧咧从包里抓出一把糖塞到阿才衣兜里,临走再给一把。这事好让父亲感动,说阿来是个懂事的人。其实一把也就那么五、六颗,却让阿才欢喜好长一阵子。在阿才眼里,这糖是很金贵的,用个小塑料袋装好打上结,平日里舍不得吃。忍不住时,那怕打开看一眼都是解馋的,实在忍不住了,拿出一颗慢慢剥开一角,轻轻舔上一舔。山里除了阿才喜甜外,蚂蚁也喜甜食。有一次阿才舔过糖后,随手整包糖放在灶台上,塑料袋口没束紧,引来了数不清的黑蚂蚁大军,黑压压占据灶台,十几颗糖块被蚁军掠食一空,连糖纸都没剩下,这让阿才懊恼了好长一阵子。
香菇的食用价值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目前有几种说法。一是浙藉说,据《槎东云川吴氏宗谱》记载,浙江庆元县斋郎乡龙岩村吴煜吴三公(约生于南宋建炎年1127~1130间)最早发现可以食用的香菇。后来又发现刀斧砍过长满香菇的败枝后,砍过的地方香菇长得特别的好,于是发明了“砍花”人工栽培香菇技术,开始了香菇人工栽培的新纪元。据《龙泉县志》记载,“砍花法”技术,1200年修记于《龙泉县志》。“砍花法”在龙泉、庆元、景宁三县菇民中秘传于世八百年之久。二是《吕氏春秋》骆氏家族说,《吕氏春秋》成书于公元前239年,其中有"味之美者越骆之菌"的记载。"越"即越国,"骆"应该就是骆氏家族,"菌"即香蕈。地处越国的浙江处州人称香菇为香蕈,由此是否可以推断龙泉香菇有文字可考的栽培史已近2300年。三是赣藉说,西晋张华所著的《博物志》有香菇记载。《博物志》是中国第一部博物学著作,也是中国香菇史料最早的著述。总共19个字:“江南诸山郡中,大树断倒者,经春夏生菌,谓之椹”。赣藉专家认为,书中所写的江南诸山郡,应为江西。有专家认为,江西人工栽培香菇起始于宋代。历史上,江西各地均出产香菇,是商品菇的重要集散地。清雍正版《江西通志》载:“……香蕈各县俱出……”
众说纷纭,各说自话。香菇的发现绝对不止于此秦晋,更不止于宋。有一点无须争辩,“砍花法”的发明,无疑是农耕时代香菇栽培史上最先进的人工干预栽培技术。“砍花法”栽培技术的发明与运用,使香菇这一美味食用菌得以延续和发展,大约在十五世纪传入日本。日本在“原木砍花放菇法”人工栽培技术基础之上,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发明了“段木纯菌丝接种栽培法”,六十年代传入中国。“原木砍花放菇法”因先进栽培技术的出现,退出了香菇栽培的历史舞台。
在阿才的眼里,“段木纯菌丝接种栽培法”的运用,大大提高了香菇产量,而且病害少,菇肉墩厚,风味醇厚,品相圆润。但是先进技术的运用,并不代表放香菇就不要技术了。说起放香菇,近似木讷的阿才,话突然多了好多。看一个菇场的效益好不好,不是看人品,而是看眼光。用放菇人的话说:“菇场向阳,香菇生满床。”说的就是菇场位置选择的重要性。“想要香菇长的多,红构来当家,苦楮来作主。”说的是菇木树种的选择,决定香菇的丰产盈亏。再拿菇场位置来讲,菇场位置高与位置低就有“选场”、“择木”、“砍花”、“上樯”、“翻樯”、“惊蕈”、“烘焙”许多的讲究。更有一朝阳,二疏密,三保水,四遮阳,五通风,六湿度,如此等等,十分考验放菇人的功底。
香菇以碳水化合物、含氮化合物、无机盐和维生素等营养成分为主的木腐食用菌,以鲜嫩可口、爽滑清甜、香郁袭人、风味独特而翘首庖厨,望穿老饕秋水。在农耕社会,香菇萌生于自然状态,依赖自然环境中的菌种自然生长,产量低下。“原木砍花法”的出现,在人工干预下,产量有了一定的提高。当“袋料栽培法”、“高棚层架栽培花菇法”现代工厂化大棚规模生产的革命性重大技术变革再次的出现时,无疑给以传统菇场为依托的段木香菇产业带来致命性的冲击,严重挤压了生存空间,以致面临消亡境地。面对困境,阿才时常自忖,却又固执已见,不肯放弃,坚信“大棚香菇,就是没山菇好!”决然大棚。“唉,这大棚香菇,味短!” 阿水,职业乡村厨师,以乡村红白喜事包席为营生,香菇蒸滑鸡、香菇酿肉、香菇红烧肉、素炒三丝等以香菇为原料的菜肴,是阿水的拿手好菜,段木香菇常使他念念不舍。不仅是阿水,食客也常常抱怨阿水的招牌菜“清蒸香菇狮子头”大不如从前了。
立冬以后,接连下了二场低温阴雨,接着气温回暖,时节告诉阿才,要出菇蕾了。阿才翻了翻黄历,择了个“吉日”,带上一把香烛、草纸,拎上一只鸡,背起菇篓进了菇寮。遵循祖辈们开山进寮规矩,在坑口祭了山神,又在社官树下拜了社官,为的是乞求菇丰人安。人在大自然面前,终归于渺小,经验告诉菇民,大山是凝重的,不敢揣测,不敢怠慢。十五岁那年冬天,阿才跟父亲进山砍菇木,斧头掉落滚下山涧。阿才一急,脱口而出,“斧头跌了!” 这一喊把父亲吓的不轻,在山里,斧头不叫斧头,叫“大铁”,柴刀、菜刀喊“细铁”。菇民相信,刀斧物件属利器,利器性凶嗜血,不吉之物,给鬼魅听到,会有血光之灾。深山香菇,是菇寮寂寞与煎熬之结晶,是风雨洗礼之恩赐,是天作之合之缘结,是菌丝菇木转换之依存,一年一轮回,一季一收获。看着新出的菇蕾,阿才眼神有点迷离发懵,“该换菇木了!”眺望远山,“风吹罗带”依旧在,只是不见罗带飞……。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阿才,冥顽,香菇,菇木,不能相忘……
2017 立春 简淡斋 林才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