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茼
国人能吃,更会吃。你看,就一个肉臊子,就可以派生出许多名堂来:包子、饺子、馄饨、肉夹馍、鱼包肉、酿豆腐、蛋饺、红烧狮子头、清蒸狮子头,如此等等,林林总总,不下十几、二十种,如少了,那是我孤陋寡闻了。
春茼,客家龙南乡土小吃,龙南之外叫春卷。“茼”,在客家龙南方言中,是指草本、中空的植物。蛋,在龙南方言中通称为“春”,鸡蛋叫“鸡春”,鸭蛋叫“鸭春”。立春,“立,始建也。春气始而建立也。”民间有“阳和起蛰,品物皆春”之说。在龙南还有这么一说,立春之时,随便拿一个春(蛋)都可以立起来,这便是立春,不知节气的立春是不是也跟这有关。立春之时立春(蛋),此习俗不止龙南有,其他地方也有,但他们立的是蛋,唯龙南立的是“春”,因了这发音,这就变得十分有趣了。立春吃春茼是“食春”,食春习俗在客家龙南流承了上千年,只是到现在味越来越淡了,以至只晓得每到这个节气会吃春茼,却不知为何而食。立春之日,也是主妇们最忙碌的一天。天刚擦亮,早早起床,来不及洗漱,匆匆拎上菜篮,上菜市场采买时鲜果蔬禽肉了。中午之后,各家厨房砧蔸(方言:圆木砧板)剁得“嘭嘭”山响,此伏彼起,串成了“嘭嘭——嘭”的节拍,仰或间杂几声“伢崽,去大娘边拿几根香葱来”,“妹佗(方言:佳丽美艳的女子),快去买包盐归来”,那是剁臊子的多重奏。剁臊子,要数街坊东红姆妈剁得最好,善使双刀,二轻一重,有如节拍。马头墙高企的茼蒿,不甘寂寞,仿佛是为他而节拍似的,一摇三摆,闻戈而舞。各种果蔬、肉剁碎,搁于大盆,再磕上几个蛋,调好味,拿过烫好的春皮,卷上臊子。或蒸、或煎、或炸,由君喜好了。其实立春食春,古已有之。晋周处《风土记》载:“元旦造五辛盘”,说的就是将五种辛荤的蔬菜,在春日食用,故又有食“春盘”之说。南宋陈元靓《岁时广记》记载:“在春日,食春饼,生菜,号春盘。”大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有载:“打春,是日富家多食春饼。”《四时宝镜》称:“立春日,食芦菔、春饼、生菜,号春盘。”唐宋时,食春之风气更为盛行。杜甫曾诗“春日春盘细生菜”,陆游也书“春日春盘节物新”。这些个诗句,或多或少,折映了唐宋时期的食春习俗。
春茼做法多变,基本食材有蕃薯粉、蛋、蔬菜、肉、香葱等,薯粉、鸡蛋,搅匀,摊成一张张一尺大小,厚一分的皮子,这皮叫“春皮”。蔬菜、肉、香葱剁成馅料,调味蒸熟,这馅叫“臊子”。春皮裹上臊子,卷成条,即成了春茼。热锅抹油,小火二面煎香。斯文人家,拿刀切成短茼。豪放人家,顾不了这许多,一人一茼,塞得嘴满,说不了话,只好埋头大嚼,嚼得嘴角汤汁横流。有人喜辣,干辣椒一把,拿刀切一切,泡上酱油、香油,直接拿春茼沾食,酣畅淋漓,那叫一个痛快!
周日,朋友几个溯河骑行。时近中午,踏进坝上农家乐。农家乐,小店,夫妇档,丈夫采购打杂,妻子下厨包收银兼茶水。厨娘正闲的慌,猛然间有客闯进,欣喜不小,不敢怠慢,泡茶给烟,瓜子花生,都拿来了。末了,热情推介:这是本店特色菜,那是本店招牌菜,香煎小河鱼最拿手。一再相问,要不要来一盘春茼,说是本厨娘的拿手菜。阿黄,为人义气,结交甚广,吃遍城中餐馆,对春茼颇有研究,更了不得的是其妻华妹得真传,也是做的一手好春茼。华妹做春茼,不仅对臊子用料讲究,对春皮用蛋也极有研究,平常人家烫春皮大都用鸡蛋,华妹却用鸭蛋,华妹说鸭蛋的蛋清韧性好,有张度。用鸭蛋烫的春皮有弹性,有韧劲,煎出来的春茼整齐有型,看相好。任厨娘力荐,阿黄始终不接招,不为所惑,撇嘴再三,硬是不点。时值盛夏,骄阳似火,竹影摇曳,难抵挡酷夏难奈。几杯冰镇啤酒,略有清凉。河鱼小虾,韭菜豆腐,凉拌黄瓜,陆续上桌。酒尽时,厨娘嫣嫣然,送上春茼一盘,阿黄一怔,有话要说,老板娘迎上:“送大家尝尝!”察颜观色,有模有样,用火老道,微油煎贴,虎皮黄斑,外香里嫩,汁多味正,河虾甜鲜。“哇哦,味道差点,不怎么样!”有人正话反说。送菜,本意品尝,不可能多,每人一根。阿黄不屑,无动于衷,大家不客气,群而吞噬,余下一块应是阿黄的,手快者一并吞食。食毕方言:“味真的不差”。阿黄不信,众人群而拱之:“不信,你亲尝呀!”惜已光盘,阿黄面有愠色。
广州,花城,天性烂漫,食春之习俗从未断过。广州人不仅看好春天,善吃的广州人,还要把春天的斑斓卷起来,把春的况味当作点心吃了去。就凭这创意,不得不对广州人刮目相看,一个并不繁复的食点,吃在了广州,诗意立时就富有了。广式春卷,以油炸为主,粤系传统名点,据说起源于古时潮洲,由民间小食炸虾卷演变而来。广州“春卷”,做工精致、考究。食材,广州从不缺乏,鲜虾、猪肉、鲜笋、木耳,豆芽、韭菜、冬菇、豆腐,造就了臊子的多变和花样性。唯有不变的是卷,卷约四分大小,长约寸半。皮特薄,纸一般,过油一炸,特酥香,入口即化。赣州也有“春卷”,做法与广州大致相同,也是油炸货,卷要大些,中间裹臊子,折边卷起封口,臊子不流失,酥香脆。后来,龙南有餐馆引进此工艺,依本地人喜好,改良了工艺,不炸透,皮酥脆,臊子水嫩鲜香,可当餐间点心。酒至半酣,正好上来一盘油炸春卷,压压酒,香香嘴,真是不错,那滋味感觉特不一般。
朋友拽哩(音zhuāi lǐ)姆妈,擅做春茼。喝年酒,龙南过年习俗之一。过年了,邀上几个朋友、同事坐一起吃喝一顿,一来谢谢大家一年来的相互照应,二来拢络彼此间感情。二十几年前,喝年酒,新结识了朋友的朋友拽哩。拽哩好客,择日约喝年酒,把我捎上。新朋旧友,酒兴高至,不几时,醉意阑珊,拽哩姆妈体贴,端出一蒸笼春茼。好家伙,个头足,有小孩手臂粗细,六寸来长。“食食食,赶滚食(方言:趁热吃)”,拽哩姆妈手脚麻利,收拾桌面,一边忙不叠迭招呼:“大家莫拘礼哈,尝下涯(方言:我)个手艺。”座中有常客,早有尝过,拽哩姆妈话音未落,下箸,舀汁,大口咬,眨眼间,风卷残云,已去大半,动作之娴熟,之流畅,叹为观止。我咋到,假装斯文,拽哩姆妈看不过,隔桌夹过一根,舀了一勺调汁浇上,“快食,快食,榨榨(方言:压压)酒!”“赶滚,冷了呒好食哟!(方言:不好吃)”拽哩姆妈做的春茼,确有门道,皮张筋道,嚼有韧劲。臊子鲜香多汁,入口顺滑。臊料精致,肉丁,包菜,荸荠,香葱,层次分明,有嚼头,有余香,更最重要的是蒸,保留了食材的鲜香原味,且不上火。
春茼,源于春饼、春盘,始于立春,行于食春。食春,习俗千百年,虽有变化,但不曾改变,仍是迎新之吉意。迎新,食春,天下普同。
2018年 立春 简淡斋 林才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