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夏天，天热得发了狂。太阳刚一出来，地上就已经着了火，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气，低低地浮在空中，弥漫着热浪，使人觉得憋气。

在毒热的阳光下，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正耷拉着脑袋，艰难地走在崎岖不平的乡村小道上。他，叫顾春泉，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大，黑黝黝的脸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太阳烤得他喘着粗气，显得不很健壮。他是一个幸运而又不幸之人。他原本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又因患严重的心脏病，入学一年后，就被学校退回。

退学！这对一个扬牛鞭人的儿子，是多大的打击！父母十年的希望，老师十年的教诲，自己面壁十年的心血，从小树立的理想，就这么付诸东流吗？他不甘心，却又无耐啊！

他翻过一个山波，又拐过一个岔路，怀着满腔的惆怅和忧伤，思考着怎么向父母和乡亲一个交待！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汗衫，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此时，家里早已坐满了乡亲，有提着鸡蛋的阿姨，有拿着中草药方的老支书，有两鬓斑白的老师，有带着微笑的叔叔，还有昔日的同窗好友。一个个怀着一颗火热的心，伸出一双温暖的手，十分关切地说道：

“春泉，一路辛苦了！”

“春泉，不要急！有病就治病，我给你带药方了，据说很有效！”

“春泉，没有过不了的坎！上不了大学，在家也能为国作贡献！”

……

人们七嘴八舌，给了他莫大的鼓舞和力量，他原本迷茫失望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

他望着那一张张熟悉而又和蔼的面孔，精神为之一振。顿时，热泪盈眶，勇气信增，激动地说：“我一定不会辜负大家殷切期望的！”……

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是春泉的理想之路，眼看就要实现了，却因疾病缠身而成泡影。他重新振作，开始新生活。白天，他一边服药治疗，一边扛起锄头跟父亲下地，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夜晚，他走村串户，爬山涉水，辅导学生的功课。在他的帮助下，他的两个弟妹和村里其他六个学生相继考上了大中专院校。

经过一年多的综合治疗，春泉的病情也很快好转。村里的乡亲们看到他的表现，都记在心上，喜在心里，路在他的脚下延伸。第二年，y县L乡教育组进行民办教师整顿，要更换教师的新鲜血液。于是，他参加了录用民办教师招聘考试和考核，成绩优秀而被录取，他梦想之路终于被他的奋斗迎来了光明。

L乡初级中学校长几次登门，聘请他担任两个班的数学教学和一个班的班主任。任务很重，但春泉毫无怨言，甚至还经常为别人代课。他是难得的多面手，英语老师请产假，找不到代课老师，他一顶就是两个月；物理老教师病了，他也主动顶上两个星期。在他的班里，学生没有被耽误过一节课。他所教班级的数学成绩，合格率和优秀率一直是在全县名列前茅，受到领导和师生的广泛赞扬。

尽管如此，春泉总觉得自己的业务知识还不够。他开始自学《高等数学》、《普通物理》等大学课程，并通过两年时间拿到了北师大的本科函授文凭。

一九八九年，春泉奋斗了四年之后，终于录取为国家教师，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也就是这年夏天，他被调到本县茅岭村学校任教。这里穷乡僻壤，山高林立，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鸟飞不下。这里住着几十户农家。他背着行李，钻了整整一天山垅，汗流浃背地来到了学校。

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一大间土砖堆砌的茅房。一张张用泥土堆起来的桌子，同学们从家里带来的大小不一的破板凳，没有书本，甚至没有粉笔！有的同学练习本上的字写得密密麻麻，写完了用橡皮擦掉，再用一次；有的同学的笔用得只剩手指头那么长了，还舍不得扔掉；有的同学的书包是妈妈用一些旧布头缝成的。一群流着鼻涕年龄参差不齐的娃娃迎接了他。

带路的村支书告诉他：“原来是一位初中毕业生在此任教，能让他们识上一箩汉字就不错了。这次领导把你调来，就是希望你能在这里扎根，让这里的娃娃也能上大学！”

望着这群娃娃，听着村支书的话，春泉的心里七上八下，十分沉重，领导这么信任我，但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出一番事业来，可是天方夜谭，到时不好交待啊，搞不好甚至连对象都找不上！他心里不免打起了退堂鼓，顿生一个念头：调离！

傍晚，太阳落山了，山沟里很快地暗了下来。油灯下，春泉伏在桌上写着请调报告。

“哒，哒哒”，有人敲门，他问：“谁啊？”

门外有人答道：“老师！我是桃子。”

打开门，果然是隔壁院子刘婶家的姑娘，二十来岁，人如其名，一张清秀的桃形脸，皮肤鲜嫩，但白里透黑。她垂着头，两手捻着那根粗辫子。

“有事吗？请进屋！”

桃子犹豫了一下，一进屋就说：“老师，你说我还能学会识字吗？”

春泉淡然一笑：“当然。”

“真的？那老师能教我吗？我愿给你做饭！”说完就要跪下去。

春泉大惊，连忙扶住她：“你，你怎么啦？”

桃子倏地一下红了脸，咬咬牙，吞吞吐吐说出了缘由。原来，她和她的一个远房表哥谈恋爱，因路途遥远还只见上得一面，其间就是书信往来。一开始呢，只是问长问短，还可以给别人看信，求别人写信。后来时间一长了，姑娘就不好意思给人看信了，更羞于求人写信，接连一年内未给表哥回信，表哥以为她有了其他心上人，结果告吹了。

“这也不怪表哥，谁叫我不识字哩……”说着说着，桃子成了泪人儿。

春泉的心更加沉重，他看了看桌上的那份报告，一把攥成纸团，激动地，也带着几分愧疚地说：“桃子，我一定教你识字，让你也和城里姑娘一样，能看书读信写字！”

这时，天黑洞洞的，乌云密布，紧接着就是倾盆大雨，豆大的雨水从天而降，不时吹来几阵凉风，让人感到几丝凉爽，花草树木大口大口地喝着清凉甜润的雨水，欢快地跳起了舞……

紧接着，土砖房内灯光闪烁，一对年青人正在挑灯夜战！

此时，春泉蓦然想起，自己被退学打回山沟时的情景，自己不也是从山里那条小路走到今天的吗？而那段山路不是也在自己的脚下曲折延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