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利
我大娘有一双精致的小脚,小时候,我以为大娘就长了这么一双特别小的脚。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发现大娘的小脚没有五指,尖尖的脚尖像粽子一般,脱了鞋,这双尖尖的小脚上裹着厚厚的白布。大娘走起路来总是一摇一晃比较缓慢,她的鞋很普通,黑色怀绒布上沿着白边边,鞋底是千层底的那种,不像在电视上看到富贵人家的媳妇穿的绣花鞋那样。或许,大娘出嫁的时候穿过绣花鞋。当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大娘就穿着她的黑色怀绒千层底鞋。我感到非常奇怪,心想,以前的老奶奶们都长着这样的一双尖脚吗?可我见过的老奶奶除了大娘,其她人都长着和我一样的一双的五指脚片子。
知道“三寸金莲”时我四岁了,春日的某一个黄昏。因为我们一家六口人住在一眼窑洞里太挤了,父亲便把祖父留给他唯一的家产一眼石窑以2000元卖给了我大伯,我父亲这才有了钱在前村修起了两眼新土窑洞。临搬走的那几天,我经常跑到大娘家叫嚷着要穿大娘的小鞋,一旦离开,很不方便再见到大娘的小鞋。那时候的我对大娘的小脚和鞋充满了好奇,大娘的小鞋如此的小,我四岁的脚放进去正好,而叔伯姐姐们因为脚大穿不进去急的好多次都哭了。我总会在大娘闲下来时问大娘她的脚为什么是尖尖的,无数次善意的谎言之后,坐在黄昏门口绣鞋垫的大娘望着老屋对面山上的娘娘庙沉思片刻,语气沉重的说,她的那双小脚是在她10岁那年用一块长长的白布紧紧的把四个脚指头裹起来,经过锥心的疼痛后慢慢形成的,四个脚指因为被绑死,所以粘到一块,最后只能长成一个尖尖了。裹了脚的女孩子才算是长大成人,当时看来,是一种成人礼。我当时听后吓得哭了出来:“大娘,大娘,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四个小脚指裹到一块,太疼了,路也走不稳啊。”大娘说:“都是罪过啊,封建社会里,所有的女人都要缠脚(裹足)是男人们评比一个女人好坏的标准,要知道缠足有多么的痛苦,骨头都变形了,一旦缠了,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小脚被人们称为“三寸金莲”,大娘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大祖父走的早,数十年如一日,大娘和我大伯相依为命,母子二人过着极其艰苦的生活,我当时小,依然从大娘寥落的眼神里看出了她内心的苦……
我大娘10岁时缠脚,12岁时嫁给了我大祖父,结婚时不知道自己的男人长什么模样。结婚后,不论长啥样,男人是一家之主,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喜欢听大娘讲故事,在琐碎的家务事之余,她闲下来给我讲的时间很少,有时不忙了,她又不讲,只是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对面山上的庙发呆。我出生的时候我的大娘已经84岁了,我没有伯母,大伯年轻时因为没有钱而娶不到老婆。
大娘离开我们时已经96岁了,我12岁,我大娘的身体一直很好,即便是在她离开的那年,她依然为下地回来的大伯洗衣做饭,缝补衣服。阳光明媚的下午,大娘还会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和邻居们说会话。她走时没有太多的痛苦,只生了几天病,在她生病的那段时间里,她总是握着大伯的手说:“贵保啊,为娘这一辈子没有本事给你娶个老婆,害了你啊,我走后谁来给你洗衣做饭啊……”
泪已满面,不忍目睹,我们随同父亲一起去看望病中的大娘,她也总是拉着父亲的手说“无论如何一定要给贵保寻个老婆……”
大娘怕自己托累了大伯,睡在炕上不到十天就走了,或许,大娘也怕大祖父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等了几十年了等不及了,就着急着走了,大娘临走时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大伯将来一个人的日子该如何度过。
在记忆里我已经无法拼凑我大娘的模样,我大娘非常疼爱我们,大娘经常会在我们后去串门子时给我们拿红面疙瘩吃,红面疙瘩里加了糖甜甜的,沙沙的,我非常的喜欢。大娘家的那个碗柜里总是飘荡着一股醋和大葱混合的味道,用手一开门子,这股味道便会冲出来呛得我流泪。大娘一辈子只生了大伯一个孩子,大伯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我大娘喜欢小孩,我想大娘一定因为大伯没有老婆和孩子而无数次的伤心落泪。
大娘走后,大伯有大半年无精打采,无心上地,家里一片凌乱,冷锅冷灶,很多时候大伯懒得去做饭,瞎凑合的吃,他的衣服也开始变得脏乱起来,在一个人的冷清里,大伯将时光过到了极度的寂寥。一个男人过日子不叫日子啊,只有有女人的温暖,家才会变得整洁与完整。在本家兄弟合议后决定给大伯寻找一个老伴。经数月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临县马家圪垛的郝英俊几年前丧偶,子女们都已长大,他们欲为母亲找一个老伴,经人一说合,大伯与伯母走到了一块。新来的伯母手脚非常的麻利,已经62岁的伯母头不晕眼不花,走起路来健步如飞,纳鞋垫,绣花子,织毛衣样样在行,家务活更是不在话下,伯母把伯父的一颗心捂暖了。大伯家又恢复了往常的欢声笑语,来串门的人也替大伯高兴。打牌的,织毛衣的,纳鞋垫的人一拔接着一拔,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要是能再听到故事就好多了,老邻居银保伯伯说,那得去找俊保,他搬到前村新窑里了,两眼窑够宽了,院子里也能站下,想去就去前村听吧。就是啊,好长时间不听了,还真是怀念以前大家挤在这眼窑里听他讲故事的日夜了呢……
大娘去世后,我们便较少去大伯家,一是怕小孩子说错话惹得大伯再次想起大娘伤心,二是大伯不善言谈,爱耍的我们觉得和大伯呆在一块实在无趣。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见过大娘穿过的服物与她的那几双小鞋,可能我大伯会因睹物思人,关于大娘的所有,我再也没有在那间窑洞里见过。
生离列别是人世间最无奈的现实,自此,一抹黄土隔开了两个世界,没有消息,也无归期,大娘永远的沉睡于黄土地里不再回来……
后来,当我在书本上知道关于小脚(三寸金莲)的一些故事时,想再看看大娘的小鞋,终是遗憾未果。
大娘的离开,也结束了我们村小脚女人的历史,我总会清晰的记得,村里有许多老婆婆对大娘的小脚感兴趣,她们甚至想解开缠在上面的布看一看大娘的小脚,她们和我一样,长着一双五指的大脚片子,对大娘的那个年代充满了好奇。我从未看见过大娘洗脚,她每次洗脚时,我们被拒之门外,她不想让人看到她变型的脚,因为她不想给后辈人留下那个时代的阴影,村里的那些老婆婆和我一样,最终都没有能见一见八个脚指头被缠进肉里的一幕。
我想,若她们真的看了,心里一定和我一样无比的难过,大娘的苦难衬托了她们幸福日子的不易,苦难于幸福而言,更多的女性会选择幸福而不是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