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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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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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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多年了。他的音容举止,一直浮现在眼前,时时萦绕在心头,常常出现在梦中。特别是在遭受厄运的时候,他总是在天上看着我、关注我、温暖我。

父亲晚年咳嗽得厉害,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听母亲说,他在学校看大门时,夜里值班,呛了一次冷风,咳得浑身发烧,喘不过气来,不久就去世了,时年六十三岁。当时我在外地工作,没能与他见最后一面。

当我与二弟看到他遗体的时候,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微笑,慈祥地面向我们,像安静睡着一样。我知道,他在临终之前,一定强忍着痛苦,做出这样的表情,不想让我们见到后难受,以他最后的努力,来鼓励我们。

天地悠悠,江流日日。正当我能尽“反哺之孝”、报“跪乳之恩”的时候,父亲离我们而去。每想到这里,我深深后悔与愧疚。

父亲一辈子很艰辛。

父亲中等身材,体型微瘦,络腮胡子。中年以后,右额上的头发逐渐出现一缕白色的。可能受到他的遗传,我现在头发亦如此。

父亲是典型的农民,勤劳、朴实。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曾在乡政府当了几天差,能写自己的姓名。平时言语不多,只有看见小孩的时候,才憨厚地露出笑容。

父亲直到去世,都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他兄弟六人,排行老大,早早地就承担了家务重担。分家的时候,盖了三间土墙草房。后来经过多年的努力,东拼西凑,才盖上砖墙瓦房。新房落成的那天,父亲喝了不少酒。我记忆中,父亲很少有这样的开怀。第二天一大早,我陪父亲穿过“鬼门关”,翻越一座大山,去几十里外的地方,购买新房的大门板。回来时,父亲背着门板艰难地爬山,弯着腰、低着头、喘着气,是那样地辛苦不堪。

我们兄弟四人,相互年龄差别不大,家里的负担很沉重。为了解决我们的吃穿用,父亲总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风里来,雨里去,早出晚归,披星戴月,辛勤劳作。父亲常常与母亲一大早带上干粮,爬上高高的山头,种植小麦、玉米、花生、黄豆、绿豆、红豆、芝麻、山芋、洋芋等农作物。此外,栽植丹皮、檀皮、留兰香等经济作物,还在少量的水田里栽种水稻等。即使在晚上,他们也辛苦到半夜。有一段时间,编制竹篮子、竹筐等工艺品,据说可出口换汇。每晚可编织五六只,每只可净得一元。虽然收入不多,但他们仍在昏暗的灯光下不懈地编下去,编下去,一直编到凌晨鸡叫。

由于山多地少,水田更少,所产的粮食多为粗杂粮,且不够吃。尽管母亲变着法子改善口味,但连续吃,腻烦难咽。如,洋芋即土豆,有煮、炸、烤、焖、蒸等做法,开始还可以,但吃久了,见到它就怕,胃口倒翻。为此,父亲有时挑着沉重的小麦、玉米等杂粮,翻山越岭,行走几十里,到圩区换取大米。换回来后,掺和着粗杂粮吃,算是有了改善。父亲每次换粮回来,总是显得身心疲惫。

最令父母发愁的是,每年春夏之交,粮食青黄不接,连杂粮都吃不到,有时只能用野菜充饥。这时,父亲只得硬着头皮向别人家借点粗粮,艰难度日。这种苦楚,总令人身体疲乏,心里沮丧。

父亲常对我说,家在和,人在勤,有耕种,才有收获。在他的带动引领下,我在寒暑假时,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有时,到生产队收割后的地上,捡拾遗漏的小麦、黄豆、芝麻、玉米等;在挖过的地里,翻土倒寻遗留的花生、山芋、丹皮等。有一次,我在地里捡拾很多的残剩的山芋藤叶子,回家作猪菜。父亲给予肯定,叫母亲挖了一勺子猪油放在我们碗里,以示鼓励。有时,我们兄弟几人到山上砍柴、积肥、放牛、摘猪菜等。有时,上山挖桔梗、山参、百合等,卖给乡供销社,得到一些零花钱。父亲每每看到我们兄弟几个如此劳作,既欣慰,又心疼。

父亲是生产能手,精于各种农活。无论是春耕夏耘,还是秋收冬藏,他都很讲究,认真细致,一丝不苟,有条不紊。记得一年冬天,父亲在村头的前山坡上,挖了一个地窖,储存山芋。地窖的温度很有要求,过高则山芋霉烂,过低则山芋冻坏。父亲由于对地窖的土质结构、容积大小、潮湿程度、窖口封闭等掌握得当,使窖内温度、湿度适宜,待第二年春天,将地窖里的山芋拿出,保存完好,十分新鲜,而同村不少窖里山芋没有保存好,冻坏或霉变,纷纷来取经。

雨天的时候,父亲常常打草鞋。他用那结着老茧的双手,将稻草左旋右转,搓成绳子。有时为了耐磨和柔软,在绳子里添些旧布条子。然后在四根短小的柱上,纵向拉直草绳,横向编织草茎。很快,一双结实、合适、得体的草鞋就打成了。看着这些崭新的草鞋,他很高兴,那情景仿佛是对摆脱家庭贫困的期盼,一同编织了进去。

父亲在艰辛中形成的做事严谨、细致、有条理的态度,对我后来的学习、工作、生活,影响很大。

父亲有一个爱好,是听广播。在村里,我家是最早装有线广播的。广播实际上是现在音箱里的喇叭,但节目内容、播放时间、音量大小等,都是公社广播站总控的。至今我还记得,广播前总放“大海航行靠舵手”乐曲。广播一开始,父亲就开心地听着新闻、文娱节目,特别是听天气预报。他有时还将广播的内容介绍给我们听。后来家里买了收音机,父亲更是爱不释手。走路、干农活时,常常随身带着收听。我想,父亲的这点爱好在他辛苦的一生中,算是一点欣慰吧。父亲去世后,我和弟弟将他最喜爱的收音机,也埋葬在他坟墓里,让它在地下陪伴着他。

父亲一生为人坚毅。

除了生活窘迫的压力外,他还承受着其他种种压力。祖父在皖南事变中曾掩护过新四军溃散人员。这些人后来有的担任相应的领导干部。我查过他们对这件事的回忆录。可能由此,解放初,他做过几年大队干部,但他过于认真,在工作中得罪了一些人,加上配合政府镇压了一些人。后来在“文革”中,一些仇人,或一些对祖父有意见、不怀好意的人,为了泄私愤,趁机侮辱报复,挑唆造反派将他打成了“叛徒”,常常挨批斗,全家为此遭受很大的歧视。这种阴影,现在仍在我心里徘徊,可见当时父亲的精神压力之大。父亲的弟弟,即我的六叔叔,因不堪重压,收听台湾广播,当时称之为所谓的“敌台”,被逮捕打成“反革命分子”,而被判刑七年。家庭的处境雪上加霜,更加艰难。

但这些并没有压垮父亲。他更加坚韧、刚毅,从不惧怕,从不低头,从不屈服。

一次,一位有家族恩怨、仇恨我们家的人,指使他女儿,在集体干农活时,指桑骂槐,不怀好意地骂“叛徒”两字,进行挑衅。父亲十分气愤,立即毫不客气、义正辞严地当面驳回,不含糊,不妥协,将她顶得哑口无言,只得喋喋不休,说些其它事情,悻悻然而又无可奈何地离开。这种诋毁和污蔑,在那个人际关系错乱的年代,时时发生。有明的,说三道四,有暗的,散布谣言,有的直接出面,有的由其子女、家属出面,还有的扇动其他人出面,但都被父亲坚决地顶住。

有一年大旱,连续几个月滴雨未下,山坡上有几亩丹皮,缺水枯萎,岌岌可危。村里有人说这下完蛋了。丹皮是牡丹的一种,多年生长植物,花朵艳丽,根皮为药材,但对土壤、肥料,特别是水分要求很高。种植丹皮是当时家里收入的重要来源。父亲迎难而上,每天从几里外的山下担水浇地,一干几个小时。时值盛夏,酷热难当。每次担水上山都艰难爬行,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渴了喝口凉水,饿了啃块干饼。连续担了一周,草鞋换了几双,扁担断了一根,人也摔了多次,终于保住了丹皮,也保住了全家的生活。

父亲很有主见。一年,大哥被发现一种病,如不及时治疗,将趋于严重,且具有传染性。当时家里亲朋都担心别人知道了,被笑话、歧视,想瞒着,悄悄地治疗。当时,我心里也很矛盾。大哥从小聪颖,爱好读书,学习成绩良好,但由于家里贫困,为了让我们几个弟弟上学,他辍学务农,吃了很多苦头,累伤了身体,这实际上也是病因之一。我舍不得他离开。但父亲从全家的大局考虑,力排众议,态度坚决地提出尽快隔离治疗。现在想想,父亲的决定是正确的、毅然的,既是对大哥负责,也是对我们的保护。

父亲总结自己的荣辱得失、经验教训,结合他的人生经历,常告诫我们兄弟几个,人心隔肚皮,不害人,但要防人,尊重他人,团结多数,但不要轻信他人,不要盲目跟从,要认清别人的意图,有一定的警惕性。这些看法,虽然有点偏激,但在当时是有原因的,现在看来也是有道理的。只是我没有完全听进去、领会到,更没有真正做到,以致酿成了大错。此时,我绕室彷徨,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深感惭愧。

父亲还要求我们有抱负、有志气、有志向,不要在老家打转,不要眷恋家里。我1984年大学毕业时,他要我到外面闯闯,去哪里,他都放心。那年,我向学校申请去深圳,父亲很支持。当时,深圳才开放,还是一个小渔村。但很遗憾,学校没有批准我的请求。

父亲十分疼爱我们。

他总是让我们多休息,多睡一会。冬天的时候,他早早地起床生火,将火炭铲入钵里,罩上火桶,将我们的衣服盖在上面。我们一起床就可以舒服地穿上取暖保温。

严寒的季节,外面白雪皑皑,屋檐上结着长长的冰溜子,屋后的毛竹被雪压得弯到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声。父亲则在屋堂升起火盆。火苗映照着我们的脸,脸被暖得通红。有时候,我们在火盆里烤山芋、洋芋,又香又甜地吃着。

夏天的时候,夕阳余晖落在门前的小河里,暮色渐渐苍茫。父亲从地里干完农活回来,在院子里点燃艾蒿或茅草,冒着滚滚浓烟熏驱蚊虫。母亲则用凉水将院子洒潮,放上竹床乘凉。月亮冉冉升起,清辉洒在树木葱茏的黑黝黝的山坡上。我望着高空中闪烁的星斗,模模糊糊地睡去。一觉醒来,见父亲就坐在我们身边,在月光下有节奏地摇着芭蕉扇,为我们扇风驱蚊,心里顿感快乐、温馨,又感激又不安。其情其景,至今历历在目。

父亲总是设法让我们穿得干净体面一些,虽然是粗布旧衣,但收拾的清爽得体。他常说我们在学校读书,应该这样,不要让人感到邋遢,看不起,也是对别人的尊重。记得有一次从学校回家,母亲拿出一条新的蓝布裤子给我,说是父亲好几晚上编竹篮子,卖了后买布做的。其实那时,我对穿着并不在意,但知道这裤子来历后,既高兴又辛酸。

上高中时,一次父亲到县城办事,特意途径学校,递给我两个“馒头”。那是我第一次吃面包,感到又软又甜,香酥可口,比馒头好吃多了。他看着我吃得欢快,那感觉比我还开心。几天后回家,母亲告诉我,那天父亲在城里舍不得吃饭,将省下来的钱给我买了面包,一直饿到家,才吃了几个馒头。晚上,父亲干活回来,问我面包的味道是什么、怎么样。我知道他从没有吃过面包。这件事使我心潮起伏,一直深深地刻印在我心里。

我在外地工作以后,一次,父亲得知我有事回家乡,晚上将到他看门的学校去看看他们。他要母亲早早地烧了一碗红烧肉,并特意以瘦肉为主,用棉絮焐着等待我。我一到他们临时住的校门口小房间,揭开一尝,可口诱人。但由于我在外面应酬已经酒足饭饱,只是吃了两块。父亲以为母亲没有烧好而责备她,经我解释,他失望的心情才缓和下来。

童年的时候,最开心的是过年。在那艰难的时候,父母总是相反设法,给我们准备许多平时难见的年货,有很多好吃的,如麻酥糖、方片糕、花生糖、芝麻糖、年糕、米粑,团子,等等,有猪、鱼、鸡等各种肉食,穿上新衣服、新鞋子。特别是年三十晚上,全家吃过饭后,父亲给我们几个每人发一小挂江西炮竹,还有五角或一元崭新的压岁钱。我们欢天喜地,睡觉时,放在枕头底下,隔一会就摸一下。炮竹一直到元宵节才舍得放,压岁钱则慢慢地买些喜欢的学习用具等东西。

父亲非常重视读书。

他常说自己是睁眼瞎,吃尽了苦头,所以一定要我们多读书,十分关心、支持、督促我们上学。

上小学的时候,他常从山上带回一种能写字的红石头,让我们写写画画,随意涂鸦。砍回细长的竹子,做成一根根小棒,让我们学习数数。小学高年级在几里外的村里就读。父亲常给我送午饭。有一次送了一大盆绿豆稀饭,我全部喝完,喝得肚子鼓鼓的,惹得同学们一笑。

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将藏在叔叔家的一本《东方红》图书给我们看,收益很大,使我们对历史、地理、人文等知识有所接触。至今仍记得书上画的五颜六色的各国国旗。初中毕业后,父亲很着急。当时,升高中用推荐的办法。他担心受到祖父“叛徒”污称的影响,几次找学校和公社有关人员。后来,我与另一同学,因学习成绩较好、年龄较小而上了高中,这是我一个转折。当时,高考还没有恢复,家里人,包括母亲、外祖父、舅舅等不理解、不支持我们上学。理由是兄弟几个都读书,供养不起,将家读穷了,而且也没有什么用,不如趁早回来干活。但父亲又一次承受压力,力排众议,坚持要我们读下去,再次表现出他的远见卓识。

记得高中开学的那天早晨,父亲晨光中送我。在路上对我说,要争口气,好好学习,有知识,将来会有用的,只要能读下去,家里苦点没有关系,即使卖掉房子,也会一直供你们读下去。一年后,高考恢复了,我也到几十里外的学校住宿。周六回家,周一早晨返校。一次冬天回家,父亲面有难色。母亲说家里断粮了,他正在为我返校没有米带发愁。那是一个寒冷的早上,晨曦微露,四周阒无一人。天上的启明星璀璨耀眼,清辉洒向大地。路上繁霜铺地,走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小河里、水田上结着厚厚的冰。我背着父亲借来的米,拎着母亲烧的咸菜,在前面走着,父亲默默地跟在后面送我。当时到学校所,已经通了公交车,车票两元。但为了省钱,基本是来回步行的。

山路弯弯,谷风猎猎,冷气袭袭。附近有时传来几声狗叫,飘来几声婴儿的啼哭。父亲咳嗽几下,关切地问我,在学校里吃得饱不饱,学习压力大不大。快到学校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起伏的小山氤氲弥漫,映印着朝暾的微光。这时父亲停下来,对我说,他穿得不好,怕同学笑话,就不送到学校里了。接着,他从衣袋里掏了一会,摸出褶皱的五元钱给我说,饿了,买点吃的,周六回家坐公交车,走路很累。我接过钱,缓慢地离开。寒风吹开他打着补丁的衣裳,我向他招招手,他才转过身,伛偻着身子往回走,渐行渐远。看着父亲身影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最后变成小黑点移动着,我的心一阵酸楚,手里握着仍有他体温的钱,心里阵阵揪痛难受。

父亲对我们读书很理解、很体谅。他自己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常说,读书很累,用脑力比干体力活更辛苦。每逢节假日,他要我们尽量休息,很少让我们干农活、家务。有一次寒假,我将被子、脸盆、水瓶等带回家。途中,我将被子等放在一个河埂上,到埂下避风休息看书。待我起来拿被子时,不知被谁拿走了。这些东西在当时,也算一笔不小的“财产”了。我一片茫然地空着手回家。父亲知道后,没有任何责备,还笑着安慰母亲,叫她不要有怨言。

父亲很在意我们的学习情况。高一时,我参加了一次全区作文竞赛,题目是“当我唱起国歌的时候”,得了奖,奖励了一本《新华字典》,并在乡有线广播上播送了比赛获奖消息。父亲听到后十分开心。1980年,我考上了大学,第二年,二弟也考上了商校,且在同一城市读书。父亲更是喜上眉梢。他精神抖擞、面带微笑地在村中的石板路上走了一遍。他请了一些亲戚、村民吃饭,喝了很多酒。我印象中,这是他继家里盖新房后第二次开怀畅饮。

到了大学后,父亲要我安心学习,假期如有事,不必回家。1983年,也就是我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放寒假,我在学校看护宿舍,父亲听说后很支持。大年三十那天上午,父亲与母亲、两个弟弟一起,带着在家里做好的年夜饭,带着全家的温暖,带着深深的期望,冒着漫天大雪,顶着凛冽的寒风,乘火车来到学校,陪我一起过年。当我们全家在宿舍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时,城里的鞭炮声此起披伏,阵阵轰鸣,校园广播里放送着苏小明的《军港之夜》歌声。我与弟弟一起站起来,向父亲、母亲各敬了一杯酒,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有一种既开心又辛酸的感觉。

青山远嘱成吾辈,翠柏坚毅勉后人。情满胸怀,斯人已逝,世间多变,父爱永存。父亲艰辛地抚养我们,给我们以坚强,无私地关爱我们,给我们以力量。父亲像村口的参天桦树一样,为我们避风遮雨,像屋后的清澈泉水一样,予我们清凉甘甜。

沧海桑田,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仰望长空,我仿佛看见了冥冥浩瀚之中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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