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银灰色粘湿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
——张爱玲《秋雨》
秋隅
微凉的风,裹卷着泛黄的秋叶,簌簌地划过阿文的眸。无人能躲过“纷纷坠叶飘香砌”的秋日浪漫,“处穷阨巷,困窘织屦”的阿文亦如此。他咧着干裂的唇,摸了摸自己泛着隐痛的胃,手指似乎还留存着“丽姑娘”的发丝触感。“丽姑娘”,通身溢着芍药香味的娇客儿,早年丧夫的她在巷尾开着一家裁缝铺,生意红火。望着满地蜷缩着的叶,阿文裹了裹拉链坏掉的黑色夹克,坐在腻着一层土的砖块上,凝视着忽明忽灭的烟卷儿,忆起“丽姑娘”常挂在白腻腻的腕儿上的那抹翡翠镯,灰蒙蒙的眸底氲出一缕郁色。
他年轻时,也曾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叫阿丽。他们一起逃离了南方的那座破败而阴郁的小城,来到这座用梦想织成的都市。那些梦想,和日落大道的萧瑟秋风一样,时而温柔地渲染着晚霞,时而狭着沁骨的寒凉;那些梦想,和阿丽给予他的那些令人清醒的温暖一样,是埋着伤痕的救赎;那些梦想,或许就和这随处可见的“秋”一样,总可以透过火红的暖色,窥见不可逆转的枯败和无法消除的颓靡;那些梦想,似蛛网般,绵密而紧致地勾勒出这座都市的坚强和脆弱。秋日的浪漫,属于任何人,顺延至每一处逼仄的角落。
他总是想,为什么秋雨迟迟不来,有时又想,或许等来了,也会 “一半因风吹去”。他也曾酒醉后,在夜幕里寻找那处“屧粉衣香”,直到以“朋友”的身份在阿丽的婚宴中,于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和嬉笑怒骂间,明了再无那条“黄叶青苔归路”。但他会永远记得阿丽年少时第一次穿旗袍的样子,彼时的她,还没有“丽姑娘”的风情旖旎。漫天的秋雨,说来就来,淅淅沥沥地抚过阿文苍白的唇。他能忆起的不多,抬头望向绵密的秋雨,似闻到了木船粘附的海腥气。他和阿丽曾在乌托邦里点亮过色彩缤纷的灯;他们也曾徜徉在秋日的余晖,溺在斑斓的烟气里;他们也曾燃尽了秋月,他在荒芜丛中,青涩地摘了一朵带刺的洋桔梗,别在了阿丽的耳后。他想,“丽姑娘”不同于阿丽,她不喜难伺、骄矜且易枯的桔梗,却对艳魅的秋海棠情有独钟。“丽姑娘”曾说过,“桔梗再娇美,再难得,在秋日众多品貌俱佳的花草中,勉强只算得角落之物,比不上一夜开遍长安,引得贵胄竞相品鉴的艳海棠”。
阿文想,他可能真的是“怪人”,他爱秋日的浪漫,爱的是那一隅的“难得”。他爱秋风的萧瑟,爱秋叶的枯败,爱矜于一隅的洋桔梗,爱秋日的颓靡。
秋逾
“物或逾秋不死,亦如人年多度百至於三也”——《论衡·气寿》
桔红的霞光中融着“知了,知了”的凄音,秋蝉形影孤怜地伏于槐花枝头,清流雅士赞它“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文人悲秋,总有那么点探索“生运”的意味。闲暇时,遥望“星依云渚溅溅”,也只得叹一句“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在生死局中游晃着“挣生运”的言宴期待着每一年深秋的“霜染枫叶红”,似乎只要越过“深秋”这个坎儿,病魔就会多施一年光景予他。
言宴曾收留过一只无处躲藏的雨中猫,猫儿说过,“云杉岭的路,有去无回”。病床上辗转反侧的他,能听见秋雨在檐角击出的一圈圈儿涟漪,淅淅沥沥地叫人生寒。沾染着刺鼻消毒水味儿的护士长,照例在晚上9点熄灭了801病房的那盏永远坏掉的灯。临走前,护士长问他,是否从念着长生咒的僧人那里得到棋局的破法,言宴默然。他想不起自己如何探到那条泛着墨绿色驳痕的小路,仅记得僧人森然的眼神、鸾尾花的香气和醉人的Martini;仅记得湿漉漉的麸皮黏连着木屐的桎梏感、在荆棘丛穿行的刺痛感和下潜至海底的窒息感;仅记得银鳞色的花瓣雨、结满藻绿色驳痕的云和摆渡者的榆舟。
前几日,他为了捡拾跌落在地上的“影子”,踉踉跄跄地和猫儿一起奔入雨幕中,虽晓得少不了护士长的一顿骂,但对他而言,与其畏惧生命不可逆转的衰弱,不如在彻底消逝前与凄丽的秋雨共沦。言宴害怕等不到深秋的“枫香晚华静”,他凝着天花板上的蛛网,愈结愈密的网似一双冰凉的手扼住他的咽喉。他想起了荒芜之地遇到的披着一袭蓑衣的剑客,他没跟护士长说过剑客的故事。窗外的秋蝉哀鸣着,没有等来它的“故人闻”。言宴想,他这一生总在候故人。年幼时,候遗弃他的父母;少年时,候抛下他的同伴;成年后,候背弃他的妻子。有时,他也分不清到底是病魔剥夺了他的一切,还是他的一切把他推给了病魔。
言宴觉得他就像一片想成为云的秋叶,为了天水相接处的那一缕曙光,不知秋困地翻越山川、潜至深海和行至极地,看尽了人来人往、云卷云舒、风起风止和潮起潮落。他知道漂流的秋叶,终究成不了自由的云,却也可以乘着时间长河的扁舟,享受“凌万顷”的畅快。
他早就想过这盘生死局是无解的,循环往复的痛症让他自小就明了“生的不易”,但他也晓得渺小的秋叶从未放弃前行。他会一往无前地挣扎着渡完一场场没有琼楼玉宇的“逾秋”之约,剑客告诉过他,只有无畏的灵魂才能穿过沼泽之地。
东边的第一缕阳光跃出地面时,他的后背浸润着一层层薄汗,睁开眼的他看见了笑意盈盈的护士长。护士长说,“恭喜你可以期待下一场‘逾秋’之约了”。
秋愈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李白《秋风词》
秋夜的风,尤为清冷,蔷薇凋零地仅剩几瓣儿。罗小姐想起母亲跟她说过,精心养育的栀子花可开至秋季。她每次问母亲,是否爱父亲,母亲都会凝着一个方向久久不语。秋夜的月,多是令人怅惘的,罗小姐不是茨威格笔下的女孩,自然没那么多朦胧夜的故事。身边人都告诉她,以后要嫁给像父亲一样的人,让她看父亲年轻时写予母亲的诗,让她明了父亲对母亲的忠诚与痴恋,让她知晓父亲求娶母亲的无畏决心,让她相信“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爱一个人”,但她只依稀记得母亲的泪,觉得父亲脸上敷的那层腐蚀灵魂的粉儿太重了。
罗小姐和魏先生的故事开始在秋天,在她伤口久不能愈的时候,魏先生来了。魏先生对罗小姐说过,这场感情的结束权交由她,她信了。这场秋,罗小姐难以忘怀,她遇到了最温柔的魏先生。因为她伤心,就抛下一切来带她兜风的魏先生;听她碎碎念到凌晨,把她的痛都抚平的魏先生;宠她毫无底线,对她无限包容,任她伤害的魏先生;教会她爱是尊重、信任、包容和理解的魏先生。她却用那些像刀子般锋利的冷言冷语,疯魔般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彻底弄丢了属于她的魏先生。只让人空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魏问过罗,爱是什么?彼时的罗,上挑着眉眼,娇蛮任性地撇了撇嘴,说“爱就是占有欲,贪婪地想要知道对方有多爱我,彼此的尖刺钝化与否都无所谓,哪怕伤到极致,也离不开彼此”。魏吸了口烟,不置可否,笑而不语。
罗已经忘了怎样对魏产生的好感,她只晓得在那些庸俗的朝暮间,这个男人的灵魂氲入清风且融向她的眸底时,她爱上了。她第一次懂了“候一人的落寞”和“爱一人的孤独”,不同于以往的那些“喜欢”。她跟魏承诺,会把对他的爱写满一整本诗集,结果她食言了,仅写了寥寥三首。甜蜜热恋时,脑子里全是他,哪会想寄情纸笔;吵闹别扭时,通身冒气儿,哪里有这闲情;别离时,难受地牵肠挂肚,提笔都是“想他”。她也再写不出《清风之爱》这样的文字,开始害怕写诗。那些“不欲,不求,不渝”、“或妄,或惶,或妒”和“亦情,亦恨和亦嗔”,她都给了魏。一纸荒唐约,一场无心梦,徒余一席怅。
她忘不了郁郁的秋风,忘不了那颗野生的松子,忘不了半掩的晖,忘不了远山的雾,忘不了望向她的魏先生。罗小姐以为互相伤害可以探到爱有多深,却忘了当一方承受不住退场时,心酸就如同锈蚀的铁勺溺到发酵的牛乳里,尝一口,亦知晓回不到过去。一刹那的恍惚,但却永久的失去。
罗小姐被母亲和挚友小H评价是天生的悲观主义者,但父亲不喜她哭,就如他不喜母亲钟爱的那台咿咿呀呀的唱片机,觉得会让财运散尽。长大后的她练就了,虽一淌着殇,却立马笑的本事儿。她为欢喜过的人笑过,为一别两宽的余生笑过,为欲言又止的挽留笑过,为无动于衷的沉默笑过。笑久了,自然对那双哭红的眼眶再无感觉。她知道自己连喜恶都难以分清,对情感的定义都是模糊的,此刻爱一个人,不一定是欢喜他的真实,此刻恨一个人,不一定厌恶他的虚伪。
秋天的清风治愈了罗小姐的伤口,或许疤痕还在,但人生不就是向新认识的人,推销过去的自己,把未来都叙成回忆,穿梭在枫叶漫天的旅程里?这辈子,能显在几个人的走马灯里?最后的电影往往是相对无言的默片儿。与其拘于情爱离愁的小天地里喟叹“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不如豁然一笑,行至广阔天地中畅抒“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秋的每一“隅”都值得爱;秋的每一“逾”都值得期待;秋的每一“愈”都弥足珍贵。雨,像银鳞色的花瓣,绘出一幕幕秋日的山光水色。知不了,秋。
(曾获2022魏晋杯散文大赛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