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乡多山,峡谷多溪,一条条纵横交错,白缎带一样飘在这片神山秀水之间。
我与之交集最多,印象最深刻的一条溪,是与东横山平行,自北而南流向的坡塘溪。溪水发自北山的黄坦坑,九曲十八弯,顺着山势一路南下,在坡塘村西边汇入故乡的母亲河丰河。
坡塘溪的水特别清,清得可以看见溪底的沙石和游动的小鱼;水特别凉,一路奔泻,依然带着北山水的清亮与凉爽。黄褐色的溪石大小不一,形状多样,溪滩沙子洁净均匀。
溪水两岸的树木形成浓荫,一丛丛水芦苇长得比人还高。特别是灌木丛中长着一种叫“糠甏”的野果,茎上带刺,果子如山楂大小,成熟时黄里透红。夏天的时候,哥哥们下溪滩采摘,用小刀挖去里面的糠子,在溪水里洗干净,吃起来酸酸甜甜的,味道好极了。
坡塘溪古老的桥是一座木板铺就的桥,松木为架,八字形插入溪水中作为桥墩,桥面铺上长条板,拼接起来足有几十米长一米来宽。人在桥上走,木板一弹一弹,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可别小看这座木桥,它是溪水以东村民通往县城的交通要道。大人们赶集买卖,我们小时候排队进城看电影,都要走这座木板桥。每当这时,溪水歌唱,板桥咿呀,过桥的人心里总是一片欢愉。
二
我们村处在东横山与坡塘溪的中间,背山面溪,地理位置绝佳。溪水保证了溪边农作物的灌溉,也为居住周边的村民带来了福音。我们小时候在溪边玩耍,要是饥渴了,常常捧起溪水直接饮用。
每天收工了,一身泥浆的村民们跳进溪水里,把身上的衣服以及劳动工具洗得干干净净,甩掉一身疲乏,然后扛着锄头带着清凉回家了。
种植水稻的季节,溪边的机房马达轰响,溪水通过水泵引入农田。这时的水田就像一面面明晃晃的大镜子,走到哪里都是蓝天和白云的倒影,太阳从一面镜子跳到另一面镜子。插上秧苗之后,青蛙妈妈就忙碌开了,过不了多久,水田里到处晃动着蝌蚪的黑脑袋。泥鳅也会钻出来透透气,一听到行人的脚步声迅速一晃,钻入烂泥里,一团浑水处冒出几个小气泡。当田间蛙声一片的时候,稻子也变魔术一般由青泛黄。一阵阵风吹过,大地涌起了金灿灿的稻浪。
三
坡塘溪里程不长,却有两三个宝石绿的深水潭。其中一个潭,因为水深水凉,被村民们称为“冷水潭”,是一个天然的游泳池,水性差的人根本不敢往里跳。
父亲是游泳高手。夏天,他每次在地里干活之后,先把外套洗干净,晾在岸边溪石或芦苇上,再站在冷水潭边,不急不躁,用水撩泼头、胸口和手臂,作下水前的准备,然后双手合十纵身一跃,一个猛子扎入水底,不见了人影。小小的我站在岸边看得心惊肉跳,双手捏紧衣襟,担心父亲从此永远消失而急得大叫。“爸!爸!爸——”这时候,“呼啦”一下,父亲冒出水面笑了。他在冷水潭里“哗啦哗啦”地游,做出各种游泳姿势,好像在为我做专场的表演。累了,他仰面朝天,双手交叉于胸前,闭上眼睛,躺在宝石绿的水面上休息。
四
我小时候就是在这条溪里泡大的,但遗憾的是没有学会游泳。原因是男孩子们游泳没有泳衣,也不穿裤衩,都光着小屁股,母亲便对我管得极严。
有一次,六、七岁的我跟着哥哥们来到坡塘溪玩水,他们光着身子在远处的潭水边练习跳水,学习游泳,让我在上游的浅水区自己玩耍,并说不许偷看。我和衣浸在凉凉的溪水里,与小鱼玩得正开心,不知谁告的状,母亲一脸怒气赶来了,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往家里拖。我吓坏了,边走边哭。
母亲把湿淋淋的我拽到家里,用竹丝扎起来的神器狠狠地抽打我的双腿,说如果再像男孩子一样去坡塘溪游泳,就要大刑伺候。母亲演过许多古装剧,日常里经常带出一两句戏词。虽然当时不知道“大刑”是什么样子,但从那以后,我再不敢跟着哥哥们到溪里撒野了。
溪岸自留地边有一条一米多宽的水渠,这是庄稼灌溉的需要,从溪水上游分流过来的。这条水渠算是弥补了一份我童年玩水的乐趣。
母亲是城里人,身材瘦小,又体弱多病,不能下水,因此,十来岁的我就担当起了家里洗衣浆被的重任。我嫌门前的坑水不够清澈,总是将一家人换下来的衣服挑到溪边的水渠里清洗。我站在没过膝盖的水里,一洗就是半天。细细长长的小银鱼成群结队来回追逐,调皮地啃我的小腿肚,挠得我痒痒的直笑。我常常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活,与小鱼嬉娱一番。那时候,我多想变成一条无忧无虑的小鱼啊!
五
坡塘溪带给我最深刻的记忆,是暑假里挑沙。
一晃,我长成了一个大姑娘。那年我19岁,已经在石塘徐中心校当民办老师了。学校里大部分教师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有的即将娶妻,有的已经生子,每月24元的工资实在紧巴。
暑假,我们几个小年轻凑在一起,商量如何趁着假期赚点钱贴补家用。干什么呢?那时留给农家子弟的工种不是柑桔场刨草,就是坡塘溪挑沙。当时坡塘溪滩正在搞规划建工厂,需要大量的沙子。我们五、六个年轻人暗地里成立了挑沙小组,工钱好像一元钱一天。
想到秘密计划就要付诸实施,大家都有点兴奋。
我说:明天干活,我们要不要在脸上抹点锅灰,免得熟人看出来?
杨孝勤老师笑了,说:不用,汗一流,不就成花猫啦?若碰见熟人,斗笠往下压一压就可以了。再说,我们是劳动致富,又不是去干坏事,熟人碰上就碰上,怕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们自带中饭和劳动工具,在坡塘溪板桥下集中,在指定的区域开干。两人铲沙,四个人挑沙上岸,踩着木板的斜梯,把沙子倒在一辆货车的车斗里。沙满了,司机开走,过一会儿又空车停在老地方。
我们就这样不停地干,轮换着工种干,一刻也不能歇息。太阳炙烤着溪滩,踩上去滚烫滚烫的,知了在头顶一个劲喊热。我们戴着斗笠,穿着长袖衣裳,仍然闻到身上有烤焦的味道。
中午可以休息一个小时,我们便走进溪水里洗把脸,然后坐在树荫底下,从布包里掏出饭盒吃起来。谁的饭盒里有点好吃的,大家分着吃,抢着吃,嘻嘻哈哈乐成一片。
饭后,空车又停在溪边了,我们冒着地面四十多度的高温继续开干。大热天,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有个大伯扛着锄头经过,看到我们在烈日下挑沙,对着几顶压得很低的斗笠吼一声:小年轻,不要命!
一天下来,我们一个个手起泡了,肩头红肿了。我的肩膀皮磨破渗血了,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
第二天,我们几个人又在坡塘溪滩集合,继续铲沙挑沙,没有一个人中途退出。
一天午后,天气闷热得令人窒息,不一会儿,西边天空乌云翻滚,我们遇上大雷雨了。周边没有建筑物可以避雨,我们又不敢躲在大树底下,怕遭雷击,只好在风雨中继续干活。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高尔基的散文诗《海燕》是那样的应景,我忍不住大声朗诵起来。
伙伴们受到鼓舞,高高举起工具,大声齐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笑声、雷声、雨声连成一片,青春的浪漫在大雷雨中上演。
好在夏天的雷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半个小时左右,雨过天晴,太阳又露出了笑脸,晒干了我们身上的衣服。
我们干了整整一个月,终于领到了用汗水换来的30元工钱,一个个开心地笑了,忘记了所有的苦和疼。
齐音
2023年11月修改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