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本来就是,从来都是空旷的。即使有那么几朵甚至几堆云彩,它,也是空旷的。空旷,如禅。就在他被一根隐形的绳子慢慢地拽向了阳台,像一尊雕塑一样矗在阳台上猛地望向天空的那一刻,他就突然觉得,并且是真切地觉得,天,愈加地空旷了,是那么地空旷,空旷得难以形容,难以尽述,空旷得就如同他的空旷的心。因此,他就在想,他就在想啊,当然是默默地想,懒洋洋地想,有气无力地想,应该往自己的空旷的心里放点儿什么,才行,要不……反正,是不能总是空旷着的。
放点儿什么呢?究竟放点儿什么呢?于是,他便开始认真地思索起了这件事儿。本不是事儿,却也仿佛是一回事儿,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回事儿了。是的,是事儿。
难道,不是一回事儿吗?又怎么可能不是一回事儿呢?如果,连这,都不是事儿,那还有什么事儿,是事儿呢?
事儿,确实是事儿……于是,他便开始继续读书,读英国艺术史家、小说家约翰·伯格的《每当我们说再见》……读着读着,就读到了这么一段:“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被迫旅行的时代。我还要更进一步地说,我们的时代是一个消失的时代——一个人们常常无助地看着曾与自己亲近的人们消失在天边的时代。”若有所思……奇怪的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酒……哦,疫情的原因,加上各自都在为自己的生计奔忙的原因,加上……已经是很久很久没有人请自己喝酒了。郁闷之余,突然,就这么,是的,就这么,他就想到了喝酒的事儿了……想让喝酒的事儿来冲淡自己的内心空旷的事儿。不是说,“酒中天地大”或“酒中乾坤大”么。是大是小,就且不去管它了,关键是:酒……毕竟,生活是需要经常地用酒来熏一熏或泡一泡的。如此,才会有醇香。但,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一个特别地爱酒的人。突然,他就想喝酒了,也不知是突然想念酒的味儿了,还是突然就想再次听从酒的教诲了,还是想借酒浇愁……于是,他便摸起了手机,给他的三个最好的朋友打电话……结果,一个出差了,要过三天才能回来;一个正准备出门,去赴一个好朋友的婚宴;一个正开着车,在路上,准备去给他的老父亲过生日。他的手,突然就凉了,越来越凉,凉在了那里,久久地不得回暖,就仿佛是在冰天雪地里冻了那么一遭一样。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看到了手机里的一则关于某人去世的消息……那个人,和他同龄……就感觉,那个人,是替他死去的一样。怎么会有这么一种荒诞的感觉呢?他,说不清楚,反正,就是那么感觉的。于是,他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气可叹,这还算是好的。不知怎么,他就说了这么一句,似是没头没脑的。接着,仿佛,他就变成了一个没头没脑的人了。
于是,他就默默地,继续在想……在想,也罢。这个“也罢”究竟是什么意思,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至少,是不能完全说清楚。唉,生活,还不就是说不清楚的嘛。进而,在想:以前的酒局,都是没有什么新意的,任何的新意也没有,一点儿新意也没有,何不来点儿稍微有点儿新意的?这样想着,他便被他的这个想法带动着……很快地,是的他很快地,便走在了马路上,并且融入了人流中。那么多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不认识,就对了,毕竟,城市里最最不缺的,就是人——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俊的,丑的;正常的,怪异的……各种各样的人,什么人也不缺。想到了这儿,他就不禁暗自高兴:既然,不缺人,那么,随便找个什么人去喝点儿酒,就应该是不成什么问题的。这一高兴,他就差点儿摔倒在了那个坑坑洼洼的路段上。好在,没有摔倒,于是,他就……然而,这个很重要的开口的问题,突然就让他,有些为难了。但,终于,他还是……是的,他决定试一试。
“喂,你好啊!是这样的:今晚,我很想喝酒,突然就想喝酒了,这想法出现得确确实实是很突然。你知道的,酒,是好东西,但我总觉得一个人喝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一点儿意思也没有。请问,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喝酒吗?”他终于瞄准了一个人,并且也鼓足了勇气,对她这样说。竟然说得很干脆,很流利。近来,他的舌头总是打弯,但,这次没有。啊,竟然没有。“陪你喝酒?难道,你没有朋友吗?为什么找我陪你喝酒?你……”那个姑娘拿她的不解的眼睛瞪着他,瞪得他不得不马上就开始思索起这个问题了:朋友……朋友是有,可是……他便脱口而出:“我是想结交一个新的朋友。”那个姑娘更加地诧异了,诧异地看着他:“可是,我已经有了男朋友了呀。”他,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的,不是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的。只是想,和我的新的朋友,随便喝喝酒。”“随便?你觉得我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吗?”很显然,那个姑娘并不想给他这么一个面子。他的郁闷,突然,就又增加了一寸。
瞧,他这第一颗钉子碰的,好在没有碰出了血。
“出师不利啊!应该说,这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挫败吧?如果,这也叫什么挫败的话,那么,以往的生活中的那些,特别是有些,就是挫败中的挫败了。”于是,他便一边在想,一边继续在往前走……看上去,他不是一个流浪汉,却胜似一个流浪汉。他已经有了一种预感了……可是,暂时,他是不想轻易地输给他的那个什么预感的。“生活在预感中?是这样的吗?”他,默默地,问自己。然而,自己,并没有回答。自己的影子,并不理他。于是,他便开始自我检讨:长得不够英俊,说话也不够幽默……总之,是不够吸引人。人们,都喜欢看脸,或者说是讲颜值……看来,自己的脸或所谓的颜值,是很成问题的。实在呢?真实呢?厚道呢?诚意呢?那么多的,难道,就没人看重了吗?总会有人看重的吧?于是,他的信心,就又冒出了一个小芽儿。此刻,小芽儿,正迎风而摆,就像一个小朋友正在翩翩起舞一样。
“叔叔,我还是个学生呀,未成年,不能喝酒的呀。别看我个子很高,可是我确确实实还是个学生呀。再见了,叔叔,祝你喝酒愉快。”一眨眼,确确实实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又被拒绝了,而且,拒绝得是那么地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任何的毛病来,倒是显得他……似是,有点儿毛病了。可是,他没毛病。如果连找个人喝酒也是一种毛病的话,那,毛病,也太……是不是太廉价了呢?怪,只怪自己,刚才没擦亮眼睛,匆忙之间就错把一名高中生看成了一名成年人了。旁边就是一所高中,他是本应该想到了这事儿才是的。竟然,没有想到,确确实实是不怪人家。没事儿,那就,继续,继续找钉子碰,看看究竟会有多少钉子。
“好像,不仅仅是喝酒吧?你寂寞了,也不能用这种法子呀,你说是不是?”等于是,他被重重地扇了一个耳光,脸不痛,心,却一直都在痛。“哦,刚才那个人,肯定是误解了。误解,是常有的事儿啊。”他,喃喃自语。
“我也想喝酒,真的。并且,我特别地爱喝酒,真的。可是,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的喝酒,我怕呀,我真的怕呀。万一你给我下了药,这样的事情还少吗?我可怎么办呀?谁来救我呀?上帝他老人家,总是那么地忙,谁来可怜我呀?”又是一个,一点儿也不给他面子的。面子……唉。似乎,这次出来,他是专门让自己没面子的似的。不觉,气又泄了许多。好在,生命的轮胎,并没有完全地爆裂。这就行,这就行。他不禁苦笑了一声,好在没有一个人看见。说实话,即使有人看见了,他也没有看见别人的看见,是真的没有看见。
“大街上,怎么可能会有你要找的陪酒女郎呢?好笑!不觉得你特别地好笑吗?怎么不去酒吧或KTV呢?”一眨眼,他的头上,就又多了一顶叫做“好笑”的帽子。略为思索之余,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儿好笑,有点儿类似堂吉诃德。可是,他不想就此罢休,毕竟,他已经出来了,“节目”已经开始了。何况,还有那个“随便找个人喝点儿酒”的念头,一直一直都在默默地支持着他。“哈哈,我也是个有后台的人,我的念头,就是我的后台。”自我解嘲的功夫,他还是有一些的。
“酒,有什么好喝的?你说呢?你真的有诚意的话,还不如请我喝一杯奶茶呢,哈哈哈哈。”他刚想说“当然好喝”,可是,那个人已经速速地像是在躲瘟神一样,躲开了,离去了,总之是不在场了。他咀嚼着那个身影,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味儿。还在傻傻地这样想呢:一杯奶茶,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杯奶茶吗?一定要喝的话,干嘛非要跑得那么快啊。难道,你连三秒钟的时间也没有吗?唉!
于是,他就在想啊: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确确实实,已经成了一个问题了。这个问题,确确实实,已经是一个问题了。可是,转念一想,人家,为什么要信任我呢?是我特别特别特别地值得信任吗?没有了解,又哪会有信任?这个,信任……信任,这个问题……哦,太复杂了,既简单,又复杂。于是,突然之间,他就想到了数学中的“降维”:将那些复杂的简单化……可是,都在使劲地甚至是拼命地复杂化,仅凭一己的努力,又如何才能简单化呢?想到了这儿,他就不禁坐在了路边的一张长椅上,点燃了一支香烟……瞬间,烟雾,就已经是开始了缭绕……这烟雾,既像大篆,又像小篆,有的似乎是认识,有的似乎是并不认识。
不能轻易地就放弃,不能轻易地就放弃,怎么能轻易地就放弃呢?怎么说放弃就放弃呢?他反反复复地,在嘱咐着自己,一边嘱咐自己一边默默地在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或许,一滴信任,便能够复活眼前的这样季节。他,很认真地在这样想。
“没发现我正在赶路,我很忙嘛,对不起了,对不起了。”说完,那个人就匆匆地离开了。就仿佛,他是一个地雷,离开得稍微晚一点,就会被炸成碎片甚至粉末一样。
“陪你喝酒,也不是不可以,是你请我还是我请你?你确认,是你请我?可是,谁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呢?谁知道你究竟请不请呢?昨天我刚在网上看到一个消息,说有个人请另一个人喝酒,可是,快要结束的时候,那个所谓的请客的,趁去洗手间的工夫,悄悄地溜掉了,害得那个被请的人不得不自己掏了腰包。你敢保证,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以为你说我就会信啊?我有那么傻吗?”不用问了,他在那个人的眼中,肯定是一个可疑的人。想想也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邀请一个人去喝酒,也确确实实是有点儿“可疑”的。幸好,人家很有礼貌,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应有的风度,没有骂自己。骂的话,也忍了。能忍,就忍,才是好样的,特别是要这样一个一不小心连衣服都会擦出一场熊熊大火的年代里。
“哪有到马路上来找人喝酒的啊?你该不是……”说着,那个人,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儿,有问题吧?”他的脑袋肯定是没有什么问题,这点,他是可以保证的。但,脑袋,这种东西,又不能抹下来让人看看,以证明自己确确实实是没有什么问题。
本来,他是想找个女孩的,可是,最终,他发现,所有的女孩都对他保持着警惕,甚至认为他是一个精神病人……特别是,他突然就想到了前年发生在他的一个朋友的身上的那件事:他的那个朋友特别地爱喝酒,有一次,正在一家餐馆里独自喝酒,喝着喝着,身边突然就出现了一个女的,那个女的充满了关切地问:大哥,我见你一个人在喝酒,要不要我陪你喝酒呀?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呀。他的那个朋友略一寻思,就同意了。喝来喝去,就喝多了,记不清是什么回事儿了,只记得,他准备离开那家餐馆的时候,他的包已经不见了。当然,那个女人也早就已经不见了。那个包,不值什么钱;包里的现金,也只有大约八百来块。因此,最终,他的那个朋友也就只好自认倒霉了……怎么就会想到这样一件事儿呢?他,有点儿不解。但,这件事儿,就像一阵清风,突然,就把他的脑子给吹得清醒了许多,这是真的。
想来想去,也便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兄弟,我可没有那种爱好啊,你找错人了,你还是去找别人吧。”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他,一脸的苦笑。一边苦笑,一边继续寻找着。
“什么?喝酒?你怎么混的啊?怎么连个陪你喝酒的朋友也没有哇?”是的,我怎么混的啊?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我是怎么混的啊?我究竟是怎么混的啊?怎么会混到了这样一个地步呢?
“你有病啊?让大爷陪你去喝酒,你是不是有病啊?”尽管,听了之后他有点儿不高兴,但他并没有说话,什么话也没有说。尽量地,少说话,特别是当别人在发怒的时候,他做到了。他,把自己的意思表明了,往往的,也便不再说什么了。总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如果连表明也可以省略的话,他是宁愿省略的。有些人,即使坐在了一起,一起喝酒,也喝不痛快,因此,各走各的,也罢。真的,也罢。
酒,是不会过期的,但生命会过期;酒,是不会发霉的,但心情会发霉……他是这样认为的。他的这个认为,当然也是没有错的。那,好吧,那就执迷不悟,继续好了。
“兄弟,看来你是馋酒了。说实话,我也有过你这种情况,突然就馋酒了,特别特别地馋,因此我是非常非常非常地理解你的。可是,馋酒了,最好还是一个人在自己的家里闷闷地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反正喝醉了也没人知道。在外面,如果你喝醉了,谁送你回家呢?谁知道你的家在哪里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此刻,他遇到的,是一个特别地有耐心的人,并且,也说得头头是道。突然,他就一阵感动,尽管那个人并没有陪他去喝酒。
“我草,你以为你的酒特别地好喝啊?喝了你的酒会成为神仙啊?我缺你的什么什么的酒吗?你看,你睁大眼睛,仔细地看看,我像是一个缺酒的人吗?”这是一个典型的带刺儿的,那些刺儿,就完整地保留在他的身上吧,因为……也许,他是刚刚生了某个人的气,确确实实是非常地需要发泄,就算无形之中帮了他一个忙好了。朝着自己撒气,想撒,就撒吧,毕竟,人人,都不容易,太不容易了。生活告诉他,还会有一些人,越来越不容易。不容易,是最最容易滋生牢骚的。有了牢骚,如果总是不排解,肯定就会出毛病。如今,有这样或那样的一些毛病的人,还少吗?
于是,灵机一动,他便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了一支笔,一张纸,并且在纸上写下了“随便找个人喝点儿酒”这九个字,蹲在了嘴边,等待着有心人的回应——有点儿像是“小猫钓鱼”啊,他笑。反正,愿者上钩好了。实在是没有上钩的,那就愿自己运气不好——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像是在看着一个怪物。有的,还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研究起了他,揣测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受到了什么刺激……大多,看了一会儿,就赶紧走开了。好在,他不是什么名人,没有一个认识他的。这样,自然是避免了非常多的尴尬。何况,尴尬,他也不怕。毕竟,他在生活中,已经尴尬惯了,已经习惯了。即使是再多上那么两三两尴尬,他也是能够承受得起的,没有什么是他承受不起的。
突然,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了:“爸爸爸爸,喂,爸爸,你不是爱喝酒吗?你陪这个叔叔去喝酒吧?”只见,大人把她扯到了一边,小声地对她说:“爸爸才不会跟一个神经病去喝酒呢,爸爸怎么可能会跟一个神经病去喝酒呢?你说,是不是啊宝贝?”虽然声音很小,但他还是听到了,并且听得非常地清楚,那是被某种东西突然就放大了的一种清楚。他,一笑,笑得有点儿苦涩。
“噢,新鲜,还有这样找酒友的,估计是一个酒疯子吧。”接着,便是一阵哄笑。笑声中,他的心,在打颤。
是侘傺已经认准了他跟定了他了吗?他,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太多了,可是,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 “我只不过是想找一个人喝喝酒,喝喝酒,喝喝酒,而已。”他,喃喃着。“人呢?”他,不知道,究竟是在问谁。
“难道,是我长得不像是一个好人吗?”他反反复复地,在这样问着自己。
他的心,愈加地空旷了。摇摇晃晃地走着,也不知道究竟是要走向哪里。
马路边,有个流浪歌手,正在龇牙咧嘴地唱:“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他乡没有烈酒,没有问候。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家中才有自由,才有九月九……”他凑过去听了一会儿,唱得非常地不好,便默默地走开了。倒是那句“家中才有自由,才有九月九”,一下子就击中了他。突然,他就想家了,尽管,那是一个单身汉的家,十分地简陋的家。“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家中才有自由,才有九月九……”他用他的五音不全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在唱着,一边唱,一边走……
像个鬼魂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之后,他把自己出门的时候放在包里的那瓶已经珍存了十几年的好酒,摆在了桌子上,然后,就自己做了两个菜,开始和自己的影子一起喝……一边喝,一边说:唉,酒,是好东西。酒是好东西,酒才是好东西,酒才是真真正正的好东西啊。可惜,有些人不懂,总是不懂,永远不懂。不懂装懂的,当然也有。喝着喝着,就全部喝光了。连冲凉的力气也没有了。他便,咣当一下,推开了梦乡的门。“梦乡广大,人间小,梦乡广大人间小啊……”他,似是在说着醉话。究竟说了多少醉话,第二天醒来,他已经不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