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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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十年代的家乡高邮，娱乐场所寥若晨星。城里仅有一家电影院一个人民剧场和一个小小的百花书场。
一票难求、票房暴满的状况，堪比当今春运中的民工潮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为求入场卷，人们如饿虎扑食，拼命争抢。人头般大小的售票口，常常人挤人，人摞人；售票员无法看到买票人的脸，只认塞满票口的"胳膊"说话，然后通过辨听外面的"要几张，第几排，第几场……"声嘶力竭的喊叫来交票找零于那只充满激动、紧张、出汗的手。虽然里外无法相见，但凭勒在手里的钱被辦开，瞬间又感觉有凉荫荫的纸质东西塞入手中，买票的便知道交易已经成功，遂本能地把手攥得死紧，猛然抽回，奋力挤出人群……那一脸的兴奋与荣幸，完全被一片乱哄哄的嘈杂所淹没。但没走多远，抢到票的那位老兄，竟然发现自己的胳膊微微肿痛，且洇出几道血色划痕……正是：不经风雨，怎现彩虹。为了"挤票"，人们没少刮飞钮扣，踩掉鞋子，丟了帽子、钢笔、钥匙甚至手表，所有的苦累痛楚与伤悲，统统被一场场梦寐以求的电影、清雅动听的扬剧……冲得烟消云散。
那些年，老百姓未必吃得饱吃得好，而对娱乐生活的追求向往，却是勇往直前，无所不为，甚至不顾一切。没买到票的人，为电影所"急"，为戏曲所"想"，不惜动起了歪脑筋：纷纷从影剧院门口捡拾票根，用饭粒子将它们粘接，形如一枚完整的票。刚开始，这一招还真管用。检票人在川流不息的入口处哪里有时间去识别票的真伪，检票像赶摘茶叶似地，争分夺秒，争先恐后，正好给了持假票者趁乱而入的绝好时机。更有胆子大的，干脆隐捏半截票根，企图蒙混过关……可是好景不长，弄虚作假蹭电影的歪门邪道终究被识破了。常有持假票者被逮现行，挨了个嘴巴子后即被检票者轰出门外，狼狈而逃……。
影戏票造假失灵之后，也未能阻挡人们对娱乐生活的渴求。一批"少豪"干脆来硬的，飞檐走壁，翻墙也要看戏看电影！于是，夜幕降临，他们就结伴而行，不管认识与否，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他们互相交流，哪儿的墙矮，哪儿有颗利于攀爬的电灯杆子，从哪翻进去不易发现等等。身强力壮的尤充江湖好汉，甘作人梯；通过"打高节"一个一个将上面的人送至墙头，然后纵身跃下……不妙的是，成员中不知谁在慌乱中踩破了小瓦，惊动了屋主，大声连呼"快来人哪，抓强盗哇……"。这一喊，墙头屋上的人更加慌不择路，见墙就翻，见地就跳，见屋就跑，唏哩哗啦乒乒乓乓乱作一团。……次日，影院工作人员和屋主查看现场时都懵了：屋上墙下，一片狼籍；瓦砾上，尚残留斑斑血渍……那场电影，也许赐予人们难以忘却的欢愉，而淡忘或隐忍了更多不堪回首、难以启齿的记忆。
且说剧场那边翻墙看戏的绝技也毫不逊色。那些戏迷们全然不畏河岸之陡峭，城墙之险高，借夜色的掩护，身手不凡地爬上参天茂密的柳树榆树，如只只飞猴，腾挪跳跃，神出鬼没地着陆后混入正当入场的观众之中，不嫌无座，挤挤夾夾，倚墙而站。若遇值勤人员查票，他们又滑如泥鳅，东躲西藏。厕所、后台、门帘……无一不是他们的藏身之地。常有被查抓的，被工作人员薅着袱领或揪住耳朵，五个十个的拘滿一室，接受训斥，痛骂他们"有人养，没人管"之类的愤言，然后便统统释放了。不像现在，有法可依。犯事的必须赔偿损坏的东西或治安拘留呀什么的。毕竟那年头，人的生活枯燥乏味，影剧院不过就放些什么《白毛女》、《南征北战》、《党的女儿》、《野火春风斗古城》、《夺印》、《刘三姐》以及以"样板戏"为核心的等等电影戏剧。一切娱乐节目的宗旨都是为政冶服务，宣传毛泽东思想。老百姓在那个历史背景下的"违规娱乐"，可又能把他们怎样呢？
为了形势的需要，不断丰富群众的精神文化娱乐生活，城里同时开放了工人俱乐部、公园小礼堂和师范礼堂，配合上演一些电影、淮剧、扬剧包括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文娱节目。当时"文娱"一词，老百姓又俗称"话节"。尽管这样，还不能满足百姓日益高涨的娱乐热情。我作为一个文化馆长的儿子，也曾遭遇搞不到票的尴尬。父亲的一个同事说："我模仿你爸的笔迹，划个条子准行"。其实，检票的哪里来得及看我的字条，见我是个小不点儿，又是熟人领来的，不容分说，就把我托举起来，从拥挤的人头上连拖带拽，活生生"吞"了进去。虽然有些节目不是什么名旦主演，哪怕是个草头班子的闹腾，也足以令观看的人忍俊不禁，喜笑颜开。我印象最深的是粉碎"四人帮"那会儿在工人俱乐部说的一段快板书：王洪文到平谷，一路轿车黑秃秃，下车就把老酒啯……现在看来，似乎有点胡编乱造，但当时的的确确逗乐了一度压抑终于迎来思想政治解放的人民大众。然而，据说那场演出，一个怀孕三月的媳妇，因入场时挤挤撞撞，几天后就不幸流了产，都没好意思告诉家人……
更为不幸的事情，大约发生在一九七八年。听说城里全天候热播电影越剧《红楼梦》，且午夜十二点左右的夜场票相对易买，一帮乡民不惜从遥远的凌塘搭乘小木船兴冲冲地向城里进发。船头，一盏马灯；湖岸，点点渔火。橹声吱吱呀呀吃力地哼着……吃水超深的船儿，在风高浪尖的湖面上揺摇晃晃，岌岌可危。大家紧紧地挨着，默不作声，只盼尽快赶到县城，饱一趟来之不易的眼福。谁料一阵风浪袭来，严重超员的船上不幸有人落水，有两人再也没能浮出水面……给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酿成一船骇人惊悚的恶梦！
……遥想当年，无尽感慨。人们为了追求娱乐，不知心甘情愿地付出了多少代价，并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和难言的伤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