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贵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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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记穷的人
父亲离开时，欠下
一笔不小的医药费借债
他的朋友、亲戚逼着母亲
立即、马上还钱。从那时起
母亲白的头发，比还钱还快
我是个记穷的人。母亲教我
记着做人一定要有骨气，而我
只记得穷人，像是伤了自尊
走哪里，都抬不起头
我是个记穷的人。偏偏逆着
母亲所谓的穷，是一个人的财富
说什么人无三穷三净，不到老
现在才知道自己，穷到家了
快到母亲满头白发的年龄
正在教儿子，如今该如何忘掉穷
那些人还要向我借钱，说
买房、买车、谈恋爱的钱，透支了
仍要唤起我，是个记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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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年关前都要上报村户口
对全村人数，再次通报核实
把之前的登记册翻开
万大爷油尽灯枯，在开春时走了
是村里活得最久的老人
王婶得乳腺癌没走过夏天
躺床上那会儿，一张脸
黑得如不复燃的死灰
30多岁的王叔，身体强壮
一检查便是胃癌晚期
堵在喉管，哼哼的疼
像是朝受一种苦不堪言的罪受
最后王叔算是解脱了
而她媳妇，亲人的哭声
再怎么也唤不醒一个当家人
我将这些善良的乡亲
一个一个从登记册上消去一生
似乎心里总有说不出的空落
未来的新生命，全部被外出的
年轻人带在身上，带在他乡
不知道他们是否想起过，自己的
家乡，在开始人烟稀少人丁单薄
这回，合上登记册给村长
他还会不会叫我再复查一次
每年他都要担心我漏了谁
实际上他每次念着一个个漏的
像是在问候着他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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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部分田土被规划
常爱抽烟八卦的那几个村人
扎群扎堆聊些最近的新闻
议论电视剧《人民的民义》
《战狼2》硬汉铁骨铮铮
他们心里装着自己的祖国
狗娃才建的三层楼房
因为修高速公路，撤迁
以得到村委，镇上安置
李叔那块当家田规划了
建起工厂，李叔年龄大
工厂安排守库房工作
坡上那块棉花大土
爆果的棉花白皑皑一遍
坡上的风，往下吹
就像雪下在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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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张婶就在村口张望
村长昨天告诉她，失散了
三十七年的女儿找到了
见民警小张后面跟着一个女人走来
瞳孔放得与张婶一样大，眉头上
那粒肉字是张婶心里的烙印
近了，张婶喊出一声“梅子”
挂念这么多年的女儿梅子
已长成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
也是乡亲心里悬着的石头
此时，总算带领着一起落下来
砸得村口云开雾散
叫梅子的女人，抱紧张婶
也许是，儿时的温存漫过全身要一分钟
一分钟之后，嘶声咧哑地喊出“妈”
喊出妈的那一刻，大白天
一下子黑了下来，泪
只能眼缝里蹦出来
说实在的，那一刻
我对人贩子的恨
手心拽得指骨节一轮轮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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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你还来这里”
“嗯，再来看看”
这里是一遍废墟
砖头，碎瓦片，土墙
这里曾住有三户农家
修高速路，通过这里
昨天，推土机全部推倒
大爷身前站的地方
曾是他家的大门口
那边废墟还露出半截土墙
土墙的屋后曾是自家菜地
菜地边上埋着大爷离去的老伴
大爷想念老伴，与村长商量过
在施工前，他一定会把老伴的坟
迁走，绝不会影响到施工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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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常响起《让我们荡起双桨》
不用船渡的河，试着淌过
再没有好词语形容，那个年代
唱起这首歌，脸上的童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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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到后山坡割草放羊
把狗尾巴草扎成环
镶嵌几朵打弯豆花，还有
系在胸前的红领巾
这就是我的童年
我为成长，找到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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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上的书包，是母亲
设计我的人生时，用手缝制的
破了再补、再缝。一个我的书包设计师
土得掉渣的心思，完美我的学习
每次，放学的路上
可恶的同学，疯抢我的书包
撕坏书包，也没漏丢贫穷
晚上，母亲又要缝补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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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看得很紧的村口小河,河水里
有我，有游着的小鱼、石缝里螃蟹
还有几只慢悠悠的鸭子,
父亲没察觉出小河是我的伙伴
不去一次，河水
就流得不好玩，没有声音
我们已经有拉勾上吊的情谊
这辈子，不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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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老师
总穿那件帆布衣服
石板铺就的课桌
常常要被特凶的女同学
多画出三分之一的界限
抢赢了地盘，违反了纪律
老师罚我站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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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家里姐
常被我打哭
很奇怪，在学校
姐却要帮我，教训同桌女同学
确实，这有点不合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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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的，被眼前忽视
六一儿童节到了
孙女要买三套衣服
跟爸妈互动节目一套
跳舞一套，唱歌一套
颜色什么的，要跟着
冰激凌、巧克力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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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为了孩子
幸福，不是每个孩子都拥有的
如果贫穷，能让孩子更能懂得知足
那么，幸福才能让她们快乐成长
真担心
富有，成了她们的依赖
奢侈，放纵了她们的优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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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荡起双桨”
再次听到稚嫩的声音，使得我
坐在椅子上，像是坐在船上
阳光一围过来，幸福
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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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村大会，喇叭一大早响起村长声音
瘸腿李二娃走路一阵风
看习近平主席十九大报告电视直播
好多新政策没看懂的，正要请教村委
他一到，村里其他陆陆续续到会场
从城里打工赶回家栽油菜的几个娃
也来参加村大会
村大会一年没几次开，平时
村上的事，都是村长
走家串户地挨个通知
村大会，把散在各家各户的村人
集中在一起，真如袁枚诗句
“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
村长说 “一带一路”下的
新农村新农民，到要奔的新时代
听得到会的，个个伸长鹅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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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写到大雪，已“千树万树梨花开”
雪用白，纯洁这个世界
梅样傲霜的表姐，冷样目光看生活
村子用禅一样的修行，度一群女人
一群女人，用佛语反复读似留守一样的经书
孩子堆雪人儿，老人
朝村口瞅了瞅，大雪还是飘成
往年的老样子，是瑞雪
学习十九大会议精神，会议后闲下来
七八个女人扎堆儿，聊村长在会议上说的
新农村新时代新政策，该叫在外的男人回村干
就像迎纷纷扬扬下起的雪，覆盖在下面的麦苗
若被窝窝里的女人，隐伏的苍翠暗地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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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来到的过山丘上
油菜花先是，一大遍青
一小点黄。像春天探头
露出的娃娃脸
菜花花苞，握小拳头
敲春风的门。敲一次
金黄，闪一道春光
而门打开，春雨淋淋漓漓
千万只蜜蜂扑来，菜花呀
这些勤劳采蜜人，正如我的乡亲
十朵百朵的油菜花
一丘田野里的油菜花
铺天盖地的金黄
卷土盖过田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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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田野，到丘陵
油菜花开得浩浩荡荡
半坡上，乱石堆隔着的几垄
是掉队的，散堆地举起金黄
站最高的那块石头上看
像是村里屯兵千万的操练
春风，春雨两名教官里
我比较喜欢春风，菜花也喜欢
春雨就不一样，严厉严肃
同样要求雨中的油菜花
也必须开得浩浩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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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才翻过的新土
躺在村野丘陵里
把绵绵春雨
当成奶汁样吸吮
多么安静
玉米芽的小嘴
咬着春雨的奶头不放
它是丘陵刚出生的婴儿
青青麦苗是姐姐
一野丘陵走在春雨里
最稚嫩的小小诗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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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过完年
有些就外出打工
家里突然空出一个男人位置
像是，枕边话突然被夜掐断
也有留在家里里，一年比一年多
三娃没出去，床上瘫着老父亲
秋生没出去，妻子得了乳腺癌
春子承包村里山林，还有几个
返村创业的年轻人，田里油菜花样地
起初黄一点点，慢慢黄出一大遍席卷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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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龙多村农民
给来龙多山的作向导
讲八大山景由来
讲薛刚反唐，武则天逃逸龙多山
讲山上道法高深僧人
捉拿山妖厉鬼，降服链在铁锁坟
一个龙多山脚龙多村农民
带着一波又一波游人
一天天上山下山，像
挖自家地里的土
不断翻老家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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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上龙多山的路
都是山脚下的村人
深知这条上山的路
陡、窄、险，就像
那条贫困路
早就该，修修了
旅游大开发，一想起
人潮人海的游人，走一条
敞亮亮大道，上山下山
一级级石梯，就在
沿着村人的肩背层层铺设
仿佛一双双足音一轮一轮地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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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多山
四扇护山寨门，八大山景
有悬崖峭壁
有水龙洞天
有石雕，石塑
有诗人陆游的题壁诗
有大唐之前的石刻墨宝
有神，有佛，有道
有铁锁坟。山妖鬼精
套着如狗一样的铁链
锁在山腰，儆魔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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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一波又一波来
大年初一，来
农历三月三，来
甚至不看节日，不定日子来
不能算是游客
那些人，是山脚下十里八村的
上山，来的不是一个人
是两口子，一家子一宗族来朝拜
有些是，带着庙会来
带着舞狮，舞龙大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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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山
有道则活在民间
有佛则活在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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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三百梯
过南天门
再上
是玉皇大帝的正殿大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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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心向佛，去二崖
心中淌爱，去猪儿林
胸中抱负，去一脚踏三县
一心求子，拜过送子观音
就去打儿洞，得灵验
飞仙走石
传母爱天下
垂目竖耳，聆听
孝敬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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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传奇，有时候恐怖
有时候，惊吓人
和尚降魔
收复厉鬼
方丈镇妖邪，瞬间令遍山
烛火熄灭，突然又大亮
故事里有薛刚反唐
有武则天逃逸龙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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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土生土长
一身体魄，长的都是山骨
石头，长出爱的恨
泥土，长出爱的根
我以无忧无虑
藏起对它的感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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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山上长的草
装满过我少年的背篓
喂壮过家里，一条又一条大水牛
只有悬崖上长的那颗野刺梨
听懂过肚子里的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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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次又一次踩落崖壁
摔疼过无助的年少
只有倔强，长成
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2018年8月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