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
文贵杰
天一黑下来,路灯就开始称霸一方。
正走在下班的路上,口袋里手机响了。接通后,听二哥在电话里,说话带着哭腔。
前两天大姐来过电话,说二哥的病又复发了。二哥最初犯病,医生没具体给出个说法,失心疯、精神失常、神经衰弱症等。犯了病的二哥,不知道吃饭,不知道睡觉,不知冷暖,不知道饱饿,更不会照顾自己。如果没有亲人照看,他就只知道满世界疯跑,好像永远不知道累。
二哥在电话里一边说着话,一边间断悲泣。他说,想来我的公司上班。现在,村里人、院邻居、亲戚朋友知道了他有精神病史,常复发,都不愿让他跟着外出打工。老远看见他、躲着他,像防贼似的。以前没犯病,是不会这样对他的······二哥说着说着,说到伤心处,就愈发抽泣得厉害。
我急忙安慰二哥说,你现在首要想的是,先把自己的病医好再说。外出打工来日方长,身体健康了才能出来打工。二哥听我说完,虽然停止了抽泣,但还是不放心地在电话里,再次强调说,他现在就靠我这个弟弟带着他出去打工了。反复在电话里唠叨说,弟你不能丢下二哥不管。
我说,不会的。二哥你在家一定要看好病。听大姐话,不要再到处乱跑了,还记得要准时吃药。二哥听了后,在电话里迟疑许久,才回应一声“嗯”,总有些不舍地挂断电话。
第二天中午,我刚下班,大姐在电话里的声音急促、悲切地告诉我,说二哥昨晚,吃过晚饭,自己倒水吃完药,洗漱完毕,就睡觉了。第二天大亮,她去叫二哥吃早饭,不见了二哥。问院里邻居,有谁一大早看见过二哥?就在大姐、大姐夫、大外侄女、二外侄女一家人正在到处寻找二哥的时候,接到我们院里邻居李叔打来电话,说他一大早出工到田里看秧苗,见在我们屋门口前大水田里,漂浮着早已没有了生命迹象的二哥。
大姐嫁到我们区镇乡上,离着我们老家还有四十多里路。平常大姐回一趟娘家,坐公共汽车要一小时左右。如果正常走路,要近三小时。也就是说,前一晚上,二哥从大姐家偷偷跑出来,下那么大的雨,没有带上任何雨具、手电,一个人是摸着夜色、雷雨闪电回的家。家里空空几间瓦房,大哥一家早几年搬进离着几百米远的屋后新房。大哥又与侄儿外出打工了,只有大嫂在家照看着两个孙女读书。二姐嫁隔壁乡镇后,一家人也早搬进城里。我一家也在外打工。二哥犯病,之所以家里没人照看,大姐才把犯病的二哥接到他家照看。
二哥回家,终没有进到屋,就离去了。
自我接到二哥最后一个电话后,老会想起电话里二哥的那种无助、抽泣的声息。昨晚,梦里走来的二哥,不像犯过病,还是我读书那时的二哥。他总是在翻看着一本中草药医书,想在中草药医书上,寻找到父亲的病根。看见他把在后山坡上挖的草药,从背篓里全部倒出来,一株一株放在檐口下,仔细对着中草药医书上的文字描述,一一核对。确定后,再打来井水,将草药洗得干干净净。见我作业做完,站他身边盯着好奇看,就叫我赶紧拿去给父亲熬药。
那时父亲生病,躺床上,越来越严重到赤脚医生周医生,都不来给父亲开方子抓药了。我们一家人看着躺病床上瘦骨伶仃的父亲,卷缩着呻吟的父亲,爱莫能助。不知二哥从哪里找来一本中草药医书,学着到后山坡上挖草药给父亲治病。刚开始母亲担心着,看父亲喝过二哥熬的草药后,感觉没有以前那么痛苦了,就支持二哥大胆挖草药,我也帮着二哥。慢慢地喝了二哥挖的草药,父亲的病情虽然没有明显好转,但听见父亲痛苦的呻吟减少了很多。
父亲生病,到严重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特别在父亲身前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母亲照顾不了父亲起居,都是二哥跟着父亲睡。半夜三更,随时抱着父亲下床大小便。有时,父亲心情好些,想出来晒太阳,二哥就抱他坐在檐口下椅子上,任阳光爬满父亲全身,重新密制一道容颜。那些阳光打在父亲身上,也很认真地驱除父亲身上还残留的病霾。我有时放学回家,看二哥背着父亲,走在田埂上。孱弱的父亲,扑在二哥背上,全身像黏在二哥身上的一摊泥。脖子撑不住他的头,父亲就将下巴磕在二哥肩膀上。往日父亲的严厉,都深深陷进肌肉收缩的皱褶里了。塌陷的眼神,看不见前方,更看不见远方。眼皮耷拉着,低垂目光只能看到很近。我走到父亲跟前,他很使劲地抬了抬眼神,也就只能看见我眼里的泪。
这是绝望后,又再次看到了希望的父亲,叫二哥背他到田野里走走。一个农人永远离不开的,就是那方泥土。
从大队赤脚医生周医生不肯给父亲开方子抓药后,万念俱灰的父亲,就开始绝食,也吃不下什么东西了。在喝了二哥熬的草药,身体感觉不那么痛苦了,才又恢复到从前。在能吃下一口饭食后,心情好点了,就叫二哥抱他在屋檐口下晒晒太阳,背他在自家地里、田埂上走走。父亲又开始关心着那地里的庄稼,长势如何了。
有时,关于地里农活,要注意些什么的告诫话,说完一句给二哥听,往往要使出全身的力气。遇到邻居,村里熟人,老远在向父亲打招呼。他瘦薄而又皱褶的脸上挤不出笑,拿不出力气点头,就用眼睛眨巴一下。二哥担心邻居、村里熟人误解父亲不理睬他们,就急忙解释说我爸听到了。他说话吃力,眼睛眨巴着,也表示问候。邻居、村里熟人也理解此时病恹恹的父亲。因为,还是健康之前的父亲,村里、周围邻居都知道他是个热心肠人,老远见了都会先递根烟过来点着,边点烟边开始聊起节气、地里的庄稼活。
慢慢地,看到希望的父亲,又开始看到了绝望。二哥挖的草药,开始在父亲的身上又不起作用了。二哥每天干完地里农活回来,手上就翻着中草药医书上看,配对着一株株草药药性,寻着父亲的病根。父亲的病,那时可以算是病入膏肓,冰冻三尺。大队赤脚医生周医生都摇头,说给父亲开药方抓药简直就是浪费钱。说病人治不好就算了,可活人还得生活。
那时,我们本就很贫穷的家庭,为父亲治病,已向亲戚朋友、村里熟人、邻居借了不少钱。况且,我那时读书也在花钱。大队赤脚医生周医生,也是一直在看着父亲的病,深知父亲的病,已经严重到了无法医治的地步了,再开单子抓药简直就是在浪费钱,对于我们这样贫困的家庭,无疑是雪上加霜。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也点头默许了周医生的建议。边上母亲看着,无助得只有泪眼花花。唯独二哥不信邪,不相信父亲的病不可救治。
父亲‘‘’’最后的那些日子,二哥忙碌着,身上随时都揣着一本中草药医书。空下来在看,吃着饭在看,熬着药在看。我跟着二哥去后山坡上挖草药,他挖一株,再仔细对照中草药医书上,关于草药根、茎、叶、花朵的文字描述。他在悬崖上挖草药,叫我在悬崖下接住。很多回,抓着悬崖上枯草,不小心就摔下来了。看摔在地上的二哥,先吐一把口水,抹在膝盖擦伤的口子上后,就迅速再爬起来,走路还一拐一拐的,像没事儿的一样。又叫我跟着他,去那边崖上再看看,还有没有要挖的草药。
这就是我记忆里的二哥。他从梦里走来,还在后悔,没能救活父亲。父亲去世后,他在父亲坟前,发誓说这辈子一定学好医,找出父亲生病的难治之症。可是,我们那样贫困的家庭,给父亲治病借了不少钱,我读书也在需要着钱,根本拿不出给钱来,给二哥去拜师学医。现在,二哥来对我说,他还没有学好医,还没找到医治父亲病症的最好草药,很自责这么多年,都没有学好医。
他说,在这些年里,翻读了不少医书,就是没找到能医好父亲的草药,不知道该如何去对父亲讲。还说,他越来越不敢想身前躺在床上的父亲,看他、期盼他的眼神。那眼神,远远超过一个父亲,看儿子的眼神。那眼神里······二哥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那抽泣,又像他打给我最后的那个电话里的那样。
我说,二哥,你看见父亲了吗?
他抹了一下眼泪,说还没有找到父亲。
我说,那你到父亲坟前去,问问父亲,看他住在哪里,你好去找他,照顾他。他的病如果还是以前那个老样子,你就继续给父亲治。毕竟这么多年,你也翻看了不少医书,比以前懂得更多了,肯定能把父亲的病治好。
二哥含着泪点头,答应着“嗯”,就往父亲的坟山走去。
我看二哥走远,猛地想起,又大声喊住他说,在悬崖上,一个人挖草药,记得要多注意些,别再从悬崖上摔下来了。我朝他远去的背影大声喊着说,不知不觉,怎么也把自己眼里的泪给喊了出来。
突然,肩膀被谁重重拍了一下。我醒过来,原来是在做梦。妻拉亮桌灯,一下子坐起来,问我怎么啦。
我说没什么,就是做了一个梦。
梦是假了,泪是真实的。我抽出纸巾擦了擦,叫妻子关灯,继续睡觉。
熄了灯,黑又回到夜里。都躺下睡觉了,我又想起刚才做的梦。梦与现实不一样,二哥犯病才去世虽有几年了,但总感觉不久。
那时,自从二哥犯病以后,一年都会复发几次。有一次陪二哥去大医院看病,那个精神科的老医生说,二哥的病,关键在于他自己的调养,不能想的事儿太多,不能太过于操劳,少做些刺激大脑神经的重活。老医生讲了许多,主要的就是不能做伤及、刺激大脑神经的事儿就行。
二哥就是因为犯病,才没能成家的。可能后来也是这事儿,一直困扰着倔犟的二哥,要强的二哥,才让他的病年年复发。而且,复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想着二哥生活点滴之事,我不知什么时候又进入梦乡的。
二哥再次从梦里走来,还是满脸泪痕。
我问二哥,你问父亲了吗?父亲怎么说?
二哥说,他跪在父亲坟前,一直喊了很久,也没听到父亲答应。
还说,他好像听到父亲坟里,有许多人群走动的声音,还有开车按喇叭响的声音。正要俯身去听个仔细明白,突然,父亲的坟墓塌陷得很深,现出一道很高的悬崖峭壁来。好在他跪着父亲的坟前,俯身于我们在埋葬了父亲以后,于父亲坟前砌了一块供香石板桌。
二哥被供香石板桌拦着,才没掉到悬崖下。他扶着供香石板,看见父亲塌陷的坟墓悬崖峭壁下,是一条又长又宽的马路,两头不知从哪里来,通向哪里。云雾缭绕间,只看见很多行人,很多车。二哥说,他看了很久,也没看见人群中走有父亲。
明白了,肯定是二哥看了很久,没找着父亲,才又倒回来的。
我说,二哥你再到母亲坟前问问,兴许母亲后来去找到父亲了,跟父亲生活在一起。
母亲是在父亲去世十年后走的。身前母亲与二哥生活在一起。我结婚分家后,母亲没有跟我在一起生活。母亲说二哥的病随时会复发,二哥又还没有成家。她得帮衬着二哥,照看二哥。
那时,我与二哥分家后,母亲跟二哥生活。二哥也经常在外打工,就留着母亲一人在家。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也没生过什么大病,说走就走了,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平常,我回家听得最多的,就是母亲老挂念唠叨二哥,惦记着二哥有个随时都会复发的精神病。说要是她不在了,作为弟弟的我,一定要照看好二哥。
在葬完母亲,回七的第二天,二哥跪在母亲坟前,泪着说他一定给母亲找个好媳妇成个家,完成身前母亲的期望。争取每年一家子热热闹闹来到母亲坟前拜祭她、给她送去阳间后世儿女的祈福。那时,我也躲在卧室里悲泣,母亲一生操劳,正待我生活开始好一点,能好好孝顺她的时候,却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得那么突然、决绝,让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真正应验到我的身上。我由痛苦的咀嚼、慢咽到后来实在忍不住嚎啕,惊动了陶屋的亲戚、朋友,他们挤进来屋来相劝。他们只知道母亲去世,人人都会悲痛万分的,但不知道我居然悲痛得会嚎啕大哭起来。
此时,来我梦里的二哥听我一说,叫他去母亲坟前问问母亲。他像是突然醒悟过来,悲泣的脸开始若花样绽开,眼角泪花被欣喜瞬间荡走,迅速转身朝母亲的坟前奔去。我朝奔远的二哥喊道,让他别忘了带一点母亲身前最喜欢吃的橙子糖去。二哥回应了一声,说他知道。母亲身前最喜欢吃橙子糖,也喜欢自己亲手做。小时候,听母亲说过,以前外公有过咳嗽病,家里每年都做橙子糖。外公吃过橙子糖后,咳嗽就没那么严重了。父亲也经常咳嗽,所以,母亲一生做橙子糖的手艺便从停过。再者,母亲自己也爱吃。我看母亲做橙子糖很简单,将橙子皮剥掉,将橙肉晾去水分后,装瓶里用白糖腌制封闭一段时间后,就可以拿出来吃了。
看着二哥远去的背影,实在难以想象。后来犯病愈发频繁的二哥,反应迟钝、呆滞,甚至像个小孩子。一个大男人,脆弱到只知道掉眼泪,来抗衡虐待自己的这个世界。
那时在医院,带着二哥从医生办公室看完病出来,他想疯跑,被我拉住凶了一阵之后,就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该吃药了,我把药片放到他手上。他不吃不说,还松开手指,拿起其中一片红色的,在眼前照来照去地看,其他的药片便洒落满地。我又气又急,忍不住又凶他。他捂着脸大哭,说你欺负二哥。
我不知道,小时候我怕得要命的二哥,现在居然变成他怕我怕得要命。要是放在小时候那会儿,我会感到异常荣耀。看着眼前啼哭的二哥,我转过头,还没低下头泪就跟了下来。
两兄弟的泪,两个大男儿的泪,好像失去意义,没有重量了,想流就流,不受控制。
儿子站在床前,叫了好久的爸爸,我不知道。我被他摇醒后,天已大亮,妻煮好早饭。起床,穿好衣服还揉了揉眼睛,红红的。儿子好奇过来,瞅我,问我怎么啦。我说,是儿子你刚才拼命摇我时,有灰尘落进我眼里了。儿子说,他喊了很久,见我睡得沉,才使劲摇醒我的。儿子根本不知道,我在梦里,正想起那时照看他犯病的二叔,弟兄俩的一慕慕往事。
每年在外,回老家拜祭过父亲,母亲后,就会来到二哥坟前。儿子点香烧纸拜祭着他,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今生兄弟实在短暂,最后接到的一次电话,居然是二哥哭啼、悲泣着最后的离别之言。那个夜晚,倾盆大雨,三十几里路程,不晓得二哥是不是走了一夜,才回到家,而最终没有进到屋。他来到我梦里,从没跟我提起过那晚的凄惨、孤零、无助、悲凉,还是那从前一脸生活向上的样子;还是那个想着如何治好父亲病,抱着父亲晒太阳、背着父亲走在田埂上的二哥;母亲眼里一直担忧着的二哥。
那天晚上,二哥又从梦里走来。这一次,他有些高兴,说在母亲坟前,喊答应母亲了。母亲果然找到了父亲,跟父亲生活在一起。那晚二哥在父亲坟前,没有喊答应父亲。母亲说,那晚刚好是和父亲到爷爷家吃饭去了。我说,那二哥你问了没有母亲与父亲住在什么地方,那地方好找吗?是坐汽车、还是火车?二哥没有急于回答我,而是满脸忧郁。
我问二哥,怎么啦?
二哥说,母亲和父亲都在问他,找到女朋友没有?
二哥说完还没有找到。母亲脸上瞬间就有了一丝忧郁。父亲又恢复了他年轻时的严厉,叱责二哥没用,说我们家几代人,哪一代哪一家不是儿孙满堂的,哪一个男儿不都是成家立业了。就二哥没用,就二哥是个不孝子。
想起年轻父亲的严厉,我周身都会发抖。
我们几兄弟,没少挨个父亲的打。想起二哥被父亲打得最狠的那次,全身都瑟瑟发抖起来。那一次二哥被父亲狠打,也是因为我。
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班上两个大同学老欺负我,叫我帮他俩写小字,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不帮,两个大同学就放学后,堵在回家路上打我。被上初中的二哥看见,教训了两个大同学,引发了一场群斗。两个大同学叫上他们的两个哥,放学堵在路上,与二哥打起来。四人打二哥一人。撕扯中,二哥用石头打破其中一人的头,惊动了双方爸妈。父亲带着那人去医院缝了七针,医药费花了五块多。
那时候,我们一学期的学费才三块钱。一下子花去了我快一年的学费了。二哥被父亲捆起来,吊着打。被打得惨叫的二哥,还是不认错。父亲一气之下,将二哥吊着打了之后还赶出家门。第二天、第三天母亲还不见二哥回来,我们就到处找二哥。结果,母亲在后屋檐口下,狗窝稻草旁看见,饿得一阵阵眩晕的、卷缩成一团的二哥。母亲心痛得泪眼花花,把二哥抱进屋里。我赶紧,从灶屋里端出二哥的饭菜。二哥狼吞虎咽吃着,母亲偷偷转过头去抹泪。就那一次,父亲打我们的狠,才稍微有所收敛。
二哥在我们几兄弟当中,是最要强的,凡事都希望做得尽善尽美。这也是他犯病后,频繁复发的主要原因之一。现在,在梦里看着二哥如此犯难,觉得好不容易找到母亲、父亲,去与俩老团聚,生活在一起本来是一件幸福之事,可是又有了自愧。
我说,二哥,这咱办呢?
二哥沉默了一下,突然问,我们生产队的杨兰,这些年怎么样了?
杨兰?二哥还想着杨兰。
身前的二哥,自犯病以后,就再没提起过杨兰了。现在,又突然提到杨兰。
我想起了以前的事。
杨兰是我们大队隔壁七社的,也是我的小学同学。读书毕业后,就在家里跟着父母干农活。身前母亲曾叫媒人去给二哥提过亲。那时,大队每年都要召集年轻人排练文艺节目,在国庆节参加乡上文艺汇演。
二哥、与杨兰都在参加大队文艺节目排练。一段时间的接触之后,二哥喜欢杨兰,才叫母亲安排媒人去提亲的。就在春节准备两家举办订婚仪式时,二哥突然犯病了。杨兰父母取消订婚后,就与村里梅子湾院子李家开了亲,杨兰与银生订婚,没两年就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后来银生得肺癌死了后,杨兰就成了寡妇,带着一个女儿生活。再后来带着女儿去了城里打工。
自犯了病的二哥,杨兰嫁人后,就再没听二哥提及过杨兰的名字,好像二哥从没当心里喜欢的那个杨兰还在世上存在。一个生产队里的人,院子与院子离那么近,地挨地土挨土的,干农活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有不会遇到的。二哥就算有时在地里,或是走在田埂遇上、碰见杨兰了,也只是招呼一声,便擦肩而过了。
这么些年,来梦里的二哥,到现在突然提到杨兰。我说,二哥我帮你打听一下。去年我回家,同学聚会时,都没看见杨兰。改天,我向我的那些同学再打听一下。
二哥说,好的。打听到了把她的电话号码记下来。二哥他想自己去联系杨兰,了解一下这个埋在自己心底多年的恋人,现在生活得怎样了。
二哥走时,还回头来叮嘱我,说我这几年看起来突然老了很多,身体明显比以前差了很多。要我自己好好保重身体,多做运动,锻炼身体。
不知不觉,一年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我还没感觉到的时候,二哥在梦里就看出来了。
这些年忙于生计,在外奔赴,回家的时间少,就觉得光阴不是自己的,自己的光阴送给了别人。而自己度的,不知道是从别人哪里偷来的,才过得那么艰难,坎坷,老是不顺。好像不是自己的,就应该过得不心安理得;不是自己的,就理所当然该过不好;不是自己的,天经地义不受自己控制。两鬓斑白,为什么不知不觉就有了,就是因为拿别人的东西不易,自己过日子就应该过得不易,怨不得人。
这也真的是印证了那句:来江湖混,迟早都是要还。
二哥梦里托我办的事,我还得抓紧去办。他还等着我找到杨兰的电话号码给他,好心安回到父亲、母亲身边。我从同学的同学那里,一次又一次打听。有个同学说,她与杨兰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在两年以前。其他几个,那时候与杨兰玩得好的同学说,好几年都没有与杨兰联系了。
在与杨兰最后通电话的那位同学,我与她聊了一会儿,正准备挂断电话时,她身边女儿说,杨兰的女儿是她的大学同学,她把杨兰女儿的电话告诉我,让我打电话问一问杨兰的女儿吧。再早时的同学聚会上,同学们也没见我与杨兰怎么聊天,现在我突然如此寻着杨兰,难免让人生疑。
我记下杨兰女儿的电话后,草草聊几句就赶紧挂断了。
我对妻说,这该如何联系杨兰女儿。如果她女儿问及找她妈妈何事,不告知讲明缘由,人家怎么会无缘无故告知电话号码呢。这还真是一件难办之事,弄不好人家还会误以为我是什么人嘛。
遇一个不认识的人,人家无缘无故要你的电话号码,你会给吗?除非你有病,赶紧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知人家。
妻想了想,说你打通她女儿的电话后,就实说吧。
实说?你有病嘛。二哥梦里拖办的事儿,实说怎么说?
突然觉得,眼前妻着实可笑,还有点病得不轻。
你才有病呢?懒得理你。妻睁大眼睛,气鼓鼓地站起来,准备走开。
我拉着妻子,又颜笑着叫她坐下。
那你说,实说怎么说。
妻见我服软下来,坐着一顿叱责,说我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这坏脾气,火急火燎的,遇事儿不多想想,只知道干着急,干着急有屁用。
我被妻数落一顿之后,还得好好听她说,该怎么联系杨兰女儿,得到她妈妈的电话。
妻所谓的实说,是告诉杨兰女儿,我是村里会计某某(我以前当过村里两年会记后,才出来打工的),就说现村里土地确权,需要向每家每户了解,以前农村落实土地责任到户后,队里分摊到各家土地的实际面积。叫杨兰儿女告知她妈妈的电话,好便于随时联系。
妻真是厉害,利用今年农村土地确权正在实施的方式联系杨兰女儿,来告知她妈妈的电话,这种策略方式确实得体。现在,村里确实是在进行各家各户土地确权,等确权过后,土地责任集体所有制又将再三十年不变。前几天,我就接到了村支书打来关于土地确权的落实电话。
好吧,就按妻说的办。
拨通杨兰女儿电话后,却令我不知所措。她女儿在电话里说,她妈妈前两年在建筑工地上,出事故走了。啊······听杨兰女儿说完,我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了,等了很久,才“哦”地回答了一声,不情愿地挂断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