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问我对三丫渡口的印象,定是不论那篷船把我渡向哪个码头,都尘封着我途经此渡口轮番探亲的故事,等着记忆的发掘。
三丫江系小东江支流,它流过三丫村后分岔,形成一江三岸,估计三丫口村和三丫村皆因此而得名。三丫江在此处划分茂名境和吴川境。三个码头也分别指向我至亲的外婆、太外婆和祖母家。
从江水的流向划分三丫渡口的三个码头,上游处码头的三丫口村临江而建,村子中央有一段古时留下的墟道,墟道用古青砖和长条石板铺成,两排铺子林立,酱油铺,医馆,日子馆,山草药铺,肉铺,豆腐铺,纸钱火烛铺,鞋铺,还有出售火油、蓑衣和油纸伞的杂货铺。以及远道而来的农人临时摆卖的活鸡鸭,滴着水的青菜,光溜溜的红薯,沾着湿泥的竽头......碰上圩日就更添热闹。每每经过这里,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到姑婆(外公的妹妹)的医馆里,坐下喝碗水、歇歇脚再到肉铺割一块猪肉,才又动身前往外婆家。我捂着口袋里姑婆给的一把糖果,频频回头落下距离又小跑着追上母亲的步伐。
接下来的一个码头在三丫村这边,三丫村离码头稍远,要经过一些弯弯曲曲又沆沆洼洼的宽田埂,下雨天最烦人,推着自行车搭重物的,经常会陷进坑里,若得不到附近村民或过路人的协助,会连人带车子摔进田梗下的水田里。绕过三丫村,有一条路通往祖母家。
下游的码头属吴川境,它紧靠着一座山,山上种满松树和油加利树,树木高大碧绿,也没见有人砍伐过。还有临水的几丛翠绿竹子,它们总是矗立于江面上,倒映在江水中,远远望去,江水犹如一面碧玉雕成的巨大镜子。这个码头的山路通往太外婆(外婆的母亲)家。有时母亲说要带我去外婆家,临了在渡口这里,她又会喊摆渡的船夫让我们在下游渡口上岸;先去太外婆家,回来再转去外婆家。
吴川境的码头因为山太高,江面跟码头有个落差,碰到渡重物或是年老的,船夫会把船泊停在这个渡口,帮忙抬重物通过大坎走上主山路后再回来撑渡。此时还待在船上的人就要等,记不清我等了多少回,父亲在场时也会一起去帮忙,从不落空。留在船上的我会走到船的另一头看船夫捕获的鱼,那些鱼泛着银光,好几次我差点张口跟船夫要几尾拿回家养。
篷船渡人,渡自行车,渡挑担,渡鸡鸭猪狗,渡一切能搬上船的农产品和货物。
九岁那年暑假我在外婆家,外婆趁我在外面玩独自去了我祖母家,得知消息的我两手空空跑去追她(没追上),到达三丫渡口,船夫看我呆呆站在岸边。问:“你过渡吗?”
我点点头,却挪不动脚步,皆因我身无分文,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说那过渡费。
“你上来吧”船夫的声音。
“快上船呀”挑着一头小猪上船的男渡客在催。
“这么小也没有大人陪同啊!”腋下夹着一只白鸭子的妇女说,那白鸭子竟乖巧得没扑腾。
我不再犹豫,跳上了船。
篷船晃悠着离开码头,谁能料得到那刻我何止是惴惴不安?脑中想的尽是“他知道我没钱会不会把我带回外婆那边先取钱来?”和“他会不会把我扣下来留在船上?”全然没心思去听他们在聊些什么。
船夫年纪与父亲相仿,他也没问就直接把我送到了回我祖母家的那个码头。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伯伯,我没带钱,等回来我再给你。”他点点头,把船泊好让我上岸。我生怕他反悔,上了岸像离弦的箭般奔跑起来。直到看不见他和篷船,才停下来大口喘气。
家里新买的黑牛牯性子刚烈,父亲调教了几次都驯服不了它,有一次带它耙田,它像疯了般胡乱冲撞,父亲还被它踢了一脚;遂将它转售。但农家脱不开牛,就去外婆家借。外婆家的黄牛温顺得连我都敢靠近它,摸它的牛角,扯它脖子下松松软软的肉,牵着它的鼻子让它吃草或从它嘴边抽走青草,它也不发脾气。
我和父亲赶着这头牛走到三丫渡口,无论父亲如何拿青草诱它,它都不肯上船,眼看要日暮西山。父亲跟船夫商量他和牛一起渡江;我与自行车随船过江。黄牛乖乖跟着父亲下水,到江心处它又不肯走了,船夫喊父亲先游到前方拉它,他拿竹杆在后面驱赶。这头黄牛可聪明了,看到父亲在它前头,判断前方没有危险,它昂头用悠长的牛腔喊了一声“哞.....”,然后继续朝对岸探去,船夫的驱赶沦为口号。
太外婆托口信让父亲去她家拉甘蔗叶回家喂牛。把双轮车寄放在三丫村朋友家中后,父亲带我前往太外婆家,甘蔗长到一定的程度后,从尾部砍下叶子,甘蔗还能重新长出叶子来,甘蔗叶砍好后有好几捆,舅公和父亲挑上甘蔗叶,把我们送上船。
渡船日复一日流连往返于方寸间,船夫终日头戴斗笠,话不多;他身材魁梧,抡起手中又长又直的粗竹杆,左摆一道,右撑一杆,篷船窜出老远。倒是不论哪个成年渡客,相熟的或是陌生的,老远就跟船夫拉起话搭子,内容从天气到猪肉价格,或附近村落哪家的孩子考上高等学府,谁家娶新妇,哪家府第新落成,谁又尽完人间的义务安然离去,自己要去哪里干何事......这里简直是情报中转站。
渡客语调时而唏嘘,时而欣喜,间或夹着爽朗的笑声,余音尝未落尽,船已靠岸。近处芦苇丛惊起的一只小白鹭拍拍翅膀,贴着水面寻得另一丛芦苇隐进去,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