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无花果

王 晖

老屋的门前，有一棵无花果树。

据母亲讲，这棵无花果树，是父亲当年到西乡做水利工程时，找一位种花的老花匠讨回来的。父亲还说，这棵无花果树，它平凡而不招风，朴素而又宁静，必将给我们带来好运。因此，我们对它呵护有加，倍加爱惜。

记得几年以后，它的树杆就变得粗壮而坚挺了。一年四季，树枝密密匝匝的，树叶宽阔碧绿。即使到了冬天，它也仍然我行我素，保持着本色，不见一片树叶凋零。我打心眼里佩服它的坚韧。父亲曾经对我和兄长说过，这种树有梅花的品质和松树的品格，即使暴风雪来临，任凭你怎样摧折，它也仍然挺直腰杆，青翠欲滴，活力四射。当年，我对父亲的话，似懂非懂，不以为然。

而最为神奇的是，无花果树不像桃树，李树等别的树种，一到春天就格外张扬，铺天盖地的开出五颜六色的鲜花，炫耀自己，宣示自己的不同凡响，为自己造势。而无花果树，春天不见它开花，自然就不见它孕育，出粉，坐果的过程。而到了盛夏时节，它居然就能挂出满树的果子来。那果子形似桔子，个个浑圆，也碧绿碧绿的，果肉特别细腻，一丝丝的，甜润可口，如蜂蜜一般，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我和这棵无花果树，是有着特殊的感情的。

先前，年少的我与父亲一道，陪伴它发育，给它浇水，施肥，治虫，看护它健康成长。而它到了壮年，我也上到小学五年级了。每到寒暑假，就由我来照料它。

记得那是一九六八年夏天，“文革”的高潮席卷乡村的每一个角落，除“四旧”的对象巳经非常极端，“破除的内容”被无限放大。甚至波及农村人的农事生活，比如种花种草，你就不能种植“红玫瑰”“香妃草”“金皇后”之类的，（因为，当时认为那是一种“小资产阶级情调”）否则，一旦被人举报，必将祸事临头。可我家后院，早先由兄长种了一些如兰花，月季一样的花草，现在又种下一棵“无花果”树，当时，父亲也是忧心忡忡的。我和兄长看出了父亲的心事，我俩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保护这棵无花果树的妙招。我的兄长用描红的办法，写出“红色江山万年长”的七个美术字，由略懂篆刻的我，将这七个字雕刻在无花果树的主杆上。这样，红卫兵看见这棵树，何许就不会将其铲除了。我们的这个主意，居然得到了父亲的认可。

第二天早上，兄长把七个漂亮的美术字交到我手上，并把家里面的小方桌搬到无花果树下，让我稳稳当当地站在方桌上开始雕刻。我的10把雕刀是专门用来雕刻毛主席像章和“忠”字的，把把都锋利。当时，我挑了一把长三号的雕刀，小心翼翼地开始雕刻第一个字“红”字。按照“侧锋”要轻，“中锋”要重的技术规则，很快将绞丝旁的前两个笔画雕刻成型，我的兄长在树下左看看，右看看，兴奋得不得了，连声说“行行行！”于是，我便得意地开始雕刻第三个笔画“提画”，而且，不仅动作的频率加快了，动作的幅度也加大了一些。终于，由于用力过猛，雕刀一下子飘到了左手的虎口处，削掉了一块肉，顿时，鲜血淋漓，食指根部的骨头都露出来了。我的兄长吓坏了！火急火燎跑往家中，寻找纱布来给我包扎，惊动了在厨房做饭的母亲，母亲箭一般地冲了过来，一边狠狠地责骂兄长，一边迅速解下腰间的蓝围裙，给我把左手紧紧包扎了起来。看到我十分痛苦的表情，母亲一把将我揽进怀里，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

过了一夜，兄长和我再去观察那个半拉子工程，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被雕刻出来的两个半笔画，竟然流出了一些汁液。我的小姊走过来恨恨地说：“看你俩做的好事，无花果树都流血了！”

至此，这个工程搁直了将近一个多月。八月下旬，我的伤口完全愈合了，在兄长的反复催促下，我才小心翼翼地，用了一周左右的时间，终于将“红色江山万年长”七个大字镌刻在无花果的主杆上。

一天，红卫兵突然闯进我家，将后院种植的月季，兰花等花草都拔掉了！他们又来到前院，围着无花果树转了三圈，看了又看，当看到主杆上“红色江山万年长”的七个大字时，便悻悻地离去了。

到了七十年代，我巳上高中了。当时在校住读，每到周末，我就惦记家里的那颗无花果树，每次回家，我都要去亲一亲无花果树的主杆，认真看一看无花果树上那七个大字。随着树龄的增加，那树杆变得越来越粗了，七个字也慢慢变大，及至最后笔画都有些臃肿了。

后来，随着新农村建设到来，我们举家迁移到新的居民点上，父亲又带着我们，将无花果树迁移到新的居住处。而此时的无花果树，巳经明显地有些老态龙钟了，但它依然枝繁叶茂，青翠欲滴。结的果子也仍然肉嫩汁甜，清香扑鼻。

一天，父亲突然将巳读师范的我，和巳经成为会计师的兄长叫到无花果树下，看着那渐渐模糊的七个大字，对我们说：“无花果树承载了历史的时光，在风风雨雨的岁月里，为我们一家做出了牺牲，它是保护咱家的大佛啊！"我和兄长连声说“是的，是的”。

父亲接着说“你们知道无花果树不开花的原因吗？”，我和兄长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来。

“他是个性格内敛的人，他不擅表达，也不喜欢大红大紫。他认为那样会衰败得更早。你们看桃花和李花，就是在春天里沸沸扬扬，昙花一现。然后，一年中再也不见她们的踪影了。而无花果树则默默的与大地为伴，照样吸收空气，生长枝干，丰满着绿叶，为来年坐果积蓄能量......”父亲的逻辑引起了我们的深思，它虽然与我在课堂上听老师讲的木本科植物不尽相同，然而细思起来，却觉得极富哲理，启人睿智。

多少年过去了，老屋门前的那棵无花果树深深地扎根在我的灵魂深处，那四季常青的身影总在眼前。父亲那浑厚的男中音一直回响在耳畔，那么响亮，那么亲切，那么令人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