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躺在病床上,稀少的花发遮不住光亮的宽额,额头排列着一层冰凉的汗珠,呼吸异常急促。他微微睁眼,转过疲劳的肌肉松弛的脖子,弱弱的目光向我落定,吃力地摘下高压氧罩,寻摸着握住我的双手,喉结在皱垂的双下巴边缘有序颤动——
“外甥哦,我的寿限已到,不能再陪同你们了,这次就准备好分手。”
“三舅,凭您的坚强和勇敢,一定会好起来的!这里的医疗技术和设备是最好的。”
“不能再麻烦医生和护士了,不要再给我打针用药,把这些仪器都推走,别浪费那些资源,出院回家去吧,我有幅画还没有画完,那是你们都喜欢的一幅画。”
“您现在感觉咋样?”
“刚做完梦,头痛得厉害,口干舌燥像个石灰窑。”
我连忙剥开砂糖橘,在唇齿之间挤出果汁,三舅慢慢地吸吮,像是旱地沐浴着甘露,又像是等待的心灵重逢时的慰籍,随后又摇头示停,善面慈目凝望着我,每个字说的认真且清晰——
“我走了,你咋办?”
我顿时无语。一股酸楚上头,泪水扑簌簌涌出眼眶。赶紧搂住三舅,将模糊的双眼藏在他的后颈,随即泣不成声——
“三舅,您为我操碎了心,自幼就待我如子,教会我善待生活,鼓励我乐观面对苦难,鞭策我诚实守信为人,身教我珍爱生命仁心济世——不断提高我的品质和修养,够我一辈子享用的,我一直都是托您的福在收获受益,现在我身体好多了,生活也越来越好,您就好好休息吧,不要再牵挂我了哦”。
我确认没有使劲摇动,三舅却昏睡了过去。嘴角上保存着一丝笑意,慈祥的面容渐渐舒展。病房里异常地安静,只有呼吸机、监测机、高压制氧机那刺耳的鸣叫声让人窒息。我矗立窗前,思绪开始翻滚萦绕——
刚有记忆的时候妈带我去外婆家,巧遇三舅从单位回老家探亲,这是我第一次与三舅见面。那天夜里我贪睡尿床了,直到天亮也没有把湿被暖干,羞耻和害怕占据了全身,蜷缩着迟迟不敢起床。三舅来到床边,好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慢慢地伸手入被,轻柔地抚摸我的瘦腿,享受般地弹拍我精光的屁股,在滑稽中欣赏了我的作品,宽恕的说:“娃,你人小正在发育呢,尿床是常见的事,长大后就不会了。”然后又惊讶搞笑:“娘耶,才尿了这么一点丁儿,还没有我小时尿的块块大哩。我搭外面晒一下就干了,没人知道的,你起来吃饭。”体贴而温和,微笑地轻松愉悦,一下子把距离拉近,我的顾虑全消。相见尚未相识,彼此已成挚友。
三舅兄弟姐妹七人,我妈为大,他排行老三。自幼勤奋好学,报考了卫生学院,毕业后分配到乡镇卫生院工作,常年在基层奔波。身穿洁白大褂,肩挎皮质医箱,走访过千家万户,呵护着无数苍生。尽管白大褂被雨淋得直淌水,脚上的一双鞋成了两只盛水的水桶,他却毫不在乎,日复一日地历练,年复一年地积累,在他钟爱的岗位上尽职尽责,即使遇到一百次困难,也会一百零一次排除解决。单位与老家有三十里山路,常在工作之余爬山涉水回家孝老敬亲。同班有位姑娘,聪慧漂亮大方,于三舅私下相许,丈母娘见他诚实睿智帅气,几经考验认可,将爱女许配三舅。婚后白手起家,临街租房蜗居。开荒地种粮种菜,择福地搭棚盖房,凭辛劳养家糊口,靠勤俭兴家立业。自挨饿送食灾邻,忍身寒赠衣贫民。养育了四个儿女,个个都事业有成。街坊里人人称赞,亲朋中享誉颇高。于我是职业同行,自然就成为良师,专业探讨和医术交流频繁广泛。有次对话我记忆犹新——
“三舅,我刚才做输卵管结扎手术时,误将膀胱切开了。”
“你把腹部的解剖结构和层次没有准确掌握,腹腔已经打开了,你还不知道,就把膀胱当成腹膜给切开了吧?”
“是的。”
“膀胱壁与腹膜的手感和颜色很相似,但下压时就有区别,膀胱有空囊贮水的松弛感,而腹膜却是对抗紧迫感···那你是咋处理的?”
“我吓坏了,一时不知所错,立即停止手术,赶紧呼叫院长,他给做了膀胱修补术。”
“出血点结扎后你一定要用纱布块多次擦拭、反复观察,确认没有出血后再关腹。每一层缝合最好是错位对称,刀口愈合后就平整美观。特别是手术过程的每一步操作,你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数,即使出问题了也能从容应对。”多好的舅啊,对我是悉心栽培,毫无保留地传授其实践经验和方法技巧,超过了教科书的记载量。
去年三舅来家里做客,我忧虑不决用哪种美食招待,他说就煮锅红苕糊嘚儿吧,我说不会煮,他就比划道:“煮糊嘚儿么巧,火先大后小,你就勤勤搅,煮成然然儿的。”那顿饭格外香甜,成为久久回味且难以忘怀的乡愁。
三舅爱看书,喜欢写作和画画。书房的墙面上时常更新悬挂着他亲笔多彩图画,书桌上排列着许多手草文稿,茶案边随手可取到厚厚的书卷。常见他伏案疾书,或者在掩卷深思,努力从记忆和想象中挖掘一些值得写的东西,把那些珍贵的浮光掠影般的片段谱成扣人心弦的乐章,即使在轮椅上也坚持不懈(因年轻时长期在乡间奔走,膝关节磨损致残,晚年靠轮椅出入)。他画的画,亲贴、逼真、传神,折射出仔细独特的观察能力和唯妙细腻的构思技巧,是对现实生活在认识感悟和深刻反思后的真实展示。他写的文章,述说着工作和生活中发生的往事,记录了一次次难忘的经历,蕴藏着新颖的有启迪和指导作用的强烈的愿望,但不是发一通牢骚、说一堆不满。文思汹涌,随意浪漫,无需修改,为羸弱和不足留有空间,为粗暴中的柔软留有活路,为不曾预见的善举留有存身之地。我曾领教过三舅,为什么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他说主要是靠大量阅读,学习会使平凡的人出彩,书籍能影响一个渴望的人,书里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母亲在老家病逝,我乘车赶回治丧,不料半路上司机一声尖叫,车就冲下悬崖,向江岸的石滩翻滚,我被摔的颅内出血失去了知觉。善良的村民闻声赶去营救,路过的“大发车”(当地早期营运出租车的简称)司机把我们送进了医院。三舅第一时间赶到,急忙帮随同的两人一起交费办理住院手续,配合医生清洗缝合伤口,用热毛巾擦拭我们身上的灰土,轻轻剥离我脸上的血茄,守护着我们直到脱离危险。事后告诉我,他最敬佩那个互不相识、免费送我们到医院的过路司机,并几次三番地打听询问。
在我工作的集镇,有村民眼长胬肉要求手术,我无计可施。三舅在知道情况后欣然前往,一个周内为九位患者免费实施了胬肉摘除手术。村民带来农产品表示感谢,都被三舅一一回绝。他劝解说:“我已退休了,就只有这点能耐,不为谋生,更不是挣钱,只当义工,志愿践行‘复明行动’,你们现在视物清楚了我就很满意。”把医者仁心发挥的淋漓尽致。
回望三舅,正在向右侧转身,没有成功,又倒回原处,两腿像灌铅似的提不起来,就用双肘支起上身,惶惑地翻了一下眼皮觑了我一眼。我赶紧扶背拉起,他长长地沉沉地“哎吆”一声,抿紧嘴,咬响牙,坚强的歇斯底里的对抗周身疼痛。我知道三舅正在经历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挑战极限的折磨,就剥开一颗糖含在他嘴里,因为我感同身受。前几年我腰椎间盘突出做融合手术时,腰椎像断成两节,疼痛的灵魂无处安放,忍不住哭出了声,三舅听到后,右手抚摸我的头,随即轻拍我腰部,左手使劲拉住我,让我把痛苦向他转移,剥开一颗大白兔奶糖放进我嘴里,很快冲淡了疼痛和酸楚。次年,我罹患癌症,在化疗中痛苦挣扎,骨头里的疼痛难以言表,超过了我能承受的极限,仅希望用死亡带走折磨,三舅又来鼓励我,谈笑风生化解了忧虑,给我按摩减轻了病痛,乐观自信燃起我重生之火。我体会到爱神能在死神猖獗时自由飞翔,成为暴风雨中的良港,是黑夜里明亮的灯塔。
“三舅,快把我的手攥紧,把您的疼痛全给我。您对我的好,我要全部回敬您!一定要给我机会哦。”
三舅没有回答。微微闭上双眼,眉睑纹皱隆起,眼角渗液潮湿。窗外,云儿像一张张白色的满帆在碧蓝的天空中飘翔。可是,在这默默无语的悲怆时刻里,那生气蓬勃、万物苏生的世界,看来已是两样了。
这时,三舅猛地睁开惺忪的睡眼,示意我用被褥把上身垫正,确认安稳后,喘息了片刻,把身边每个儿女仔细端详了一遍,用力清嗓后,郑重、缓慢、果断地说:
“你们都做得很好,我已心满意足。不要为我悲伤,后事一切从简。希望······”
他想继续说下去,但好像嘴巴张不开,头重得支撑不起,腰软绵斜倾倒下。
在死神到来之前,时间是属于強者。对这一点他十分吝啬,在88年的岁月中一直是分秒必争的牵挂,有一股超然的力量,想在有生之年,描绘完他构建一生的属于后世的精彩完美画卷,想驱赶尽世间所有的磨难,悲怜完一生遇见的和没有见到过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突然,黑云压境,寒风袭来。三舅眼睛半开半闭,这次他不在看我,而望着我所不知道的地方。
三舅,您真的要把我抛弃?在父母去世后,我只剩下孤单的灵魂,您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助力我延续生命,浇灌我向阳而生,寄托着所有的希望,三舅啊!您今天离我而去,从此再无舅偎依了,我真的该咋办?哇···哇······我不由得放声大哭,眼泪像汩汩的泉水,任由把衣襟打湿。
出殡前夜,我通宵无眠,依棺扶棂,久久瞻仰。“我走了你咋办”反复地在心头激荡,灵魂在牵挂中被拷问得难以释怀。但也愈加明了,三舅的一生,一直是珍惜时间勤学苦练,他白手起家顽强拼搏,珍爱生命扶弱济贫,平易近人积德行善,乐观自信幽默风趣,通情达理担当有为,完美的无怨无憾。这最后的牵挂,将成为我肉体骨骼构建的元素,是我思想灵魂永久记忆的符号,将如影紧随在我的前前后后,真切体现在自然的日日夜夜,书写着人生的悲欢离合,品味着生活的酸甜苦辣,整理了简短的功名利禄,挖掘出珍贵的感悟真谛:是死亡的唯一,更是生命的无限。
人们说死后会重逢,可对这一点谁也没有把握。唯一可控的,是过好眼下的生活。我要在延续的时光里,抓紧修补和完善,赶快精挑细选,备足重逢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