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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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 熊林清
广龙村，贫困村
你看那些桃花，一年比一年少
桃林里的村小学，孩子们
读着读着，就去了集镇的中心校
或者远点儿的县城，更远的外省
广龙村，许多孩子吃着猪肉
但真的没见过自家的猪跑
更多的人已不大认得吐丝的春蚕
只知道那几株野桑树上，桑椹
吃或者泡酒都还不错
唱了大半辈子丧歌的二爷
归西时，就算给三百块一晚
也找不到一个人来用丧歌
送他一程，更多的人在门外的晒场上
看了一宿半裸的乐队表演
在广龙村，我曾经长久的和树聊过
和牛羊聊过，和同一个屋檐下的燕子聊过
但现在，我只能和不多的几个老人聊聊
——广龙村，是怎样贫困下来的
白霜菊
第三个男人也死了
她仍然活得很好，像一朵
长开不败的菊花
活在十一月的风头
每天走十里路上班
把砖坯送进火烫的窑子里
然后在月光下回来
把火烫的身子扔到冰凉的床上
别人喊她窑姐儿，她自己也这样笑
在梦里，她大叫着——
来吧，我是你的窑姐，快呀！
自己把自己喊醒，看着枕上落满白霜
这世上已经没有了男人
除了她十岁的儿子
哦窑姐，男人们也忘了她的正经名字
只户口簿才叫她“白霜菊”
听白霜菊算账
你们看我一年收了那么多苞谷油菜
吃饭完全不成问题
只要有空就去砖厂上砖，钱是很紧张
但也还是有穿的呀
两个千金，一个无价之宝
我们真的还算好的
其实需要照顾的是他们——
李大爷的房子一下雨就漏，要是有事
他城里儿子回来，住都成问题
刘姐的儿女三年没回来了
手机坏了都没人帮着去修……
我是手头紧了点，三个娃娃都还没大
好在你们和国家帮助了不少
还要我自己撑得起门户才好
穷人穷人，有了人就穷也穷不久
你们真要帮忙帮到底
就帮我找个立得住脚的男人吧
村口的树——给留守的孩子们
其实，有些时候，树也想停下来
等等常年外出的人们，不再往高处长
担心他们回来时认不出自己
树不理解人们的心思
人们多不希望别人比自己高出一头
却愿意让树尽量向高处长
越高大越好，那样就可以有一个
拴牛和乘凉的好地方
树一旦真正停下来，不再向高处长
就和灶堂只隔着一把斧子的距离
尽管人们自己的影子歪歪斜斜不成名堂
但却对歪脖子树恨之入骨
尤其是长在村口的
树在白天一动不动，但在夜里
有时也会远涉江湖，去往三千里外的异乡
把浓荫撒到一个游子的梦里
腊月里，必有一个人回到树下
哭得一塌糊涂
他把树当成了往年靠在树下的母亲
每一棵树都不是靠泪水长大的
那棵被泪水浇过的树
新春里长出的叶片
果然就有了一丝丝沧桑
送教上门
十五岁了，他还不认识爸爸妈妈
他只会喊奶奶，格外清晰
我们到达的时候，他正在不停地叫唤
——奶奶，低保
哦，他还会喊低保
这些天的奔波折腾，竟让他学会了“低保”
我在他面前坐下来，瞥一眼他的开裆裤
我羞愧地别过头，我明白
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教育
我怕，就算最简单的那个“一”字
一脱口，就变成一口利剑
戳向老奶奶的心窝
多么利索的老人，七十岁了
还像这遍野翠柏中的一株
不会显老，也不敢显老
我只是个半真半假的插秧者
同样是分行艺术，在纸上
我写不出半行曼妙的诗句
在水田里，我插不直半垄青翠的秧苗
但这不妨碍我弯下腰，把头放低
从浑浊的水面看清自己的面孔
然后把秧苗轻轻插进混着泥水的身影里
我这个半真半假装模作样的农人
最爱的农活就是插秧，和父老乡亲一起
把拖泥带水的诗行写在空阔的大纸上
然后坐在田埂上，看夕阳打在远山的句号
在大伙儿起身回家后，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想想还有什么没有写完……
乡村公路
尽管那些鸟雀整天整天地在上面跳跃
鸣叫，翻捡落叶，寻找果腹的虫蚁
但我们修的，并不是一条鸟道
从前只是一条葛藤，从山顶
慢悠悠地垂下来
不时还在云雾里晃两下，打一个结
因为有太多的肥料，从镇上
从更远的县城
输往藤上的枝枝叶叶
这葛藤越长越粗，横斜下来
在山间缠络、滋长，隐然有了腾龙的气象
铺上沥青，这是广龙村最浓最浓的现代气息
羞嗒嗒地藏在最深最深的林荫里
偶尔一声汽笛，打断画眉鸟的对唱
一声汽笛，把沉寂的绿无限放大
只在腊月里，那些车
像归巢的候鸟，从山外结队而来
它们侧身栖息在枝叶间
让这条巨大的葛藤结满了硕果
谁说我的村庄贫困
请你去问问那万亩油菜和稻浪
去问问那十万亩松林
问问它们：什么是贫困
再去问问花间穿梭的千万只蜜蜂
或者大地上奔波的无数蚂蚁
问问它们：日子过得贫困？
坐在三百六十级梯田的顶端
俯瞰着躬身在下的亿万头稻穗
富足得像遗世独立的王
广龙村，只要雨燕的翅膀上
还能将春天的风雨抖落在亿万种子上
它又怎么会贫困下去
当四月布谷的召唤响彻了云端
当八月凝结在田野的阳光
割破裸露着的油亮的臂膀
我的村庄，它又怎甘贫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