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人间（八首）

活在人间（八首）

（重庆） 熊林清

挖红薯的老头

天凉了，他仍只穿一件灰色单衣

伏在暮色苍苍的大地上

只有锄头不停扬起、落下

像一道微型闪电，在土地上

摸索着。

从早到晚，他一直在这块地里

摸索着，像什么丢了，正在找回

他不停地从土里捡起

今天是红薯。以前是土豆，再以前

是被雪压住的秸秆

明天，他又会从土里捡回什么

谁知道呢

卖橘子的老妇人

那些雪下着，下得小心翼翼凝神屏气

趁着暮色，沾在尘土上

一个妇人把她的围巾轻轻地

遮在筐里还没卖完的橘子上

那些红橘，鲜亮，饱满

和雪光一起辉映着她的脸

被吸干了汁水，瘪了下来

起皱的脸，多像

半张被剥开被随手抛在街边的橘皮

“买一斤橘子吧，多甜的橘子！”

半筐红橘挤在一起

多像躲在围巾里取暖的小女孩

不肯让雪光染上她们红润的脸

害怕让陌生人领走，害怕

只剩下橘皮抛在街边

黎明前的女巫

那么早，她一级一叩首

从底楼慢慢升到顶楼

再从另一个单元顶楼缓缓降落到底楼

上上下下，把遗弃之物都收进院角的铁箱里

才让第一缕阳光洒进来

但，我们所见到的绝不是第一缕风雨

我们分辨不出那些刷刷刷的声音

是她借着扫帚抚摸大地

还是她借着夜色在呼风唤雨

我窥伺过她裹着夜色的袍子作法的模样

那时候大地上空无一人

只有她躬着身子，从嘴里吐出白气

仿佛在安抚一座城市的孤独

在用双手推着沉睡的世界转运

等人们醒来，她已隐在夜色的袍子里撤退

也许只有我相信她是仍活在人间的女巫

提着扫帚，一扫帚一扫帚

替我们抽走黑暗之神

伺候鱼的女人

冒着清早的寒风，一个人从超市出来

提着被淘空的大鱼。七条大鱼

用泛白的眼睛瞪着你

一上午，你都将围着它们打转

用料酒、食盐、辣椒面、花椒粉……

给它们梳妆打扮，让它们被家人接纳

并且赞美，直至在家人体内恢复生命

忙完这些，你甚至都来不及抹去

鱼尾纹里染上的细微的咸渍

抽做午饭的间隙

又开始给小金鱼换上新鲜的活水

看着它们和自己同样娇小的身子

在透亮而狭小的空间里翩翩摇曳红裙子

你喜欢它们，仿佛那些红裙子里

裹着你和它们一样不安的青春

等待手术的大姐

她静静躺在病床上

一会儿看看手机，一会儿看看窗外

等着护士来召唤她去手术室

窗外，一只麻雀在树枝上跳跃

不时地鸣叫，隔着玻璃

叫声中，最后一片树叶也不见了

隔壁有人在哭，有人被推走了

她要刚到的女儿替她整理一下衣物

她用手指着旁边的箱子，没有说话

她生怕有些东西落在病房里

再也找不着了，或是被别人收走

她不知道的是：终究

有些东西注定要落在这里

送外卖的青年

总是风风火火风尘赴赴

像一个个陷于巷道游击的单兵战士

眼看着大街上戴着头盔身着制服的他们

越来越多，我就惊讶于自己

竟与他们还没有任何接头或者交火

偶尔一次电梯里相遇

他也是退到角落，生怕衣上的雨水

沾湿了我，生怕目光与目光短兵相接

多么年轻啊，看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

真想伸手去抚摸一下，是柔软还是坚硬

听听他的胸腔是否响着不歇的炮火

鳏居的听鸟人

每天清晨，他都把笼子挂在树枝上

盘腿坐在石阶上，调理呼吸

听鸟儿和旁边林里的同伴一唱一答

等着晨光映进眼帘

一天唯一的功课，他已经这样练习了十年

十年。他没有向旁人泄露一声鸟语

那棵树，那条石阶

同样没有向旁人泄露一声

这是他们的秘密

风吹过，他们在风中缄默不语

鸟语，被风吹灭在小城边缘

发烧的人

发烧的人，常常被自己的梦话惊醒

起身，寻找一杯止渴的水

然后又躺下，找不回前边的话题

只好抱着体内的火炉辗转反侧

发烧的人，走在街上，总感觉

自己身轻如燕却举步维艰

坠落的天使，他的肺里装满了人间的灰尘

咳出的热血，让躲避的人裹紧衣衫

一个燃烧自己却连自己也照不亮的人

血已经被他煮沸，而躯体正在坍塌

多需要一场雨来浇灭他体内的火

一场雨，让他体内重新萌生草木的葱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