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雨

她和雨

吃过早饭后，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我撑着伞走到几公里外的郊区，去看看她。

时值雨季，雨水不断地冲刷着那条泥泞的小路，想要抚平时间给她留下的千疮百孔。树梢上滑下的水珠滴落在大大小小的水洼里，泛起一层层记忆的涟漪，风吹起了时间的书页，翻了翻，定格在了三年前的那一天。

我是独自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来求学的。几天前，载着父母的厚望和亲戚们的祝福，我踏上了去往南国异乡的征途，在经历了几番波折后，我辗转来到了这座雨雾朦胧的城市。初来乍到，免不了有几分喜悦和新鲜感，带着父母寄来的生活费消遣了几番后，我终于得到了物质上的满足感，然后按照父母的指引来到了私人公寓，来到了自己的房间安顿好行李。我推开窗户，放眼望去，整座城市被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听着悦耳的雨滴声，我想：这就是将要陪伴我三年的城市了。

离开学还有几天，我决定出去和这座让我陌生又好奇的城市近距离接触一次。我撑着伞走出公寓，走在被雨淋湿的人行道上，我拼命地睁大双眼观察着这座城市的一角一落，然而目光所到之处——是枯萎的花草，低着头的人们和城市上空盘旋的几只秃鹫，这些怪异的景象使整座城市显得毫无生机可言......突然，脚一滑，我跌坐在了地上，伞也被风吹出去几米远，撞到了一位中年人的身上，但他只是抬起头用怪异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走进了机械般的人流中，街上的行人匆匆忙忙地穿过我身边，却没有人帮我，仿佛跌坐在地上的我不存在一般，我只好狼狈地起身去捡起我的伞，站在十字路口处等候着。我看到过往的行人都低着头迈着步子，汇成一条“河”，快速地穿过斑马线，红灯一亮，来往的车辆又汇集成另一条“河”流过路口，马路上，车流和人流交替的流过，形成了繁忙的假象。

这时，一声刺耳的鸣笛声惊到了我，循声望去，一位老人站在路口中间，显然是有些行动不便，但过往的车流也只是象征性的鸣了两三声后，就毫不客气地穿过了她，路上溅起的水花拍打在她身上，她却只能站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我祈祷着有好心人去帮她一把，但四下望去，低着头的人们似乎都无视了她，偶尔有几个人抬起头冷漠地看她一眼，然后再次机械地低下头，汇入“茫茫大海”......

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公寓，一天的经历从心理上击垮了我，在前台的沙发上刚坐下，这时，我看到了她。年纪和我相仿，十几岁的模样，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一张雪白的脸颊，与众不同的是，她有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这双眼睛炯炯有神，是她最具独特性的标志。看到我后，她很礼貌地走过来和我问好，寒暄几句后，我问她：“你是这里的服务员？”

“算是吧，在前台待久了，难免会有人像你这么问。”她说。

我又问道：“那你的父母呢，就这样的放心让你一个人来这里打工？”

“我......”她停顿了一下，眼神中分明的流露出了少许的悲伤，却使她的眼神显得更坚定了。她继续说道：“父母三年前就离开我了......”她突然哽住了，动人的双眼也暗淡了下来，泪水似雨滴一般，明亮又澄澈，滑落在她的脸颊上。安慰她一会后，我试探地问道:“你一个人走了过来？”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又问道：“你没有朋友吗，为什么要一个人来到这个......这个冷漠的城市？”

她没有回答，眼神暗淡下来。沉默了几分钟后，她问我：“这么说，你是来这里上学的？”

“嗯。”我答道，又补充说：“以后可要在这里住三年了。”

我和她讲述了今天的遭遇后，她低声说道：“这座城市又叫雨城，一年中有两百多天是雨天，在这里，你应该把人们的冷漠当作成一种习惯，因为人们彼此之间都是过客，每个人都只是各取所需而已，因此上也就不存在什么样的同情和关怀。”她停了一下，又说道：“我喜欢雨，在这个城市里，雨只不过是把人性的本质表现出来了而已，因此我觉得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嗯。”我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她，惊讶于这句话出自于一个十几岁少女的口中，她笑了，说：“没关系，你会慢慢地明白的。”

互相道别晚安后，我上了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我久久不能入眠，看向窗外，被雨雾笼罩着的城市在霓虹灯的映照下，显出一幅光怪陆离的模样，雨滴落下，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所谓的“人性”，工业的毒气早已将关怀和怜悯之心掩埋于云雾之中，在嘈杂的雨声中，她的低语一遍遍的萦绕在我的脑子里，在这个人性湮灭的城市里，我庆幸自己还能遇到她这样的人。

短暂的假期很快结束了，我也进入了紧张而忙碌的高中生涯。

父母每个月都会寄生活费过来，并且会不定期地打来电话关切我的学习与生活状况。而我也和她逐渐的成为了要好的朋友，每天的晚自习回来总能看到她的微笑和温和的眼神，这总能使我倍感欣慰，我们从一开始的三言两语到后来的无话不谈，这座小小的公寓也见证着我们友谊的成长。我们偶尔也会和邻居奶奶又谈又笑，也会散步在那条被雨淋湿的小路上，也会在难得的晴天晚上一起看流星雨，许下彼此的愿望......就这样，两年的时间很快转瞬即逝。

两年后的夏天，我顺利地完成了高中三分之二的学业并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在和父母电话里短暂祝贺后，我下了楼，走到她面前神秘地说：“走，带你去个好地方。”她先是惊了一下，然后笑着对我说：“还没到下班时间呢。”我看了看表，还有两个小时，然后坐到沙发上说：“好，我等你。”

我要带她去吃饭。两天前的晚上，在闲聊中无意的得知到她的生日是今天，于是我立刻就萌生了这个想法，我预订了一家主题餐厅，名为“雨带不走的记忆”。

我问她：“你喜欢雨，是吗？”

“是这样吧。我向往去更大的城市，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美好，去听一听更动听的雨声，只是......我可能没有时间了。”她说完苦笑了一下，然后望向窗外，我看见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我对她说：“其实，我一直想谢谢你......”

“为什么呢？”她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

“因为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命运让我遇见了你。”我第一次正视着她的眼神，在夜晚灯火的映照下她的眼睛显得更加的清澈和明亮，她看着我，我们就这样相视了几秒钟，我说：“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你说吧。”她平静地说。

“陪着我。”我说。

“什么？”她不解地问道。

“你还有很多时间去看一看这个世界啊，我希望你能等我一年，这样我就可以陪你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美好，听一听大雨更加悦耳的声音......”我说。她听完后笑了，但笑中却隐含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情。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可能没有时间去陪你那么久了，但......我答应你，在我的时间里永远陪着你。”她说的很平和，使我从未感到过那样的温柔。

吃过饭后，已是深夜。没有霓虹点缀的高楼，没有匆匆来往的人们，也没有喧闹的街市和繁忙的车流，只剩下一座被雨雾笼罩着的城市失去了原本属于它的繁华。走在路上，雨慢慢地变小，到最后停了，被雨淋湿的天桥上也只剩下了我和她。这时她收起伞抬头仰望着夜空，夜空显得静谧而神奇，云慢慢地散开了，露出星光点点，她的眼中倒映着群星璀璨，晚风吹过耳畔，她显得更加动人。我走上前去拨开凌乱在她额前的发丝，她看向我，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她问我：“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我沉默了一会儿，在她耳畔边轻说道：“只要你在就不会。”

在她的陪伴下，我在雨城的最后一个假期很快结束，就在我即将投入到高三学业中时，我遇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变故——转学到我原来的城市备战高考，起初我还执意强求，但最终还是妥协。我不得不离开她。短暂告别后，我们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我就要踏出这个陪伴了我两年的地方，但一转身，我又看到了她的眼睛，原来泪水也可以这样的美，就像雨滴那样的轻盈，划过脸颊。

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次离别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一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在这一年里，我与题海相伴，与五点钟的天和凌晨的星光相伴，三点一线的生活在这一年里已成为习惯，但奋斗一年的苦却让我收获了成功的喜悦。我满怀着兴奋的心情再次坐上了那列驶往她的列车，穿过熟悉的路口，看着熟悉的高楼，熟悉的人行道和那从未停止过的雨，我踏进了熟悉的公寓里，但我没有看到那个惊喜的眼神，等待我的却是邻居奶奶给我的一张冰冷的信封。

老奶奶说：“三个月前她就走了，当时我们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她是先天性心脏病，无法救治。我们问她有没有什么亲人的时候，她说没有。于是我想起了你，你们曾经的关系很好，当我拿着手机准备打给你时，她阻止了我，她说你现在应该已经全力冲刺高考了，千万不能影响你，然后她就开始写信，一直坚持写了好多封，但她都扔掉了，在最后的几分钟，她终于写好了一封，然后让我带给你，她说你一定会回来的......”

奶奶的话还未说完，我拿起信就疯了似地往外跑去，那天的记忆很模糊，只是依稀地记得雨很大，淋湿了我和她的回忆，淋碎了我和她的约定，也淋醒了一个少年不成熟的心灵，只留下雨滴在时间的长河里泛起一层层记忆的涟漪......

晚上，被雨淋得湿透了的我回到了公寓，邻居奶奶见状，赶忙拉着我进来。那天晚上，雨声很刺耳，身心疲惫的我趴在前台睡了一宿，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在蓝天下和她一起散步，在她动人的眼眸里透露着不舍的心绪，我想去追上她，但一场大雨分隔了彼此，我就这样一点一点的看着她消失在我的眼前......梦醒，她悄然落空。

我拆开那封唯一和她还有着一丝联系的信，信很简短：“对不起，没能等到你来，我不该骗你，尽管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够用来陪你，多少次我都想告诉你实情，但只要一看到你，我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不忍心看到你的伤心，那时的我就决定了，不论怎样，我也要用生命最后的时光来陪伴你，不为什么，只因你在这座城市里给了我亲人般的温暖，所以真的很谢谢你。我要走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做一个坚强的自己，还要替我去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我喜欢雨，但与你在一起时的雨更美！”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市郊，我走进公墓区，在一棵美丽的樱花树下，我找到了她。走上前去，一颗将要落下的雨滴垂在花瓣上，晶莹剔透，这使我想起了她的眼泪。

我俯下身去轻抚那面冰凉的石碑，上面的文字很简洁 ，只有名字和日期，我坐下来靠在石碑上，冰冷瞬间侵入了我的全身，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起身把信封放在了墓碑前。这时，雨慢慢的停了下来，云也散开了，最后竟然奇迹般的放晴了。三年来这座雨城迎来了它的第一缕阳光。不知不觉间，这座城市的一些东西也在慢慢地融化。

清晨，风淡淡掠过耳畔留下一片沁心的清凉在心间。阳光暖而不烈，浅浅的光线穿过樱花瓣上的雨珠，透落一份温馨的美丽。某个人，某个地方，某些事，也终会随大雨一起永远地成为我挥之不去的记忆。在雨城中，带不走的，终会随雨声一起回荡在时间的长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