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病

母亲八十六岁高龄了，经常生“病”，她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母亲最常生的“病”是“头晕脑子响”，只要你和她说话，夸她状态好，她就会长长叹一口气，然后幽幽地说：“好什么了，一天头晕脑子响的。”然后马上一脸苦苦的病容，一只手支在下巴上，连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一下子就断了你的话头，让你不知道下一句话还怎么和她再说下去。这主要是遇上生人，像我这样天天待在她身边的人早就听习惯了，只要听到她这么说，就一笑而过，然后找一个她喜欢的话题引个话头，把她的话匣子打开。母亲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了，就再也轮不上你说话了，她绘声绘色的描述能比得上单田芳的评书。这时候，你偷偷观察一下母亲的表现，会惊然发现，母亲脸上的表情在一直变化着，喜怒哀乐在不停交替。她架起了二郎腿，双手交叉着盘在一条腿的膝盖上......全然不是生病的样子。心也不跳了，头也不响了。

母亲经常说她的眼神不好。吃饭时饭粒落在了衣服上，你帮她拿下来的时候她会很抵触。你告诉她衣服上撒上了饭粒，她会很生气地回你一句“不知道，看不见”。为了证明她确实看不见，她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的时候，会突然和你说一句“玻璃窗子饶得人啥都看不见，一麻明光的”。这时，你拿上一筒她喜欢喝的酸牛奶，然后指着瓶子问她：“这是我们娃娃喝的奶，还是你喝的奶？”她马上会回答你：“这是我喝的牛奶，白瓶瓶，蓝盖盖。”记住，此时千万别站在母亲面前笑，否则下一次再问她，她就再不回答你了。有时候，她坐在阳台上，会给你描述远山上的铁架、楼房上的避雷针、楼下疾驰的汽车。当然，这都必须是在她心情高兴放松、悠闲自得的情况下。

母亲经常说她的听力不好。有时候，你会发现她确实什么都听不见。上完卫生间了，你大声提醒她洗手，她会连你看都不看，然后径直走开。我经常会笑着过去抓住她的手，告诉她洗了手吃饭，她会很认真地反问我“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然后再说一遍，这一次她应该听见了，只是会很不高兴，然后讲述出一大堆她不洗手的理由。不过，她再不情愿也还是会去洗手的，只是洗完后，会送你一句“吃把人麻烦死”。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会哈哈大笑，母亲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其实她早就听见了我的话，只是佯装没听见。知道了这个，以后每逢提醒母亲做什么的时候，我就会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说，一直到她“听见”为止。后来，我无意间发现，母亲的听力没有那么差，有时候我和别人打个电话，她能从只言片语里判断出是谁在给我打电话，甚至能知道我们说的是什么。母亲很有智慧，但凡自己不想听见的东西，她就不想听见，所以有时也就听不见。

母亲的记忆力确实不好了，刚刚做过的事就会忘记。她脑海里记得的，全是那些陈年旧事。你和母亲说话，必须得说这些，她才能细细为你讲来。很多原本熟悉的人，她已经认不出来了，等你说出名字，她还要慢慢地回忆半天才能想起一些眉目。有时候甚至会记反了卫生间和卧室的方向。每一次看着母亲颤巍巍地调转身子，我的内心便会泛起重重酸楚。

母亲的“病”会在瞬间加重，那就是在你对她大吼大叫的时候。这个时候，你会看到她惊惶不安地用手搓着衣襟，然后心也开始跳了，头也开始响了，站起来也困难了，走路也不稳当了，一副要哭的样子。如果你想办法让她高兴了，所有的症状会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她会还你一个扛扛硬硬的老太太形象，甚至还会露出很少见的笑容呢！

我明白了，母亲的“病”与心情有关，只要她高兴了，“病”就全没了。只是，自以为聪明的我，有时候就犯了糊涂，什么都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