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黑刺儿

老家人把沙棘叫黑刺儿或者酸刺儿，沙棘幼苗长过几年后，老杆就会变成黑色，这估计就是“黑刺儿”得名的由来吧。至于“酸刺儿”，我想那大概和沙棘果的味道相关吧。

老家山山洼洼到处都是黑刺儿，每到果实成熟的季节，到处都是黄澄澄一片。老家人一般不采摘这些果实，只砍黑刺儿柴，背回家烧火做饭用。只要走进村庄，家家户户的硷畔上都齐齐儿地垛着一垛子黑刺儿柴，梢子朝外，根子向内，方方正正，一丝不苟。根据这硷畔上的黑刺儿柴垛就能够判断出主家人的勤劳程度与行事作风。但凡这柴垛子收拾的好的，院落也同样干净整洁，主家人也干练利落；但凡硷畔上只稀稀拉拉地随意堆放着几背柴，而且斜七竖八，院落也一定狼藉散乱，主家人也一定衣冠不整，精神不振。或者就是油腔滑调，游手好闲。

砍黑刺儿是冬天的事，这时间农活都干完了，得为下一年烧的柴火做准备了。放假回家歇上几天，父亲就开始在磨刀石上磨斧头了。两把斧头都磨得锃亮锋利的时候，他就从绳架上拿下两根皮绳，递给我一根，说声“把衬背的拿上上山”就前面走了。我赶紧拿了一件烂袄子搭在肩膀上，跟在父亲背后往深山老林里走去。山路越走越窄，黑刺儿越来越密，很多地方需要用斧头开路才能过去。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自家的林地，早已经汗流浃背了。父亲见我累的够呛，往往会含笑嗔怪一句“大小伙子，一点本事都没有！”，然后就找一处平坦点的地方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锅子，点燃一锅子旱烟抽起来，蓝蓝的烟从他的嘴里鼻孔里飘出来。此时的父亲通常是不说话的，只是眯着眼睛静静地望着远方。我也紧挨着父亲坐下，闻着父亲身上熟悉的旱烟味，和父亲一个姿势，向远方张望......

父亲一袋烟抽完了，在鞋底子上磕掉烟灰，然后把烟锅子装进旱烟袋放在衬背上，拿起斧子就开始砍黑刺儿柴——长了好多年，已经干死了的黑刺儿。干了的黑刺儿又硬又脆，父亲砍惯了黑刺儿，一斧头过去就是一两棵，只一会儿工夫面前就躺倒了一大片。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抡圆了棒子砍过去，满以为也会如父亲一样轻巧，却不料黑刺儿没砍倒，斧头反而被弹了回来，手掌被振得生疼。偷偷看了看父亲，还好没被父亲看到。定了定神，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把斧把用劲往紧捏了捏，再一次抡圆了斜砍下去，黑刺儿应声而倒。找到了诀窍，自信瞬间爆棚，越砍越上劲。但毕竟很久没太干过农活，加之是第一天，没坚持多久，就手也松了、痛了，腰也酸了、困了，浑身是汗，大口喘气，手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让黑刺儿挂了几道血口子。再看父亲，依然和一开始一样，每一斧头下去都精准有力，从容不迫，潇洒自如。父亲的身姿照在光影里，一招一式分明就是力与美的雕塑啊。我静静地欣赏着父亲美如画的动作，竟然看的有些呆了......有些时候，砍黑刺儿是用镢头刨的，父亲说，把黑刺儿连根刨，每一根被砍断的细根明年都会长出一株新黑刺儿。

黑刺儿砍够数量后，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工作要做——打抱子，抱子打不好，黑刺儿柴是背不回家的。父亲把砍下的黑刺儿一根一根摆顺压在一起，然后站在上面，用实底布鞋把不听话的枝桠踏折，接着用斧头在左右两侧不停地捶打，并把拐枝收拢在上面用脚踩实。一直到脚下的黑刺儿乖乖地抱成一抱时才算完成。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去尝试，却屡次失败，脚睬不上劲不说，光是那些带着刺的拐枝就收拢不在一起，一不小心，黑刺梢子就刷在脸上了，一刷一道血印子。父亲看我实在做不来，就让我站在一边，全部包办。这时候父亲总喜欢打趣我：“秀才哟，你也就要念书了，要是受苦，早把你饿死了。”我难为情地挠着头，父亲哈哈大笑，豪迈而快乐，笑声惊起了一些山鸟，扑棱棱地从这边山头飞过山那边去了。

我和父亲把打好的抱子左右两边掺好码成背子，用皮绳束紧，细细衬好衬背的，一人一背往家里背。穿过黑刺儿林实在不容易，中间是窄窄的一个过道，两边的黑刺儿钩钩挂挂，每向前一步都要拼命挣脱。好不容易从林子里出来，早已经腿软腰酸，疲惫不堪，可漫长的征途才仅仅起了个头啊！接下去是下山的崎岖山路。山路很窄，才通人，背着黑刺儿背子要一直斜着身子，一步步侧着挪动。遇到转弯时，左右都会靠在崖上，稍不注意就会连人带黑刺儿翻下路畔。实在累的不行了，想要把背上的黑刺儿放下喘息一会，也找不到一处可以停靠的地方。只能强忍着一步步向前挨，眼睛始终盯着前方，期盼前面会突然出现一处可以展腰的好地方。汗水重重叠叠渗出额头，聚成水流，流进眼睛，涩得眼睛生疼，却腾不开手去擦一下。父亲早已经走得没了人影，我却一路歇，越歇越想歇，越歇越走不动了。

好不容易看到自家硷畔了，内心里一阵激动，脚下不由得加快了几分。放下黑刺儿背子，瞬间感觉身体轻盈如飞。拆开柴背子，把黑刺儿柴一抱抱仔细地垛好。最后要上到柴垛子上面去，尽力把垛好的黑刺儿往实踏。做好了这一切，才算真正完成了一次砍柴工作。稍作休息后，便要再次出发，再愁再累也得坚持，不能放弃，因为，这是生活的必需，容不得马虎！

现在我有了工作，城里做饭不需要黑刺儿柴，从此远离了繁重的砍柴活什。父亲离世已近十个年头了，仍然会时不时走进我的梦里来。思念父亲的时候，就会想起和父亲一起走过的那些艰苦的岁月。

日子好了，岁月却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