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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凌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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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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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春回

(内容简介:一对农民夫妇在下班的路上看到一个被遗弃的女婴,抱回住处抚养。不久,将小孩带回家乡抚养。当女孩患上重病,养父母将她送医院治疗。养父奔赴沿海寻找生父生母,历尽千辛万苦还是没有找到。碰巧遇见一个人,才有了转机……)

都市的冬天格外寒冷,刀削似的东南风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荡,零零星星能听到小孩子燃放鞭炮的声音。我心烦意乱地独自在街道上漫无边际地行走,任凭炎热的风刺入肌肤。

晟奇,怎么是你呀?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我。

哎呀!是我,阿芬,是您呀!您怎么也在这呀?

我怎么也没想到在这茫茫人海的大都市竟会碰上熟人向洪芬。

我说:我认出来了,喊:阿芬,是你吗?你还在这里?

阿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抖抖颤颤地、起起伏伏地喊:阿奇,真的是你?

是我,我。

我俩整整26年没见了,照说两人激动、热情、亲昵都是正常的,朋友久别重逢,感情迸涌到了极致,抱头痛哭一场。两人见面还没寒暄几句,我扑通一下,就给阿芬跪下了:阿芬,我碰巧遇到你,快快救我!

这是咋个说的呢?阿芬吓得脸色殾变了。

阿芬把他扶起来,说,有什么事你站起来说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阿芬没有想到,多年没有见面,我那苍老、憔悴的样子。原来他是数一数二的漂亮小伙子:高高的个儿,长胳膊,白皙的脸,眉清目秀。现在却是满脸皱纹,就像一根放蔫了的黄瓜。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我的身躯和血液里充溢和流淌着山区农民的善良、朴实、腼腆和憨厚。

她看着我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噗嗤地笑起来。叫道:阿奇,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

她的个子,她的模样,她的举动好像很熟。仔细端详,终于认出是原来一起打工的阿芬。俩人也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阿芬二话没说,硬是将我拉到茶楼。细细地品味着服务员为我们泡的茶叶,茶杯上氤氲着一层淡淡的清香。

阿芬问:你来广州干啥?

他忧伤地回答:我来为女儿找骨髓。

阿芬惊愕不已,瞪了他一眼,说:你女儿的骨髓你不捐,找谁捐?

阿芬语调平缓,像她不动声色的面容一样,让人沉静而忘我。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捐没用,我捐没用,她不是我亲生的,我现在就要找她亲生父母。

我告诉她,我来这里一个月了,找人问,贴广告,请电视台宣传都无济于事。五天,十天,二十天过去了,还是像大海捞针一样没有结果。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有办法,我只好回家去了。

阿芬的口音和二十年前截然不同,绵密而急促,很多音节尚未全部展开,便被下一个音节所吞没,无处不在的口腔更是表明她已经彻底融入广州这座城市。显然,她目前在此混得风生水起。

我陷入沉思,问她:这26年来,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端详着她,她已是中年人了,风韵犹存。她的个子,在女人里面算是高的,稠密的头发,已有些灰蓬蓬的,在那双浓厚的眉毛下,一对大而乌黑的大眼睛,陪衬在方圆的大脸盘上。年青时,她是个美丽而和善的姑娘。现在,眼角已镶上密密的皱纹,本来水灵灵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只剩下善良微弱的接近迟钝的柔光,里面像藏有许多苦涩的东西一样。那微厚的嘴唇两旁,像是由于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而紧闭着嘴咬着牙不呻吟似的,有两道明显的弯曲的深细皱纹。

阿芬那已被汗水浸湿贴在前额上的几缕头发,叹了口气,疲倦地坐在野草上。她撩起衣襟,擦着汗。

岁月像是一副良药,更像是一杯苦酒。当良药和苦酒同时搅拌,搅拌成泛出泡沫的液体,你不得不在悠长的岁月中,品咂那黏稠而又艰涩的滋味。

他俩紧紧地拥抱起来,不知怎么她便意识到,这正是她所希望的。他握着她的手,她却并不感到激动。真奇怪!以前他只要靠近她,她就会浑身颤抖,而现在她只感到了一种奇妙而温馨的友情和满足。他的手掌向她传递狂热,她的心里只有一种幸福的宁静感。她感到茫然,甚至有点不安。

我握着自己的手,喜笑颜开,亲密无间并且既不紧张也不狂热,这就足够了。她想起他们之间一直未曾说出口的那些事。现在居然不还能这样,真是出现了伟大的奇迹。我用清澈、明亮的眸子凝视着她,脸上依然是她喜欢的那样笑容,似乎我们之间除了幸福之外从没发生过什么别的事。

我的眼眶湿润了。她也不知为什么,竟会激动到这种地步,仿佛跳进水里去的,不是那条伤痕累累的大鱼,而是我自己似的。我的心成为条大鱼,在泛滥的春潮里游弋着,迎着浪涛,迎着激流,在翻腾,在浮沉……

我历尽千辛万苦,忍饥挨饿,心急如焚地跑到农村、跑到市区、跑到工地,就是为女儿找到最亲密的人。有时逛街迷失方向,走来走去,像走火入魔,在周围转圈子,急切想找到要找的人,一无所获。只好把痛苦像吞铁核桃一样吞下去,冒了一身冷汗,心里充满着惆怅。我感到双腿之间黏糊糊的,脊背、屁股、腿肚子、脖子等等像燃烧着火。有一种又酸又腥的铁绣味儿,每走一步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摇晃,嘴里便不自由主地呻吟。

我作息一直很规律,每晚十一前上床,一般一觉到天亮,起床、洗漱、早餐、上班,很少有失眠的时候。

可这段时间,也真是奇了怪了,感觉自己快要崩溃。各种家事涌入脑海,一波一波地把大脑拍成了百孔千疮的礁石。一个大活人,深更半夜不睡觉,在房间转圈,从沙发上坐起躺下,躺下坐起,看书催眠,闭眼数数,直折腾到天光大亮才胡些许困意,赶紧眯一会儿起来。脸色灰暗,无精打采,睁着一对熊猫眼,看街上的所有人都是双影儿,走路如醉酒一般。

今天溜出来买返程票,没想在这里竞遇上你。

我抱着一种极偶然的兴致,向天际望去,只看到它注入一片明亮光辉的大海。他仍然不激动。太奇怪了,这是幻象吧,也许是海市蜃楼吧。多半是幻象,我的错乱的神经搞出来的把戏。后来,我又看到湛蓝的大海上停泊着一只大船,就更加相信这是幻象。他眼睛闭了一会再睁开。奇怪,这种幻象竟会这样地经久不散。

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就不顾一切奔向大门,拧开防盗门,一只脚跨了出去,我听到了自己心脏发出的嘭嘭急跳声,听到了急促的气流冲出鼻孔产生的啸叫。他自言自语地说:回去算了,回去算了。

耳朵轻轻抖了抖,我发现声音的来源处竟是床榻的方向,这个屋里除了他,还没睡过外人,是谁跑到床榻上去了?

深更半夜,声又时断时续,颇为哀怨,难不成是在闹鬼?

我大脑立马清醒了过来,然后用力一撑,就在躺椅上坐了起来,这时那夹杂着些许痛楚的声又加大了几分,总觉得有些熟悉,于是他穿上鞋,壮着胆子,缓缓地走了过去,来到床榻边猛的一把将床单掀了开来,想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捣鬼,但等他借着月光看清楚那张绝美的小脸后,却愣住。

她心想:晟奇,我已经老了。

我也心想:不,阿芬,你没有老,在我的眼里还是靓丽的大姑娘。初次碰见你,你坐在青松树下被一群姑娘团团围住,你的风采永远铭刻在我心中。我甚至还记得你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你穿着一条白底上绿色碎花衣裙,肩上披着一条白色包边的围巾。脚下蹬着一双小巧玲珑的浅黄色舞鞋。头戴一顶大草帽,一面拖着两根长长的翠绿飘带。他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这漫长的二十七年时间里,我实在挺不住了,就像翻阅一幅幅照片一样。

她明白我此时此刻心里有多么苦,多么想要借什么样的势头以滋宣泄。她愿意做他这个心结的突破口,诚然是愿意的,因为她是他的初恋,她敏捷地抬手,手臂僵硬的在半空停顿片刻,便落在他的肩膀上。然后轻轻摩挲,从肩膀抚上他带着些微凉意的脖颈;指尖起了涟漪,旋即摩挲向上抚上了他的脸、他的眉目。

记得那年国庆放假,我在郊区烤着一只野兔。香喷喷的味道飘满山野,飘到正在朝山坡上走来的的阿芬的鼻孔里,她兴奋地追逐香味来到我的面前。她惊奇地问:阿奇,你在干什么?

我高兴回答:刚抓的一只野兔。阿芬惊喜地坐在我的旁边,不眨眼地望着他。我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不怕野狼抓走?她慢慢说:阿英、阿亮上街去了,我不想跟着她们去,就跑出来了。

野兔烤熟了,我掰一半给她。她津津有味地啃着,满嘴流油,满脸炭黑。我看见不禁地大笑了起来,大声喊她的名字。

她在树荫下格格地笑,飘然而来捉弄我。当她要抓到我的时候,我畅快淋漓,转身溜走了。边跑边回头看她,等着她撵上自己。也许是她看到了石头奇那忘形的嘴,小嘴嗔怪的一斜,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给我一个灿烂的微笑,春天的笑,犹如阳光在花瓣上发亮。她那红润的脸蛋让我产生了想去亲一口的冲动,那圆圈凸起的的双乳更让他心神不定,全身充满着一种即将喷发的力量。

我跟她站在一起,头刚达到她的眉峰。还没等他反映过来,阿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过来,将我压倒在地,咬住我的嘴唇,湿软玉润的舌头直侵入他的嘴里,动作像一道闪电让他麻木了。我霎时觉得天旋地转,血脉赍张,整个山岭、整个天地都在他赍张的血脉里摇动起来、震撼起来。

饱满的前额下面,微微凹陷的眼窝中,那对秋水般的眼眸,每每在左右顾盼时播扬着极富风情的韵致。嘴角永远挂着柔媚的微笑;稍为前翘的下巴好像是在显露着以女性为尊的骄傲;尤其是她那浅棕色激扬着青春活力的肌肤,和骄然天纵的身姿,成了我热切眼神所捕捉的尤物。

他的手自然地伸向她饱满的胸脯,这个动作转化为一种对她的敬仰,对她的爱护,害怕自己哪怕一丁点的粗鲁,会揶揄和亵渎彼此之间的洁白。

什么?点什么都行,就为拖廷时间抵制那感觉。她听见他思想深处轻轻一声门带上了,把两人关在一间依阿华的厨房中。

她温柔地向他微笑:你饿了吧?我晚饭已经做好了,你什么时候想吃都行。

今天一天过得真好,真丰富。吃饭前我想再喝一杯啤酒。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吗?其实,寻找自己的重心,而每时每刻都在失去重心。

她愿意喝一杯。他打开两瓶,把一瓶放在她那边桌子上。

阿芬对自己的外表的感觉都很满意。女性化。这就是她的感觉。轻盈。温暖。女性化她坐厨房椅子上,跷着二朗腿,裙边掀到右膝以上。她靠在冰箱上,双臂交叉在胸前,右手拿着布德威瑟啤酒。她很高兴他注意到了她的腿。他的确注意到了。

音乐又开始了,对他俩来得正好,那是的慢处理。

她感到有点尴尬,他也是。不过他拿起她的手,一只手放在她腰间,她进入他的怀抱,尴尬的局面就消失了。不知怎地进行得很顺利。他把手在她腰间再往前挪了挪,搂得她更近些。

她能闻见他的气味,干净,擦过肥皂,热乎乎的。这是一个文明人的基本的好闻的气味,可他的某一部分又像是土著人。

香水很好闻。谢谢。

我们慢慢地舞着,向哪个方向也没移动多少。她能感觉到他的腿顶着她的,他们的肚子偶然碰到一下。

歌声停止了。但是我还搂着她。嘴里哼着刚才这支歌的调子,我们保持原样,直到下一支曲子开始。他自然而然地带着她跟着音乐跳起来,他们就这样继续跳着舞,窗外蝉声长鸣哀叹九月的到来。

她隔着薄棉布衬衫能感到他肩膀的肌肉。我是实在的,比她所知道的任何事物都实在。他微微前俯使脸颊贴着她的脸。

在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我有一次提到自己是最的牛仔之一。那时他们正坐在后边压水泵旁边的草地上。她不理解,问他是什么意思。

阿珍像一朵美丽的玫瑰花绽放在他的眼前,阿芬却像春天早晨的一株亭亭玉立的小柏杨伫立在他面前;阿珍像一湾涓涓的小溪使他流连忘返,阿芬却像一条小河使他深沉眷恋……

今天,朋友为我介绍工作,约我在咖啡馆见面,在一家广告公司当设计师。

你是个机灵鬼,祝你应聘成功。

我话匣子呼拉拉地打开了。他很少用智慧风趣的语言了,就是十多年前的旺盛期早把幽默感的话语挥洒出来。阿芬的风韵犹存,言谈举止有着上海女人的精明,吉林女人的贤淑,江苏女人的豪爽。她在他们回家的次年也回家乡结婚了,婚后生育一男一女。前年,丈夫与她离婚了,她不得不来到广州打工。去年在她的堂哥的公司当人事经理,今年辞职另谋高就。

她心情沉重地对我说:你到我宿舍去休息,明天是“五.一节”,我们放假两天,我陪着你去找。

从我的眼神她明白了我的心曲,这里面饱蕴的爱意、同情、惶恐、内疚种种坦诚跳荡的意念,一下子把她和他的感情距离拉近了,她那幽怨的眼神终于闪出一道欣慰的光和热。

怎么会是她?

她不是对自己一直很防备么。

床上的雪倩周身紧紧的裹着棉被,只露出一张红艳欲滴的俏脸,柳眉深皱,红润的小嘴一张一合间,发出一阵低沉的梦呓声。

应该是梦魇了吧!

我见女儿,赶紧伸出手,拍她的脸,将她叫醒过来,但他的手刚碰到那张红彤彤的小脸上,就有一股灼烫自手掌心传了过来,不好,雪倩得了风寒!

在这个时代,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风寒,都可能要了病人的小命,想起欧雪倩白天时还受了伤,我的心头警铃大作,不会是伤口感染了吧!

这个时代没有消炎药,若果真如此,是会死人的!

雪倩,你醒醒!焦急下,我一把将欧雪倩抱进了怀里。

欧雪倩正在做梦,梦见白天死的那个人又活了过来,怪她多管闲事,要杀了她,于是她转身就跑,跑呀跑,跑的全身都没力气了,忽然,前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形,像是我,又像是白天救的那位青年,她便张开嘴,想要大声求救,可无论她怎么用力,胸口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发不出声音来。

那人远远的站在那里,就是不回头望上一眼。

一会儿,她醒了,睁开双眼。告诉父亲说她做了个恶梦。

我急忙安慰说:不怕,不怕,只是作了一场恶梦而已,醒过来就好了。

阿芬的出现,就像黑暗中突然升起的太阳,使这个空气沉闷的地方骤然间明亮起来,空气中洋溢着桂花的香味。

我在越秀区盘桓。

我触摸我1996年大专毕业就来越秀区打工,连续干10年之久的楼房。在这样的触摸中,悲伤与无边的感慨一下攫住了他,让他一下沉入不能自已的情绪里,让他一下回溯到过去的岁月那浩荡磅礴的回想里。那年那月的越秀区啊,它的影像一直大块大块地闪烁在他的脑海里。

我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放眼周遭,尤其是在夜晚,华灯初上,极目四顾,寻找往昔的景象,久久伫立,思绪茫茫,眼前恍然翻涌当年那波澜壮阔的场面,耳边依稀响起过去那阵阵的嘶喊。当他朝着越来越深的岁月走去,回望他人生的脚步就越来越频繁。

当年的轰轰烈烈已经渐行渐远,那份狂啸已然淡出我们的视野,呐喊声渐渐细瘦下去,多数闯荡者铩羽而归返回了,留下来的泯然散落在广东的各个角落,默默地分叉在各自不同的人生轨道上。现在越秀区街道中心的水池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美丽市区。四周穿梭着流光溢彩的汽车,往昔热血鼎沸的喧嚣换成了今日车水马龙的繁华。

原来客运总站面前的小广场被拼命扩宽的街道挤压成了人行道,熙熙攘攘的行人操着各种口音在这里行走着,湖南、贵州、四川、安徽、江西……各地文化在这里落脚,形成新的土壤,嫁接成新的根系,培植、绽放出了越秀区花坛一般缤纷多彩的鲜花,那样绚丽,那样烂漫,香气馥郁,氤氲袅袅。多少年来,广东就像一个巨大的容器,默默地吞咽、消化着异地文化,宽容地庇护着这些外来的漂流者。

建筑工地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塔吊和施工升降机上下穿梭,冒着黑烟的推土机发出的隆隆声直贯进耳鼓,打桩的声音更是震撼着我们的心,各种机鸣声音混合着不远处传来的海涛声震颤着整个工地。戴着彩色头盔的建筑工人仿佛群蜂一般散落在钢筋丛林中忙忙碌碌。经过询问,我们找到了来自贵州的施工队伍,然后直奔施工指挥办公室,在办公室刚好碰到秀珍的远房亲戚。我50多岁,瘦高个,头顶有点“羽毛未丰”的样儿。我们做出一副漂流远方失散多年的游子终于找到亲人的激动模样,紧紧握住他的手使劲摇晃,然后抹眼揩鼻,欲语又涩。既然是远亲,双方来往自然稀疏,秀珍憋红了脸,努力说出那些远而又远的亲戚关系。

我焦急的央求他,说:我们只是要一份临时工,比如搅拌灰浆什么的,运送材料,或许搬砖头也行啊。

我们有水泥搅拌机,砖头都是施工电梯送上去的,哪有人工搬运的?

秀珍说,可是……

他用双手分别比划了一下石头的大小,说:别可是了,这样吧,工地上正在搞厂区道路基础建设,那里需要大量的石头,你们能不能打石头?哦,就是把这么大的石头用榔头敲碎。

我俩连声附和着说:可以,可以!

只要能吃上饭,有地方睡觉,我们啥都答应。

亲戚施工队长叫了一个人带我俩七拐八拐,我俩屁颠屁颠地跟着他来到一片巨石累累的工地。接近中午的阳光亮堂而猛烈,白花花的石头刺得我们眼生生的疼。四周一片叮叮当当的声音,一些本地农民工正在那里敲打着,他们蓬乱的头发和汗浸浸的脸上撒落着点点碎石渣,光着的臂膀上汗流如注,满身鼓鼓的肌肉滚动着。几个站着的民工双手拿起铁榔头,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猛一下狠狠砸在另一个蹲着的人双手把持的钢钎上,钢钎深插石头心脏,随着几下狠狠猛砸,终于将那块桌子般大小的石头分成几块,没有被砸碎的那些石头有的如饭桌般大,小的也有如脸盆大小。给我们带路的人和碎石工地上的人交谈几句,便领我俩过去,碎石工地老板是本地人,瘦削干练,长着鹰一般的眼睛,凌厉又狐疑盯着我俩问:你们能行?

看到如此巨大的石头,我们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底气。

我有点心虚地说:能行……也许吧。

老板从嘴里吐出一口浓浓的烟,又指指一旁停在路边等待装石头的手扶拖拉机说:打满一拖拉机,30元钱。

秀珍走到石堆旁,颤颤巍巍地举起那把大榔头,红着脸,瞪大眼,喘着粗气,后来与其说她把榔头砸了下来,还不如说那榔头是自己掉了下来落在石头上,软弱无力,连一个小石头边角也没有敲下来,更别指望狠准快地砸在钢钎上了。我们转身离开,羞愤难当。由于可操作性不强,我俩不得不放弃打石头的热切愿望。身后依然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一声一声地撞击着我们的后背,听起来是那样的尖厉而不可一世,并带着硬梆梆的嘲讽与蔑视。

饥肠辘辘的我连晚饭也没有吃,便拖着疲惫的身心来到工棚宿舍里。这是用竹杆和竹篾条搭起来的临时宿舍,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会垮塌。宿舍里面灯光昏暗,可以折叠的旧钢丝床一张挨着一张,床褥胡乱堆在床上,一股难闻的气味弥漫在拥挤的工棚里。工人们在聊天、抽烟、吹口哨和打扑克牌,不时用搭在肩上的毛巾驱赶蚊子,黄段子一茬又一茬,开心地骂娘。他们全身上下只穿着小裤衩,露出块状的肌肉。他们赤裸而快乐,全然忽视我们这俩个陌生人,不搭理我们,仿佛我们根本不存在。

他想起了女儿雪倩。幼小的雪倩由哥哥带着去村学校读书。我一定要好好读书!小孩坚持着自己的,嘟起小嘴看着他。他也轻轻拍了拍小孩的头,好呀。

真的?小孩的脸上染了一层红晕,欣喜若狂。那好,那我们来拉勾保证。小孩伸出小手勾住老爸的小指定下了契约。从那以后,小孩就努力读书,画画。这个被遗弃的婴儿,就是现在的欧雪倩。

小孩们正是长知识的时候,她有责任让孩子们学文化,她不能耽搁了她们。她除了像尘世的孩子一样学习功课外。好多城里的老师定期来这里义务教授孩子们功课。读书改变命运,奋斗实现梦想。

2018年,雪靓从省师范大学本科毕业,入职县中学当物理老师。同事大是年轻人,每天放学后,一句招呼便聚拢一片,说说笑笑,有的反复重申自己的理想,沙哑的声音时高时低,直至呢喃、直至鼾声响起;有些坐在椅子上,忽然一个翻身,四脚八叉倒地,脚一伸蹬,酒桌摆动,碗碟滚落。

雪倩其实期望不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嫁一个能踏实过日子的男人,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就知足了。雪倩除了不富有,白和美她都不输给任何女孩。除了同事赞不绝口的精致长相,她还天生肤白,而且是那种透着粉嫩的乳白,说得俗一些,那是一种让女孩子妒忌,让男人们垂涎的肤色。

雪倩同两个哥哥处得很好。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他们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今天,她病成这个样子怎么不痛心呢?她住院一个多月了,医生说要得亲生父母或者同胞兄妹的骨髓来匹配才能治好她的病。于是,他心急如焚地跑到广州去找她的亲人。

来之前,我去医院看望了她。我将雪倩抱到怀里,那姿势就像一个男人在拥抱要永远离开他的心爱的女人。抱也就抱了,父亲还弯腰将脸贴在她脸上,用鼻子嗅了嗅雪倩。我看得出,父亲的本意不是想嗅雪倩,而是想亲吻一下雪倩,因为父亲的鼻尖只是轻轻地靠在粉嫩的脸上,而父亲的唇却紧紧地贴在她脸上。做完这一切动作之后父亲猛地站起,他把目光洒向整个病房,两行浑浊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每天都为女儿雪倩祈愿,希望能够看见女儿温柔又忧伤的眼神。女儿生病住院全家大小都着急,按照当地的习俗乞讨吴、龙、麻、刘、田、杨、陈等七个姓氏的钱物打造一支精美的麻花绞手圈戴在手上,以驱鬼祛病,长命百岁。他对着金黄色的光芒,然后在心中写下美好的祝福。一个月的光阴,在所有的等待与祈愿中,悄无声息地度过了。可是要找的人仍然如同白天里的星星难以绽放出光华那样,没有半点头绪。

次日早上,我俩兴致勃勃地跑到广州去。来到原来捡到小孩的地方,回忆20多年前的情景:像其他城市一样,这座城市有属于自己的一副面孔,只是它让你常常难以捉摸,甚至难辨方向。日子就这样而去,不留痕迹。可是,时间永远是真实的。当时间穿过历史隧道,呼啦一下让你睁开眼,冥冥中,不知谁突然把你撕开,就像被撕碎的雪花,让你感到震惊:难道这是一座雪花城市,或者破报纸一样的雪花城市?

突然,一声接一声细嫩而急促的哇哇地嚎哭声,像撕碎片一样连续不断地送入他们的耳里。再走过十几米远,看见路边雪地上有一个深蓝色的襁褓,襁褓裹着一个毛茸茸的婴儿。一声声清脆的啼哭划破长空,如犬吠又似鸡啼。他俩异口同声地说:造孽!

忽然觉得,天空一阵突变,一声巨雷响起,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长空,炫目的红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不是有很多人从此走过吗?怎么他们看见装瞎,听到装聋呢?

他高举起双手,张大嘴巴,狠狠地吸了一口春天里新鲜而又芳香的空气。阿珍觉得自己飘起来了,飘上了蔚蓝色的天空。心里那股乐劲哟,真不知该怎么形容了! 她的姿态时常追随着他,醒时睡时她充满着他的灵魂!

此刻,他把眼睛闭了,在他脑海里,他的心神之力凝聚着,有她的一双黑眼睛俨然存在着。分又睁开眼睛,她也在这儿,好像一个海洋,她在他的面前,他的身上,充满了他头部的感官。

阿珍脸上痛苦的痉挛着。一个粉嫩可爱的婴儿躺在路边,哇哇啼哭着,小手在空中挥舞,想是要抓住什么似的。他的父母呢?他们向四下张望了一下,在这里除了这可怜的小婴儿外,没有别人了。是弃婴吗?哪个伤天害理的父母抛弃他?这么一个小小的生命,刚来到人世就被惨遭抛弃。难道这就是他的命吗?妻子伏身轻轻把小孩抱起来,用手捏捏他那小脸颊,她轻轻地捏了捏。婴儿张开小嘴,对她笑了,多么纯真无暇的笑容。襁褓里还放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到:请抱去收养吧。

她轻轻抚向小孩的嘴唇,立刻张口吮吸起来,看来他是饿了。不能把小孩一个人留在这里,抱到住处去。回到住处,婴儿竟然不哭了。看见襁褓里的肉嘟嘟的胖娃娃,头圆圆的,像个小皮球,淡淡的眉毛下长着一双大眼睛,鼻子小小的,嘴巴一动一动的,好像在吃奶,她换上棉被包裹着,小脚丫却露了出来,她摸了摸小孩的小脚,正好一手心,哈哈,可爱极了。这就是现在的大姑娘雪靓。我告诉阿芬说自从捡到雪靓后,他们夫妇就抱回家乡位于梵净山东麓的营盘村,由秀珍在家抚养,我返回广州越秀区打工。

我俩连续跑了三天,找了三天都无济于事。

阿芬着急地问我光跑,即使跑断脚都没用的,还有什么凭证没有?我愣头愣脑想了好久,最后终于想起来了,颤巍巍地从衣服荷包一张泛黄的小纸条和两张崭新的照片。

他着急地把女儿的几张照片递给她,说:这就是女儿的近照。

阿芬,接过照片认真看了看。那是一张单人照。背景是油菜花。油菜花地里站着一个漂亮的女少年。她着最平常的白衬衫,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微眯着眼睛,像是眺望。呼之欲出的美啊。

脸急遽变得苍白了,胸膛一起一伏地激烈跳动着。她自言自语,轻声说:像,太像了。

看看字迹,她很熟悉。

再看盾另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头发蓬松,神情萎顿,但仍掩不住她那绢秀的面庞,含愁双眉,象征坚韧的薄薄嘴唇……就像一朵从污泥中生长的荷花,清雅秀丽、另有一种引入气质。她由扑朔迷离变为目瞪口呆,如坐针毡。幸好我没有发现她的情绪的变化。

她愣了一愣,然后就感到了一阵刺痛。

她脱口而出:你的女儿真的漂亮,真的漂亮。

他回答:是的,很漂亮。

第三天,阿芬引来一个男人来到酒店与我见面。

我打量男主人:身材魁梧的胖子,穿着一套深蓝色的西服,扎了一条橘红色的领带。我仔细审视着他,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帅气,大约有一米八左右的个子,浑身上下都非常结实,像我这种身板单薄的人,在他的面前就有自惭形秽了。一双眼睛如秋水寒星,深邃而冷峻,面孔宽大,给人一种扩张的感觉,好像多点了其他部位的面积。依我对一个人表面的评判,他这种人天生一副官相。块头在那儿,气势在那儿。这样的人往哪儿一坐,就是一副管理者的姿态,适合于坐镇指挥,旧时的山大王大都是属于他这种长相的人。

阿芬说,这是我大哥,明天他同你去。

他那天晚上12点才睡着了,凌晨两点就醒过来。这时,月光已换了地方,照在西头的屋子里。一束光芒射进起居室和厨房的窗户。全套家俱--桌子旁边一把椅子,上头搭着他的外衣,半开的厨房门投下一道阴影,报纸旁边那盏灯的位置——正是阿珍倚在桌旁的景象,阿珍活着的时候常常这样。这使他大吃一惊。是她,还是她的鬼魂? 他从前不信鬼神。在微弱的光线下,他定定地盯着她,头皮一阵发麻,便坐了起来。那人影没动。他把两条瘦腿挪出床外,坐着看她,奇怪这难道是阿珍。

阿珍活着的时候,他俩常谈到鬼魂、幽灵及预兆之类。但他们从不认为这种事情真会发生。她从来不相信自己会有幽灵,而且能返回人间。她去的世界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是座朦朦胧胧的天堂,至少正直的人没有必要费劲从那儿回来。然而此刻她却在这儿,朝桌子弯下腰,穿着她那条黑色的裙子披着灰色的披肩,月光勾勒出她的轮廓。

秀珍,他从头到脚一阵激动,伸出了他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去,你回来了吗?

那人影不动。他便站了起来,摇晃着走到门边,边走边盯着那身影看。然而再走近些,那幽灵就化为最初的情形--他的破上衣依旧搭在高背椅上,灯还在报纸旁,门也依然半开半掩。

得啦,他自语道,张着嘴,我想我是见到她了。他的手异样而呆滞地理一遍头发。紧绷的神经放松了。幻象虽消失,他却想到也许她还会回来。又一个晚上,因为头一次的幻觉,又因为他一天到晚在想着她,再加上他老了,当他从离床最近的一扇窗户看出去时,只见鸡棚、猪圈和车棚的一角,忽发现那儿一缕蒙蒙雾气正从潮湿的地上升起,他想他又看见她了。那是暖和的白天之后,在凉爽的夜间从地上蒸发而起的一缕薄薄的雾气。那雾气消失之前,摇曳如同白色的柏树枝。平日里,她总习惯从厨房经过这里到猪圈,扔一些残羹剩饭,现在她又出现在那儿了。

我坐起来,诧异而怀疑地盯着她看。由于头一回的经历,这回他躬着身子。他既紧张又兴奋,相信那真的是鬼魂,相信因为自己太孤寂,阿珍不放心,一定是挂念他,所以返回家门。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方式? 除了这,她还能如何表达自己? 她那仁慈的心肠会这样做的,正像她生前疼爱他一样。他打了个寒颤又急切地看着;可是,随着空气的一丝颤动,那影子便卷到篱笆旁边,消失不见了。

第三次,那是十多天之后的一个夜晚,我确实正在做梦时,她来到了我的床边还把手放到我的头上。

她说,可怜的我,这太糟了。

我从睡梦中醒来,确实看见她了,我想。看见她从卧室走到一间起居室,她的身体只是一团黑影。我目力衰弱,紧绷的眼神只看到她的轮廓旁似有点光亮在闪烁。我起身,非常惊讶,在冷清的屋里踱来踱去,认定阿珍回到了我身边。只要我苦苦地思念,只要他用自己的感情明明白白表示我非常非常需要她,她就会回来的,我善良的妻子,而且告诉我该怎么办。也许她还能和我多多厮守,不过只能在夜里。这样他就不会太孤寂,生活也就忍得下去。

这些年,家庭收支的天平剧烈地倾斜了。三个儿女虽然都是公家的人了,大儿子在县政法委工作,二儿子在民政局工作,女儿在县中学工作。可是,家里跟很多家庭的经济状况一样处于微妙的变化之中。手中存折很早以来就变得有出无入了,更无力去应付生活中意外的事变,只好破釜沉舟。一年中,我们花光了仅有的积蓄,还卖掉了两部摩托车,摩托车对我们夫妇来说是多么的离不开呀。

妻子不愧为一名贤妻良母,不但要衔接生命的链条,还要料理这个普通的家庭。天长日久,她患上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因病加重了失眠,失眠加重了病情,浑身像积累了一股甩不掉的疲劳。她变得更加消瘦了,眼睑渐渐松弛,眼角平添了鱼尾。今年6月,妻子阿珍去年病故了。

我们坐在流水淙淙的河边饮酒,灯光温暖令人渐渐困倦,迷迷入睡。阿芬说,但愿一生都如此过了,多么好。那时已是夏天,我的病已经完全康复,不知道是不是水土当真有着疗养的奇效,抑或幸福的大片覆盖令我宛若冬天后再生的小麦苗,又是新的开始了。我的皮肤晒黑了一些,身体变得很健康,已经能在偷桃子的时候领着那些女孩跑。

我们往返于广州、深圳,每天的生活简单至极。就这样了无牵挂地坐在深圳的水边渐渐睡着的时候,他们亦都觉得一生倘若都如此多好。可是当真能够“了无牵挂”吗?

上午的花城下着大雨,很迟了可两边的小店却还没有开门。我和阿芬站在那条向东一直延伸到大海,向西一直通达城市,这样安和地看着彼此。整个城市是这样静,隐约能听到闭着门的唱片店里在放《阳光总在风雨后》的音乐。梦像琥珀,凝结到这样的规模便戛然而止。

阿芬微笑着对我说: 我们回去吧。

嗯。我回应她。

我知道设计会带给你很大的快乐,并且那本就是属于你的财富。我不愿意你因为丢失了它们而终日闷闷不乐。阿芬说。

可是阿芬,我有些害怕……我忽然说。

害怕什么? 我害怕我们再次卷入各种是非,我会失掉你……如果我失去了你,可怎么办呢?

不会的。我会陪你一起走的,尽我所能地一直走。

如果你不能了呢?其实,什么都不必害怕,你记得我说过的,时间刷的一下压过去,一切又都是平的、滑的了。

回到家之后,我还是不能平静,把这件事说给瑾舒听,瑾舒听得就要滴出泪来。大家默默地吃了一顿团圆饭。晚九时后,天转晴,天净月出,一片清光,素华耀辉。

这天,我起得很早,因为阿芬前日和我约好今日来这儿的。11时,阿芬果然来了,陪了我一天。我见了我只有高兴,还为他难得地装饰了自己,这是连阿芬都不曾有过的待遇。我涂了许多口红,阿芬向着我温柔地笑,我的心真愉快极了。

白天的蜜意延续到了晚上,依然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渺茫的梦。我随阿芬去了她家,还带了一束玫瑰。这一夜我宿在了他的怀抱里,献出了整个的爱给她。

我依然没有恨,更没有悔,有的只是热情的泪,还有悲痛的时而矛盾着的心情。不知怎的,他便这样在愉快与悲苦交错下的爱的心情中过来了。深夜,当阿芬吻着我的唇、颊时,我也曾忆到阿芬,想起他现在当是在浩浩无边的大洋中过着凄凉的中秋。她是为他们将来的幸福而去奔波,她一定还在呆痴,做着思念远方爱人的梦,决不会想到我把给她的爱给予了另一个人,而那人就是她的姐妹。

阿芬啊!我要咒骂自己了!我又觉得自己太苦了,到底是谁赋予了我这样炽热又悔恨的爱,我简直要开始咒骂了。

早晨回来后见到了阿芬留下的短信、礼物及鲜花,里面提及了阿芬。我不自觉地痛哭了,课也不曾去上,就这样昏沉地睡了一个整天。

回到家见到阿芬留下的短信,那上面责怪又心痛的话语让我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了起来,我觉得自己以后绝不能再去爱阿芬了。

这话未必不是暗示我呀!阿芬也许并不爱我——我这样想,说出这话时,第一次见到了我眼里的泪。就这样结束吧,结束吧!这本来就不应该开始的爱,今后到底会让我想念的,不平凡的爱。我的眼睛滴下几颗大大的泪来。

爱就是梦,梦就是烟,烟里有爱,更有梦。

断断续续地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醒来,我的头昏昏沉沉的,有些起不来床了,上午的课只好不去上,昏沉地睡了整个下午。这是在害病了,只是这精神上的病痛,谁能医治得好?想着自己已经有两天没有到校上课了,我又把这件事情的缘由隐瞒下了。

下午,阿芬来了,没有戴眼镜,我乍一看好像不是阿芬。阿芬说了许多话安慰我,我当然不会不感谢,但是我相信没有人可以安慰得了我现在的心情。阿芬说:妹妹,我看你不是身体的病,倒像是精神上有什么痛苦,你有些精神失常的倾向呢,知道吗?

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没有放下一直隐隐地盼着阿芬来的希冀,但是最后我还是失望了。他盼着盼着,从中午直到黄昏,从黄昏直到夜深,当手表指在九点的时候,他低声告诉自己,美丽的梦是破碎了,他是不会再来的了。我无力地低下头看看手表,长叹了一口气,把整个身子依在床上。静静地躺了很久,夜晚的寂静让我越加心酸起来,受不住这悲苦了。他爬起来去外祖母处,外祖母已经睡了,只得悄悄地回来。他的心不曾死,还希望着当自己回来时,阿芬正坐在桌前等着他。怀着这样的心情,他在月色下匆匆地奔回,然而希望竟全破碎了。

阿芬是不会再来了。

怀着这样深深的失落,我睡了。

这样的失落一直延续到第二天的午饭时分。阿芬一直都不曾来。我念叨着他下午一定会来的,他还要等待,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他。相信他是不会对自己失信的,母亲死后,我从南方被接到这里来住,阿芬一直都是很喜欢我的,我相信他不会使自己失望的,难道他真忍心让自己这么伤心吗?

不会错的,阿芬果然在那里。仿佛一直在他意识里飘着的,他极力回避的事终于落实了。他心里的痛是不会有人知道的,他没有恨,只有苦闷。阿芬本来就是有爱人的,只怪自己就这样轻易地把感情吐露了出来,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与其这样,倒不如像过去一样不说,埋在心底的好。

现在正是三点三刻,他躺在床上,依然是在盼望着,盼望着阿芬来。他的身上虽然没有挂着爱情的牌子,但是他觉察到别人已经有点猜到自己的心思,感觉出来他是在盼望等待着一个人的。

恹恹地睡过了一觉,醒来已经五点。时间过得真快,但是阿芬还是不曾来。天已经黄昏了,这个下午,他终究是不会再来了。

胖子极不乐意地咕噜道:去。他脸上的乌云滚滚,阴沉沉的,把他的内心最隐秘的一点也暴露了,但说过之后,他又紧张起来,一叠连声的惶恐的叹道。从他的眼神里他似乎明白我的心曲,这里面饱蘸着爱意、同情、悯恤、内疚种种坦诚跳荡着的意念,一下子把我和他的感情距离拉近了,使我那幽怨的心里终于闪出一缕欣慰的光和热。

我俩乘飞机抵达铜仁机场。当天下午,下了飞机就心急火燎地直奔铜仁市医院。我们来到了病房,看见被窝里微微隆起的身影正靠在墙边睡觉,看见那露在被子外苍白的脸,看见雪倩那轻轻合上的眼皮,额前的刘海垂下来。他看着雪靓,脸色嚓嚓的变换了几次颜色,由红转为铁青。他的心战栗了,眼圈有些发红,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然后,他倚靠在墙上,静静地听着雪倩浊重的鼻息声。时间在无声的对抗中往前熬着,倒是我先忍不住了,他抹了把泪,一把拽过胖子说,怎么样?你总是说话呀!胖子听了,不说话,木桩样地站着。

躺在床上的雪靓翻了一个身,漫漫睁开了眼睛,头转动了一下。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与他的目光相遇,她的目光有点呆滞,要是平常她眼球肯定会立刻散开,而今她有点腼腆地盯着陌生的胖子。然后,雪靓的眼睛交替着朝两个方向溜转。朝左看着她父亲,朝右看着她妈,看着看着,脸上渐渐浮出一丝微笑,只不过笑被往两边撇的嘴角拉弯了。这是一种洞察某种关系的笑,笑是暖味的。她急忙问:爸爸,这位是……我没见过……

胖子愣住了,没有靠近雪靓。雪靓默默注视的眼光渐渐地深入到他的心里,这眼光似乎看透了他的心,而且把他的心搅乱了。他极力使自己平静,但是他注意力被她的眼光吸引去了。他只觉得她的眼光在他的脸上盘旋,盘旋。看到这一切,他又是恐惧、又是悲痛,又是烦乱,又是惊惶。在医院病房里,一个病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白床单掖到了下巴,脸色几乎和床单一样苍白,两颊的陷入使颧骨显得很高。她咧开嘴,两排白色的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暴露出大片的红色牙龈。她绷紧的面部肌肉把嘴巴拉成一个长楕圆形状,在鼻翼两侧画了一对深深的皱褶。

前几天,看到她的照片,照片上她白皙的面孔上一对深深的酒窝,好像能挤出水来。一双明净锃亮的大眼睛,水灵得像刚刚熟透的葡萄,亮得像深潭里阳光照耀下的碧水,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被风吹动的芦苇,整个人就像湖泊里的出水芙蓉,亭亭玉立袅袅娜娜,美丽端庄。

他呆呆看着病人,眼睛里不觉地浮出了泪水。我疑惑这是在做梦,他不相信这张脸就是雪靓的美丽的面庞,他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脸上都有一种忧伤的表情。尤其是她的母亲,想把这阴影掩藏却反而使它更加显露了,她双眉紧锁,脸色苍白,眼光低垂。男的黑起一张脸,皱起一大堆眉毛,眼圈带着灰黑色,眼光常常茫然地定在一处,他好像在看什么,又像不在看什么。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在他的身躯和血液里充溢和流淌着的是农民的善良、朴实、腼腆和憨厚。

于是,胖子想起来应该向家里的子女说一下。他赶紧用手机拔了XX的号码。他的手在发抖,他把手机紧紧地捂住耳边期望着快听到对方的声音。电话中呼叫音一声接着一声,最后手机里传来了忙音,他重拔了一次,捧着听筒焦急不安地等待着。电话没有打通,他低着头,呆若木鸡地坐在床沿边,看也不看任何人。不久,他猛地推开房门,迅速地走出病房,穿过走廊,穿过大厅,穿过医院的大门。

在院坝,他徊徘良久,冥思苦想什么。一会儿,他蹑手蹑脚走到病房,前额和两只眼睛紧紧地贴在玻璃上,狠命地盯着雪靓。可惜里面的人挡住了视线。过了一会,探视的人断断续续地走了,他看见雪倩半躺在床上,突然的吱呀声惊醒了她。她并没有动,只是松开有些浮肿的眼皮迷离地看了看,那张清癯苍白的脸上挂着被病痛折磨的痛苦。看见雪倩,他的眼就彻底睁开了,射出一种灼热而愧疚的目光来就悻悻而去。

透过玻璃,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穿着白大褂的雪靓正焦急地在四处张望。他推测雪靓肯定是在寻找他,是不是这样?事实上,雪靓也在打量这位陌生的“客人”!雪靓看起来疲惫不堪,眼睛显得暗淡无光。突然,雪靓翻了一下身子,睁开眼睛。她觉得满身悲凉,这种悲凉不是外界因素的诱发,而是发源于身体的内部,一点点溪水,最后汇集一条汹涌澎湃的洪流,肆无忌惮地将她淹没。她痛苦地扫视着大家,当她看见母亲的时候,就抬起头来对她浅浅一笑。雪靓的笑是像秋风那样明朗纯净的。她一笑,暖暖的目光就在周围荡漾开来,秋夜的萧瑟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她的母亲不由自主地将雪靓的手拿到唇边吻了一下。雪靓问道:爸、妈,我患了什么病?我不想住院,我们回家去!

同学、邻居、亲戚和朋友陆陆续续地来看望雪靓。有人给雪倩料理物品,有人在同雪倩安慰,让安慰给雪靓带来一片新天地。这片新天地同光辉的太阳,温和的微风,放射清辉的明月,在蓝空闪烁的星群,唱歌的小鸟,发出清香的鲜花,含笑的年轻的脸,这些都使她的心快乐,而且使她充满对将来的信仰。他感觉喉咙火辣辣地痛,像放了一块火炭在里面。于是他想汪点口水润润喉咙,试了试,却愈发撕裂样地痛。

雪靓的眼光与他的眼光碰上的时候,他赶快离开了。

过了一会,他第二次伫立窗前。他脸儿红得像熟透了的山柿子,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我一眼。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仿佛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情似的。

静静地从玻璃外面看见了雪靓伸到床沿外面又长又细的小腿,她穿着浅蓝色的尼龙丝袜,胫骨棱角分明。雪倩轻叹一口气,这一口气使她的身体完全松弛了下去。她抬起头,擤着衣角,慢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床沿边,然后又揿下头,把脖子拉得长长的,一颗一颗扣子地扣好。扣好了,才慢腾腾挪动脚步在病房里来回走动。她看见外面有人在直愣愣地看她,眼光刺刺的,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让她彻底地萎缩了。

这时,他感到一阵激烈的恐慌,全身发热,热得快要燃烧了,他的心里似乎有更多的话要倾吐出来,可是他的咽喉被什么东西堵塞了,只感到病人的痛苦已经穿透了厚厚的玻璃弥漫在整个医院。他忍不住地离开,在院坝呆若木鸡地站着。

胖子看见一位老妪打盆热水给床上的雪倩擦脸,擦完脸喂药,喂药途中还和儿子开两句玩笑。这是雪倩奶奶。

汤勺把黄色的液体倒进雪倩的口中,喉咙汩汩响好半天,一次艰难的吞咽才算完成。阿珍清楚,这汤药与其说是喂给雪倩的,还不如说是喂给自己的。只有给雪倩喂药的时候她才不会心慌意乱,药是好东西,是治病的,吃了哪能一点用处没有?其实雪倩吞下去的还不能算药,只有医生开出来的才是药。可惜来看过的医生都拒绝开药,说实在开不出对症的方子。医生不开,阿珍就自己来,房前屋后,田间地头,石壁垭口,只要看起来像药的,她都采回来,支上砂罐熬。她相信乡间流传的一句话: 草药草药,是草就是药。

喂完最后一勺,忧伤像是骑着的一匹马,看起来你是坐实了,那是表象,它一发蛮,就颠你个四仰八叉。阿珍伸出手,摩挲着儿子满头的白发。一个月不到,

雪倩头发就全白了。床上蜷缩着的枯朽实在揪心,仿佛一截柴火,丢进炉子,等拉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焦煳的黑炭。

喊奶奶来。雪倩满脸皱纹拼命挤压,瞪着眼向阿珍艰难地喊。

没等阿珍过去,奶奶就过来了。

奶奶挨在床边,半天雪倩睁开眼,嘴角扯了扯,像是想说话。奶奶慌忙伏低脑袋,他听见他的小姑一字一顿说:奶奶,我难过得很,给我打针。

眼角一潮,奶奶说乖孙女,医生都回家吃饭了,等医生回来,我就让他给你打针。

奶奶,我要打针,我要打针,你快给我打针。

抹着泪直起身,奶奶看见阿珍端着一碗糖水进屋来。伸出手,奶奶说阿芬给我吧!

阿珍抹着泪递过碗,奶奶一只手接过碗,另一只手在身后隐秘地蜷起,大拇指绷住中指,迅捷划过水碗,轻轻一弹,一线淡黄跃人碗中。

喂完蜂糖水,奶奶对我说:你去忙吧,今晚我守着雪倩。

众人的目光在说话的老人和床上的雪倩之间来回摇曳。目光去到床上,脸上就浮起一层悲戚; 眼神缩回椅子,忍不住发出几声哈哈。

我坐在门边,屋里的熙攘他一句没听清。他来得最早,进屋来和奶奶打了个招呼,就坐下来看雪倩。慢慢目不转睛就变成了目瞪口呆。他清楚地发现,缠绕着雪倩的苦痛逐渐松了绑,紧绷的脸面一点点舒展开来,仿佛绽开的花蕾,最后下的嘴角徐徐抬高,勾出一个上扬的半圆。那分明是在笑。

过了一会,他第三次悄悄地伫立窗前,中间隔着一道泪珠滚滚的玻璃。他呆呆地立在那里,手足无措,白皙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他观察着、思考着,像一只迷途的小山羊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展现在他面前的将会是怎么样一副场景,不知道从这家人身上,他找到认识世界的窗口。

他欲言又止,胸膛里犹如浪涛哗啦啦轰隆隆地翻滚着。他的腮上有两道路深深的、由酒窝演变成的皱纹一起一伏的抖动。隔着玻璃他就嗅到了她嘴巴里那酸溜溜的病人气味,一种深深的愧疚心涌上他的心头。四围除了空气的涌动,阒寂一片;病房里更是空空荡荡,一派凄凉。

他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手足无措,两颊发红,笑容也消失了,目光躲闪着,悻悻地走到一边坐下来,却还是尴尬不已,如坐针毡,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变成了蚂蚁在他脸上爬。

我老是觉得她知道了我的一些秘密,尽管她没说出来,以致每当与她面对面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十分不自在,想说些客套话,可又堵在喉咙里出不来,而她也是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最后扯出一缕微笑,我们便擦肩而过了。

谎话被当场揭穿了,他的嘴巴犹如被缝上了似的闭得紧紧的,双手伸进口袋里又抽出来,好像很冷似的使劲搓搓手掌,一双眼睛悄悄在众人脸上扫了几眼,目光便投向了远处,嘴角边挂着几分尴尬的笑意。

他似乎在说:你别打扰我,什么也甭说。他目光黯淡下来,变成了一片死灰色,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他完全忘却了那年那天早晨的行为;忘却他静静坐着瞧别人的儿子一次次出现在面前所感到的说不出的厌烦;忘却了他曾对他的妻子如此烦躁易怒;忘却了当时他们对于她的事情考虑欠妥,似乎她是根本不存在的。

说点什么吧,雪倩恳求窗外的他。她瞧着他,似乎在向求援。他默然无语,正在思考着什么。他们俩身不由己地凑到一块儿,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思想像一只举起来的手一般,遮蔽了她自己的思想;而由于她的思路正向着他所厌恶的方向转化,他开始感到烦躁不安,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伸向他的额角,捻起一绺头发,瞬间又把它放下。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感觉自己就像被当街展览的猴子,脸上像戴了变色面具,慢慢地青了,又由青转红,最后紫得像个茄子。

他脸色焦黄,两腮微陷,尖尖的下巴向前探着,狡黠的小眼睛里装着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珠子。

我觉得这胖子很恝然,又有点悱恻。于是出去问他究竟,他不回答,只是狠狠地握住他的手,重重地甩了这么一句:好人必有好报,好好照料她吧!

这句话像一枚重磅大锤敲碎我的心。他像考古学家似的观察胖子的眼睛,果然发现了异样。她看到胖子的眼睛发出淡蓝的光,像是水中剔透的蓝宝石,不过这蓝宝石隐藏得

有点深,不注意观察还真看不出来。胖子话音未落,就溜走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缓步从人们刚刚闪出的床边走过来。他黑亮的、一滚一滚的眼睛四下里瞥几下,然后就垂下宽宽的眼皮,只看着脚下的路。他头皮刮得光光,脸上修得没有一根胡须。颈肉有些厚,面色出奇地滋润,泛着红光。腰部很粗,挺得笔直,腰上扎了一条宽硬的皮带,酱色的宽衣收束在皮带里。老人神色沉重,长眉不安地抖着。可是温厚的面容和紧闭的嘴角,又安慰着和坚定着所有的人。酱色衣服是手工做成的,针脚细密,布扣周正。这种衣服的双袖是跟衣身连在一起裁成的,正好显出他特别坚厚的肩头和上臂。臀部巨大,坦然平静。雪倩轻轻咳了一声。

胖男子回去后的第七天,携带四个青壮女人来到欧家,说是专程从远方来看望雪靓的。一个姑娘站在雪倩旁边比雪倩年轻一点,她的衣服同另一人的一模一样,她的脸上带着非常天真的表情,向雪靓笑了一下,颊上便现出两个可爱的酒窝。雪靓莫名其妙地想,这两个人的长相、个子怎么与我差不多呢?

雪靓看见她们的神情,脸上浮起微笑。稍大的一个嘴角也露着微笑,脸上还带了端庄的表情,眉尖微微蹙着。另一位忽然想起父亲刚刚告诉过她们的那件事情,她更想到眼前病人的命运,心里非常难受,不觉痴痴地望着这张美丽而苍白的面孔出神。还有一个小兄弟,年纪比任何人都小,脸长长的,红润红润的,穿着很合身的杏黄色学生服。他规规矩矩地坐角落里,把两只手托住脸颊,低着头,垂着眼,不跟人说话,也不去看别人。

她脸色焦黄,两颊沉陷进去,两只眼睛显得大而可怕。她很想跟长相和她一样的两姊妹说说话,头微微一动。她刚刚动嘴,忽然忍耐不住,连忙对着床前的痰盂大声呕吐起来,听见她的极力挣扎的呕吐声,年长的姑娘觉得自己心里乱得

了不得,她想呕吐。突然,两位姑娘紧紧抱住雪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说:我们都是同胞姊妹呀……你还活着……

雪靓感到惊讶,痛苦地问:是真的吗?带两个姑娘来的胖女子说:是的,我就是你的生母!听到这话,雪靓生气地把脸歪到一边,不搭理她们。

这件事情,像一头凶猛的疫鼠猛然钻入雪靓的肚子里疯狂地啃咬。她感到肠子被咬断似的一阵剧痛!她拼命的抵着隐忍不发,但终于还是不胜负荷地喘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她的脸色也渐渐的变了,豆大的汗珠在她苍白的额上淌爬!

她微微地咬着嘴唇,在想我为什么不能够像两个姐姐那样的女子呢?这个思想仿佛是一个希望,给了她一点点安慰和勇气,但是接着一个大的阴影马上袭来,一下子就把希望掩盖了。她的眼前好像立着许多乱石,阻塞她前去的路。绝望的念头像蜂螫般地在她的柔弱的心上狠狠地刺了一下,她们觉得她的心因疼痛而肿胀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病情。

屋里的人都有是熟悉的,一个月的分别不会使她忘记这些面孔。她先给奶奶问好,又同两个陌生说说话,然后看看两个姑娘和一个小男孩弟,在奶奶身边的方凳上着。

两个中年妇女在轻轻地交谈。她俩一个雪倩的母亲,叫宋梅英;一个雪倩的姑姑,叫向洪芬。雪倩趁这机会偷偷地看那几个熟人。奶奶的头发花白了,那张黄瘦的脸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张略扁的嘴说起话来却很有精神。向洪芬有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是一个丰满的中年妇女,穿一件浅灰色的衬衫,系了一条红裙子。宋梅英稍微年轻一点,身材比向洪芬高大些。面孔带圆,穿的是一件浅蓝滚边的连衣裙。因为居孀,脸上总是有一丝淡淡的忧愁。那个有一张瓜子脸、凤眼柳眉、细身材、水蛇腰,穿着粉红色短裙子,雪倩不知道是谁。还有一个姑娘站在她的旁边,比她年轻一点,她的衣着同她身边的那人一模一样。

雪靓的生母悲喜交集地说,30年前,我们从北方来到广东做生意,开了个很大的宾馆,生意红火。过了两年我们结婚了,第二年生个女儿。我像所有的妻子一样,料理家务,规划未来,每天做好饭菜等着丈夫的归来。以后,又转移到杭州、东莞。在东莞不到一个,又跑到广州来。这时有一天我发现了一本日记,那上面写下了一个做父亲的忏悔,以及对妻子的埋怨,当时我懵了,这是我的丈夫吗?!这上面说的表哥和女人又是谁?!

我怀着极度悲伤的心情给他打了电话,结果和我的预感一样糟糕。这个男人欺骗了我,原来他在老家离过婚,并且有个两岁多的女儿。这一切犹如青天霹雳,我几乎无法呼吸。我想到了离开,永远地离开,一切都晚了。也许是女人的天性,也许是女人天生的柔弱,我选择了沉默! 并且为了表哥试着去理解他。

向洪芬的家住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里,初中毕业后,就开始在外面打工。几年来,她走了许多城市,在工厂里当过纺织工人,在饭店做过服务员,给人家当过保姆……可以说在外面吃尽了苦头。

本来向洪芬在学校念书时学习很好,可是偏偏在她初中毕业那年父母双双下岗了,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一下子跌进了谷底。望着整天愁眉苦脸的父亲和唉声叹气的母亲,她只好将重点高中的入学通知书揉碎,同时她的一颗火热的心也被自己揉碎了,她毅然决然地投入了打工者的行列。

后来,经朋友介绍,两个人相处了一年就结婚了。前夫是一个瓦工,整天在工地上奔波,一开始两个人的感情还不错,婚后一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女儿生的白白净净的很讨人喜欢,向洪芬的内心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满足。

可是好景不长,婚后的第二年她发现自己的丈夫常常借故工地忙夜不归宿。她也没有多想,还是和睦相处。可是有一次她去外地参加一个远方亲戚的婚礼,走到半路兜里揣的钱被小偷偷走了,她只好半路下车,赶回家。

回到家,看见丈夫正搂着个陌生女人!向洪芬气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的心里一阵乱跳,像万箭穿心一样难受。

陌生女人慌忙跑了出去。

从此,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了,丈夫干脆不回家了。偶尔回来,稍不如意就挑起事端,甚至拳脚相加。每天向洪芬只能含着眼泪过日子,她也想到了离婚,可是一想到孩子她只能忍了。

两姊妹的确是雪靓的同胞姊妹,三姊妹大的叫穗婷(第一叫杭婷、第二叫东婷,最小的叫穗婷就是雪靓。她一出世,她父亲看见又是女孩很不高兴,没几天两口子就开始吵架,多次没完没了地吵,无休无止地吵。在她快两个月的时候,他同她离了婚把情人引到家里来住,他难得抚养你了就把你甩到路边。我同你父亲离婚,嫁到北方的一个偏僻山村去了,但我把电话留给两个女儿,她们经常背着她们的父亲悄悄来走我这里。我们经常念到你,不知道你是死还是活,一接到大女儿的电话后就马上过来。

十一

我坚持给欧雪倩治疗,坚持做手术,这样欧雪倩只能同意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我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在医院住院的一个月里,我总是不离不弃地围在雪倩身边,伺候的无微不至。怕雪倩郁闷就不断地给她讲笑话。病友们都说,小欧的老爸真好,雪倩听了心里甜滋滋的。

这天晚上,月儿格外圆,如水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屋里显得格外温馨浪漫。此时,孩子已经睡着了,胖胖的小脸显得十分安详。阿芬依偎在我怀里,望着天上的圆月深情地说:要是时间能定格多好啊,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了。

向杭婷把玫瑰花插进花瓶里,又默默端详着。凭心而论,她对石东海并没有很深的印象,只是比普通朋友稍好一些的感觉。可他总是像忠诚的卫士一样那么跟着自己,向自己示爱,时间长了也就擦出一些爱的火花。现在如果石东海放学不再送她,不再给她买花和冰激淋,她也许还会觉得不舒服,会感到失落的。她嗅了嗅鲜红的玫瑰花,芬芳的玫瑰花,我还是希望你陪伴在我身边的。都说玫瑰花象征着爱情,那么爱情也应该是美丽和芬芳的吧?

可姐姐的话又怎么理解呢? 她只是见了石东海一面,说了几句话,她对石东海的看法应该是肤浅的。她这个人眼界高,对什么都是很挑剔的。不过,她说的要多观察,多看看还是对的。恋爱这事是不可太草率的。

阿芬笑着举杯:来,大哥,我们碰一杯。

向雪倩也举起杯:我也算一个。

向杭婷跟着举杯:还有我。

雪倩笑说:好,你们年轻人碰一杯。看着你们这些又活泼又漂亮的年轻人,我也年轻了。

向雪倩笑说:好,那我们就不再客气了。千言万语都在酒里头了。我们晚辈共同跟雪倩碰一杯。

大家一同举杯相碰,又一同喝下。

阿芬哈哈笑着说:这青岛啤酒好喝,雪倩做的菜好吃,杜哥来家里吃饭我也高兴。这个星期天大家都高兴,快乐的星期天。

父亲,哥哥,还有寨子里的人,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步一停地沿着长长的甬道,朝门外走去。

接连下了几天雨,一阵冷风吹得光秃的树枝呼呼地响,雨后的阳光格外的明媚,强烈的光束直射进这长长的长廊,冷风也呼啸着迎面吹来,姑妈倍加小心地搀着侄女,迎着朝阳和凉爽的秋风朝前走去。

欧雪倩靠在姑妈臂上,艰准地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当她端出茶点来的时候,他问:你觉得我的朋友怎么样,欧东海?

她使劲抿着嘴,仿佛生怕笑了会不礼貌。他是位有趣的先生;他叫我们都笑了。我想他是十分聪明的。

他说了些什么,叫你们都笑了?

为什么我是他们的女儿呢,请问?

他是说,你是他们所歌唱的那种姑娘。

她皱起了眉头。我想他爱说笑话。我是那种姑娘吗?

我说了,你相信我吗?

啊,信!

她笑了,说:好吧,我想他没说错。

他想:你真是可爱的个小东西呀!

他还说,这是什么意思?

是那个黑眼睛红脸儿吗?

对。我姑夫的外甥。那么,不是你的表兄弟了?

不是的。

是的。

这一声使他十分感兴趣。它是那么清脆和文雅,那么肯定,而且又有礼貌地默认了她所显然不懂得的事儿。

他真想拿起她的手来紧紧地握一握,但是他仅仅回答说:很对,欧东海。顺便说起,昨天晚上我听得你照料那些小的上床睡觉呢。

她微微脸红了。请喝茶吧——快凉啦。要我拿点热的来吗?

你可有时间侍候你自己吗?

噢!有的。

我一直注意着,可还没看见呢。

她迷惑地皱皱眉头,脸上的红晕更深了。

本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她是天生的大家闺秀,是一颗明珠,虽然除了粗通文墨,也许什么也不懂得了!

昨晚在厨房看见的那个胡子刮得光光的、上了点年纪的男子,已经带着一只狗来到院子里。

是的;它们是真正的美女;也是好奶牛呢。

我相信是这样。

希望您的腿好点了,先生。

他摸摸自己的腿:谢谢您,在好起来了。我自己也懂得这是什么滋味儿;膝头不好真叫人发愁。我的膝头已经病了这十年了。

他发出了那些有独立收入的人最容易脱口而出的同情之声,瘸子又笑了笑。

可是我不能抱怨——他们几乎快把它治好啦。

噢!

是呀;跟过去比起来,现在几乎好得多了。

他们给我敷上了一块极好的药膏呢。

那是那姑娘摘来的。她是个懂得花的好姑娘。有些人似乎知道许多东西能治病。我妈是这方面少有的能手。希望你快点好起来,先生。走呀,快!

他笑了。懂得花的!她自己就是一朵花呀!

那天傍晚,他吃完冷鸭、乳酥和葡萄酒构成的晚餐,那姑娘走了进来。

姑妈说,请您尝一块我们的五月节饼好不好?

最好让我上厨房去吃。

好呀!您在想念您的朋友了。

不是的。不过您知道一定没有人不高兴吗?

谁不高兴?您去,我们都会高兴的。

雪倩的生父给雪倩捐了骨髓。两个月以后,欧雪倩病体初愈,被允许出院了。

十二

宾客又上来了,一拨又一拨……

秋芳,你看谁来了。向阳在边上提醒她。

婚礼现场没有亲人宾客簇拥的欢腾,没有华丽炫耀的舞台布置,没有乐队歌手的助阵,甚至连婚礼见证人都没有。

新郎我、新娘阿芬以及婚礼司仪、录像。新郎我是很帅,高高的个子,身着蓝色西装,脚上穿一双棕色皮鞋,戴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斯斯文文的。新娘阿芬是个漂亮的姑娘,她身着白色的婚纱,美丽的大眼睛像一汪清澈的湖水,显得格外楚楚动人。

上午8时结婚典礼正式开始,在悠扬的婚礼进行曲中,两对新郎新娘手挽手步入现场。

来啦! 来啦!来啦!放炮!放炮!快放!快放!

在一片嚷嚷声中鞭炮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呛鼻的味四散,大红色的炮纸像蝴蝶般在人们头顶上飞舞……别,别……慌!晟奇挥着手喊叫着。这时候,那挂三千响的鞭炮已经放完,碎了的炮纸落了一地。那年头一千响的就是长鞭,通常都是三五百响。晟奇扭头向身后张望着,哎,白娃呢?黄花琴呢?刚才他身上冒的是热汗,这阵子冒出一身冷汗……营盘村两百多户人家,千多人口,虽不少标致致的中年人,却一年多没进过新媳妇了。所以,一听说晟奇今天要娶新媳妇,太阳刚出来,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在村头聚着等看热闹。鞭炮声一落,十几个年轻妇女和一群娃娃就上来拉扯晟奇身后那个年轻女人。娃娃们还唱着,等新娘,盼新娘,新娘快快掏喜糖!等新娘,盼新娘,看看新娘啥模样!那年轻女人羞得满脸通红,红得像红漆刷过,猪血抹过,染红布的染缸里染过。

她一边用双手推着围上来乱扯她衣服的娃娃们,一边叫嚷着,错了,错了,我不是新娘!我不是新娘!我是伴娘!她的声音被乱嚷嚷的声音淹没了。你就是新娘!你就是新娘!娃娃们喊得声音更高,撕扯得更乱,巴掌拍得更响。等新娘,盼新娘,新娘快快掏喜糖……他们唱着叫着一窝蜂似的拥上去,有的手伸到她的上衣口袋,有的手伸到她的裤子口袋,还有两只小手摸住了她白嫩而富有弹性的肚皮子。她两只脚交替着踢那些小娃娃,两只手捂住脸呜呜地哭着说,我不是新娘,我真是伴娘! 这时,晟奇慌忙从院子里跑出来。他的穿着虽然不像新郎,一件白色的衬衣,浅蓝色的裤子,一双崭新皮鞋,但胸前的红花,洋溢着喜悦的笑脸,还是给人新郎的感觉。

当主持人让男女双方发表自己的感想时,新郎向大明动情地说:虽然今天我没有给我的新娘向洪芬一个盛大而热闹的婚礼,但我们是幸福的,这非常感谢女儿向雪倩的竭力撮合,没有她就没有我们重新走一起的可能,今天让天地见证我们的爱情吧!

新娘也动情地说:我们能够复婚是我最大的幸福,我感

谢上帝,感谢女儿的大力帮助,我知足。

当婚礼结束时,两对新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相拥而泣……

宾客又上来了,一拨又一拨……

雪倩睡到床上看着这一切,心里乐开了花。因为这是她努力的结果。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就竭力撮合生父生母复婚,撮合养父与姑姑结婚。

度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三个小时,她留恋于这种来之不易的情感, 她开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见绿洲的欢喜, 她开始了解航海的人望见海面飘来花草的茎叶的欢喜。这是她多次要求生父生母和好,经过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苦要求。在她的强烈要求下,生父母终于破镜重圆、养父我与姑姑阿芬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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