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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慧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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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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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夏

一、火刑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夏日对庄稼人而言是一段苦旅。

这段日子,曾经住在城里与镇上的人们是不愿意下乡来的,即使是亲人生病了,不得不走一趟,也是早早撂下一大网兜西瓜、冰棒或其它降温物品。进了家门还未问候几句,便急着想走。

因为酷热。屋里38度,屋外41度;因为本就低矮的屋檐狭窄的厅堂多一个人便少一份清凉。这道理谁都懂。城镇上的人临走前,到村里或老家水井处扔下水桶打一瓢清凉的水上来,一仰脖子沽进胃里。他们像乡下人一样,这时顾不上擦额头滚落下来的汗珠子,顾不上是站着还是坐着,顾不上是用搪瓷缸子还是用陶瓷大碗,只要不中暑。

夏天,被亚热带高气压控制的北纬30度乡村是一座活火山,是一首火山灰包围下的血与火的史诗。所有动植物都被按下狂躁键,按捺不住朝着天空喧哗,骂爹骂娘声与动物的吼吼声喘息着,打肺里、舌尖上奔出,攀上光秃秃的树杈,跃上屋顶、鸟背,在山里回响。若是谁家娃不听话,只要抱到屋外,或者晾在烈日下,一两分钟便会服软。

这可是泥土比炕头还滚烫的季节。光脚踩在地皮上,或者把脚丫子埋进秧田里,那热烈的程度堪比艾炙。若是农田地势高且无林木遮挡,那便如同置身熏蒸房。即便有风,也是裹挟着温泉的浪,这么说,庄稼地没人了吗?不!还有,至少还有母亲。

母亲早早起床,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牛从牛房里拽到池塘里饮水,然后把牛拴在皂角树下,就得回厨房给全家人做早餐。家人吃饭时,母亲便开始帮大家磨镰。母亲坐在天井边的矮凳上,用眼、手同磨刀石、镰刀交流。急性子的太阳正好破门而入,落在青石板拼叠的天井里,落在明晃晃的镰刀上,落在母亲金色的手指上,落在母亲汗珠悬挂的脸庞,像悬挂着一枚枚太阳,金光万点,一如后山寺庙里供奉的菩萨。母亲那把老了口的镰要费些工夫,她在前晚便磨好了。等家里的劳动力出了门,去了田野,去了稻田,母亲便捎上茶,拾上镰,牵着牛,端着大碗菜米粥出了村口。

母亲的早餐是在去田野的路上完成的。她得放牛,得让饱餐后的牛痛痛快快地答应下地犁田,得等牛犁好地套上木板车拉回割倒在地里的稻子。不过,不管天多热,并不会影响母亲收割庄稼的心情。在父亲歪着腮帮子呷着长烟杆犁地时,母亲便卷起裤管赤着足走向了稻田。她大约只有大半个时辰劳作的空隙,全家人的午餐还等着她。正午时分,太阳会赶走大多数暖洋洋的收割者,却会迎来母亲。

母亲在大家歇午的时分悄悄出门。她会瞅瞅趴在地板与凉席上的孩子们,看看卧在树荫下满足地反刍且不时打着饱嗝的牛。

收割一亩地的稻子,村里的壮劳力要花费一日,母亲只用半日。母亲挤出的半日闲正是村庄的休眠期。滚烫的稻穗幸福地躺倒在母亲的怀里,一浪接着一浪告别泥土,像一尾尾秋刀鱼,撒着欢,踏上回家的旅程。

戴着草帽,裹着毛巾的母亲,是村里唯一一位让太阳屈服的女人。与太阳的对峙和较量是一场生死决斗,藏在母亲身体里的河流会淋湿太阳的眼睛,熄灭太阳心中的怒火。安分下来的太阳会慢慢地低下傲慢的头颅。大多数村里人也正是在这个档期进入收割的下半场,他们最多也只能坚持到天黑,尽管有萤火虫与马灯,但隐没在田野深处的蛇、长嘴蚊这些阴险的“吃瓜者”会趁火打劫,冷不丁地来惊扰与偷袭。

整个夏天,母亲都生活在火刑中。谷物浸染了太阳的毒,自然是要张扬的。母亲与谷物为伍,满身结满红疙瘩,皮肤瘙痒得难受,只有灼热的沸水才能以毒攻毒。这种两败俱伤的疗法,母亲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用她的话说——“庄户人,没得法。”

夏天对许多绿荫下生长的植物来说是美好的,但对村庄里的人而言是一种火刑的历练与折腾。可母亲宁愿这样,宁愿天天生活在高温的烘烤中,生活在火刑中,也不愿丰收时来一场降温的暴雨。

二、水荒

雨在早稻收上岸时落下,叫插秧雨;若是等插完秧,那叫及时雨。最愁人的是等到秧苗插完或扬花抽穗时,雨仍不见踪迹,那便是水荒。

水荒在故乡时常遇见。有人会等着县里或镇上的水库开闸放水,母亲等不及。她用板车载来柴油机与水泵从池塘里抽水。机器可想而知有多沉重,管道无论是铁制,还是后来的软管,使用起来也并不省心。一条三四米长的管道,一个壮劳力用肩扛背拉,走上两里路,不仅会累得气喘吁吁,还会双腿打颤。折腾到目的地,安装好管道,一头扎入池塘,一头接入水泵,还得把剩下的出水管架到高高垒起的土机台上。若是遇到管道生锈、漏气或漏水,则要想尽办法用泥糊着,用草堵,用布条捆绑,再用木架子支撑。母亲个头并不大,跟村里的男劳力搭伙摆弄这些玩意自然相当费劲费神。这还不算,最头痛的是我们家有几块地势高的责任田,不仅离水源较远,且土质不佳总渗水,于是常常闹水荒。一旦稻田脱了水,秧苗便濒临死亡。所以一闹水荒,母亲便着急上火,四处求人。就算抽水机正常工作了,遇到水路远的田,母亲还得用上自家的水车来接龙。

既然叫水荒,庄稼不能断水,人畜更不能。过去,老家没有水井,村里人生活用水全靠池塘。水荒时,池塘的水供应给了农田,人畜便得走远些再远些,走上十里八里寻找水源。那时的水桶大军、牛车大军便浩浩荡荡地开拔,忧心忡忡地奔走在通往山岭,通往镇里的路上。

若是谁觅得一处泉眼,那便排着长龙,一碗一碗地跪着接水。不,应该是一滴滴地接水。时光仿佛从未如此漫长,等待中的焦躁与煎熬可想而知。如果碰巧是夜晚,青草与蔓藤为伴,繁星与新月为伍。你得从广寒宫到十二星座,从十二星座到银河系,从银河系与河外星系,一颗一颗,一片一片地优游。你若天之骄子,域外飞仙,浩瀚的空域在你眼里穿梭,没有一处不璀璨,没有一处不惊艳。

那刻,你最虔诚的愿望便是——来一场雨吧,那怕是一场“流星”雨。让雨打湿皲裂的皮肤,干枯的发梢,干涸的眼睛。你会发疯地想念那场落在稻田里的雨,白茫茫地游走在田野间、沟渠间,碰撞、欢唱,连鲫鱼、泥鳅都忍不住越界求欢。

如果明月仍旧高悬,那么水荒将继续。如果可以,母亲便会蜕变成一名女道士,设坛求雨。那朝天的一炷香,那低低的一低眉,那等身的一跪一拜,天地动容。

三、眼疾

母亲有眼疾,这眼疾只出现在夏天,出现在收割稻子的农忙季节,出现在日落前。一直到母亲去世,我都不得其因。

母亲在世时,没有一日不劳累。由于孩子们先后出嫁成家,家里只剩下在镇上做小生意的哥哥与我,而家里的责任田基本没有增减。十亩地,三季稻,还要套种冬小麦与油菜,劳动量可想而知。于是母亲总是无法退休,她在花甲之年依旧是家里的主劳动力。插秧、扯秧、施肥、打农药、除草、割稻子、整地,她几乎都没落下。此外,种瓜种豆等菜园子工程还得靠她。因此,母亲是累着累着,眼便失明了。眼盲的母亲似乎并不慌张,尽管整个田野都是她熟悉的大舞台;尽管每个新挖的过水口,新堆的草垛、土堆,她都知道。可一旦失明,还是容易出状况。她先是爬上田埂,顺着田间小路一步步摸索着行走,可走着走着还是会跌跤,甚至会跌进池塘里。每次看到母亲狼狈不堪的模样,我心里又急又气又痛又怜。

母亲视力模糊让身体遭了不少殃,这让全家人都紧张起来。而母亲对此的解释是——“犯鸡屎眼,休息一晚便好了。”姐姐们认为,可能是中暑,让母亲高温时段呆在家里。无知的我们并不知迈进花甲之年的母亲实则是身体有病,而且是一种因长年劳累,长年吃隔夜饭菜等落下的疾病。

我确认这是一种病,是在我离开故乡进了城,结识了一位眼科专家才得知的。专家给的诊断是——“眼部贫血或者低血压。病因是糖尿病合并症引起的视网膜病变。”这一诊断与夺走母亲的“肾病”相关。获知这一消息时,母亲已离世十年有余。

在故乡,在落后的农村,我们从未听说过这个医学名词——“糖尿病”!也从未想过,母亲的眼疾背后隐藏着夺走她生命的元凶。如果我们早一刻带母亲去见医生,母亲或许至今还健在。所以,夺走母亲生命的不是肾病,也不是眼疾,而是我们的无知与麻木,是我们无视夏天的提醒。

四、虫乱

夏日的夜晚,我们洗浴完毕,开始一日最惬意的时光,而母亲还不能休息,她还有一项重要的善后工作,便是对抗“虫乱”。

首先是蛇与蜈蚣。它们会藏在池塘边、树荫下,或者竹林里、屋檐下、沟渠里。夏日炎热,这些有毒的动物昼伏夜出,活动频繁。若是透风的门窗未及时关闭,若是木门有洞,或者墙角被动物打穿,这些不速之客便有了作案的机会,而尾随而来的便是老鼠。它们偷吃完谷物,常常放肆地窜入阁楼上或床底下打闹,又或侵入你的枕侧,戏耍你,啃食你……

接着上场的便是脱了壳的蜗牛“蛞蝓(kuò yú)”,也叫“蜒蚰”,俗称“鼻涕虫”。据说对人类并无大毒性,可那极其不雅的行为与上述毒物一样令人深恶痛绝。它们往往半夜觅食,从潮湿处、天井排水沟里或者门内屋外、石板缝里探出头,迈开腿。它们的出现会尾随一道白色的萤光印记。若是光顾了碗柜、灶台、铁锅,母亲是要制裁的。若是得寸进尺爬上床铺,那便除恶务尽。

母亲对付蜈蚣、蛇类、鼠类等虫害,一是检查门窗;二是锄草、净地、堵洞;三是撒上剧毒农药“六氯环己烷(俗称六六六)”,在它们必经之处。而对抗防不胜防的“鼻涕虫”,便是沿着暴露的行迹撒足盐巴,且需半夜举灯巡察,直到此虫中招脱水而亡。

对于一般的虫害,母亲尚有法力,最让她措手无策的是——蝗灾。

青蛙、蛐蛐唱歌的夏夜是美好的,而美好的夏夜危机四伏,母亲便是守夜的天使。而做天使是疲惫的,虫乱一日一日夺去母亲本可安宁的睡眠。

五、冰灾

夏日的第五种杀手是“冰灾”。

冰灾是故乡的劫难。持续月余高温之后,持续蒸发过旺之后,遇上北来的冷空气,冰雹便会从天而降。对于求雨不至,遭遇“冰灾”的人们来说可谓雪上加霜。

冰灾对正在拔节抽穗扬花的谷物毁伤是灾难性的,而对毫不提防的瓜果而言,便是一场浩大的屠杀。初生的瓜苗断了花蕊,成长中的作物断了瓜秧,将下架的瓜果遍体鳞伤。那场景让人欲哭无泪。

母亲是看云识天气的高手。一旦遇见天象突变,便会盖上膜,扎上架,搭起棚,系上塑料袋……如此这般地忙个不停。而对于暴露在天空下的庄稼,对于毫不知情的谷物,母亲无能为力。它们太过阔大,太过善良,对于苍天,它们唯一的防守便是“信仰”。

冰灾之后的村庄是苦难深重的,可谓千疮百孔,百废待新。而母亲既是灾民,也是志愿者。全村的救助活动都有她的身影。

整个夏天,对于未曾在乡下生活过的人而言,是比基尼,是日光浴,是冰镇西瓜汁;对农村人而言可谓惊心动魄,九死一伤;对母亲而言,是磨难,是修炼,也是幸福。

母亲是一位出色的勇者。与天斗,披肝沥胆,受尽火烙之刑;与龙斗,精疲力竭,饱尝饥渴之苦;与虫斗,披荆斩棘,不舍昼夜,保一家平安;与疾病斗,宁危不屈,不肯退让……

我平凡的母亲,生在村庄长在村庄埋在黄土下的母亲,我从不知道,她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她让暴戾的夏日变得温顺,变得美丽柔软,她让我们熬过夏天,平安地获得一次又一次的重生。而她却像浴火的凤凰,遇难呈祥。

冯骥才老师说,“夏天是被它自己融化的,因为耗尽了能量。”我想,母亲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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