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结婚一年来,王月琴对李成德的认知有了非常大的转变。她似乎认可了一位长者所说的。以爱情为基础的浪漫,往往经不住琐碎日子的消磨。而以过日子为前提的择偶,往往能够白头偕老。
爱情是两个人在适当距离的情况下显得神秘而美丽。而当零距离接触后你才会发现很多以前的优点,会因为身份的不同而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都需要钱来支撑。可李成德的工资除了购买摄影器材外,其它的都与师兄弟和所谓的朋友们一起吃吃喝喝花完了。 一个月给王月琴的寥寥无几。甚至连他身上的衣裳鞋袜还需要王月琴为他买。李成德一点也没有觉察到结婚了,他的一些生活方式要改变一下。依然是下班后呼朋唤友,打兔子、下棋、喝茶聊天,不混到半夜不回家。
如果不喝酒还好一些,一喝酒回家就弄得家神不安。不管王月琴忙不忙,都要给他端茶倒水解酒。有时候看李成德醉得烦人的样子,她真的不想管。渴死算了。可又怕真渴死了。
这边小东哭着闹着,那边还得为他烧水泡茶,烦得头大头疼。
有时候小东睡着了,他回来一折腾,小东就大哭起来了。手脚乱蹬,哭得喘不过气来。
“这个妮咋会像个男娃,哭起来那癞猫子腔吓人。”王月琴会自言自语地说。可每次这样的哭都是李成德半夜三更回来后的事情。
王月琴听说一个偏方。把孩子的尿布用棍子顶在门后可以治小儿夜哭。王月琴依言,当李成德睡后,小东再哭时,她就拿一块小东的尿布,用木棍顶上门后,别说,还真管用。
王月琴可以肯定的是,李成德除了不顾家,在厂里人人喜欢,技术上还是不含糊的。这不,小东半岁后,李成德因为技术好,人缘好,分得一间宿舍。那间房有将近二十平方米,红墙机瓦。人们自行在门前搭建三四平方的简易房做为厨房。这样的房子在一九六二年是相当漂亮的。
搬到厂宿舍住后,王月琴浑身感觉到轻松。毕竟跟公婆住在一起,还是有些拘束。现在上班时,王月琴抱着小东去幼儿园,下班后想吃啥做啥,吃完饭后,抱着小东去和同事们聊天。不方便的是,没有人帮助带孩子。工厂幼儿园的阿姨们与工人一起上下班。有时候,工厂加班,幼儿园却不安排加班。小东就没有人带了。有两次小东被滞留在幼儿园,当王月琴让李成德去接小东时。李成德一句话:“不中,我今黑儿有事。”然后就不再搭理王月琴了。王月琴忙完手中的活,再去接小东时,幼儿园的老师脸都黑得下大雨了。狠狠地给了王月琴几句牢骚话。
“明明你们家里有人,为啥不来接孩子?啥时候了,我还得一个人带着你们的小东。”
王月琴陪着笑脸:“对不起,我加班。走不开。”
“我瞅见你们家李成德和一帮子工友们提着菜,拿着酒说着笑着过去了。有啥事。俺们家里还真是有一堆事呢。”阿姨没好脸。王月琴却也不敢发火。一来自己的孩子在幼儿园,需要人家看护,如果得罪了她们,她们拿孩子出气。二来确实是自己耽误人家下班了。居家过日子,谁家里没有一堆事呢。可看了阿姨的脸色后,王月琴心里也真窝了一团火。
那天晚上很冷。冬天的北风带刺,可能是在幼儿园呆的时间长了。阿姨抱着小东站在门口等王月琴。王月琴抱着小东回家后,平时一直哭的小东。今天很怪,抱着不动不哭,只要一动就哭。可王月琴要吃饭啊。小东放不到床上,王月琴只好一只手抱着小东,一只手去做饭。太麻烦的饭就省了。将就着做好一碗汤面条。
平常小东很乖。吃饱了喂足了,放到床上自己睁着大眼睛,东看看西瞅瞅,不吭不闹。 王月琴吃罢饭后,想喂小东吃奶,小东就是哼唧着不吃。奶/头送到嘴边,小东扭着头躲避着不吃,水也不喝。再看小东的小脸红 扑扑的。王月琴用自己的额头挨了一下小东的额头。王月琴才发现小东发烧了。
冬天,天黑得早。吃过晚饭已是晚上八点多了。李成德下班后还没有回家。王月琴穿上那件列宁服劳动布的小大衣,用线织的围脖,把脸包得只剩下两只眼睛。小东包得更严实。用一个小褥子,把小东对角放上,腰间的两个角一折包过去,再把脚下面的一个角折上去,上面的一个角折过来,盖着小孩子的脸。
厂医院晚上不安排医生上班。王月琴只有到市医院去给孩子治病。李成德不在家,可孩子生病不能等,谁知道李成德这个没尾巴鹰要到啥时候才能回来。王月琴包好小东,哈腰从床上抱起来。小褥子加上八九个月的小孩子,很粗,王月琴一搂将就着能抱过来。
天阴风紧。一九六二年的城市没有多少路灯。厂附近这里的街区基本没有路灯。好在路熟,王月琴抱着小东朝医院走去。还好是顺风,不算太冷。走有十来分钟,王月琴觉得两臂发困,浑身冒汗。她左右看看,没有地方可以休息。街两边的住户以及商店都关门了。把小东放在地上休息一下,好像也不妥。王月琴将小包袱向上纵了一下,将小东立起来抱在怀里。觉得轻松了一些。她继续向前走。半个小时后,王月琴来到医院。她挂了急诊号。接诊的是一位六十多岁了留着胡子的精瘦医生。
医生让王月琴解开褥子。把温度计塞进小东的腋下,让王月琴坐在边上的连椅上等着。这时王月琴才发现自己后背都让汗湿透了。稍稍坐一会儿汗水一落,后背很凉。可她顾不得这些,紧紧地抱着小东,眼睛一直不离小东的脸。这是小东第一次生病。没有任何经验。她不时地用手在小东的鼻子前试一下,小东的鼻子有热气出来。她生怕小东有三长两短。
五分钟后,医生说:“把温度计拿出来瞅瞅。”
王月琴缓缓地从小东的腋下抽出温度计交给医生。医生戴着老花镜,看了看温度计后,把温度计甩了甩后,放时抽屉里说:“三十八度五。不要紧。吃点药,多喝点开水就中了。”
王月琴听了医生的话心里不再那样紧张了。这时她才说:“谢谢医生。刚刚吓死我了。”
“这是你的头胎娃儿吧。才当妈,没经过事。肯定吓人。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家里没有人陪你一块来?”医生抬起头来看了看王月琴问。
“是我一个人来的。妮她爹没在家。”王月琴本来想说妮她爹死外面了。可想了想,在外人面前这样说不太好。
“有一小瓶白色的药水是大胺水,甜的,小孩子喜欢喝。还有两片药丸,你把它擀成面,用水和了给孩子喝。喝两回就好了。”医生很细致地教:“慢点走,黑灯瞎火的。唉,当妈不容易。”
“谢谢医生。”王月琴抱起小东出来,交钱拿药。
王月琴拿完药后,再次将小东包好,将自己也包裹好,然后抱着小东走出医院。
也许是来时太过紧张,毕竟王月琴平生第一次经历自己的孩子生病,生怕孩子有个闪失,担忧和紧张情绪在所难免。医生说孩子不要紧,她就松了劲儿,加之回去是逆风而行。她渐温地觉得孩子在她怀里抱不住了。两条胳膊似乎抱不了这个小包袱了。风紧夜黑,王月琴身体前倾,努力前行。不一会儿,脊梁上有了汗湿的感觉,慢慢地两条胳膊发软,接着觉得气不够用,不由得要张大嘴巴喘气。路上没有行人。四五百米有一个路灯,昏黄的灯光在凄风冷夜里显得冷清无力,毫无温度。
王月琴真的走不动。她好希望有人来帮她一下,把怀里的小东接过去,她空着手走路肯定会轻轻松松的。她知道这是奢望。李成德是不会来的。他一定还在酒桌上吆五喝六猜枚划拳,喝得昏天黑地。王月琴真的走不动了,两条腿面条似的酸软无力。她慢慢地靠向路边,也不管地上是否有灰,她慢慢地坐在道牙子上。
王月琴坐在道牙子上,将小东横放在膝盖上,身上轻松多了。她喘了一口气。周围很黑。很远的地方有一路灯,远远地放着光,更衬得她这块地方黑暗。现在大概是十点钟,路上没有行人。风很大,王月琴并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无助孤独的感觉,如蛇般地缠绕在她的心上。她结婚以来,第一次有了要个男人干啥的问号。是,要个男人干啥。别人家的男人都是顶梁柱,为女人遮风挡雨。而她的男人,那个长得帅气,技术尖子男人李成德能为她做啥?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前基本上见不着人。工资不交给她一分钱,如果他在家吃顿饭,她还莫名其妙的高兴。为他改善生活,包饺子,烙菜盒子。在家里还是一副大爷样,油瓶倒了也不扶。还要喝五吆六地,看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最有用的是他做爱时,能给他带来快感。但哪个男人不会做哪种事呢。真的。她一看到他的帅气俊朗的脸,真的一点抵抗力都没有了。尤其是在床上,他的手摸她一下,她就浑身瘫软无骨,激动时会不由自主地紧紧地拥抱着他。配合他的行动。此时此刻,在严冬的晚上,王月琴独自在黑暗的夜时,抱着不到一岁的女儿,她有了强烈地愤慨。对李成德有了较为强烈的严重的不满。第一次有了“要他有啥用”的疑问。
也不知道是过了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汗消了。脊梁上的汗变成一块冰似的凉。王月琴抱着小东,想站起来继续往家走。但站了一下没站起来了。她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用左手抱着小东,右手在地上撑了一下,这才站直身子。王月琴抱着小东,顶风慢慢地走着。
王月琴到家后,已浑身无力。但她挣扎着把小褥子打开,把小东放在床上用被子盖好,最后在小东脖子一周紧紧地掖了掖,只露出小东的一张小脸。然后,她提起桌子上的开水瓶。空的。喂小东吃药没温开水不行。她拉开煤炉子烧开水。在烧开水期间,她把小东要吃的用纸包着的西药片拿出来了,用纸包好了,在案板上用小擀杖压成粉状。
水开了。她先往搪瓷杯里倒了三分之一,然后将开水全部倒入热水瓶里。她再将壶装满水,放在煤炉旁,她看了看煤炉,一块煤烧壶开水,稍稍有些乏,但不续一块煤,明天早上做饭就不够用了。她用火钳夹出两块煤,将最下面的一块煤夹出来,放在一旁。她看了看这块煤,还有些红火,有点可惜,但也没办法。她把煤球续上,把水壶坐上,回到房间里,坐在床上,端过搪瓷杯轻轻地喝了两口。这会儿,她又累又乏。王月琴把擀好的药面倒进一个汤匙内,再倒进一点开水,用右手食指轻轻地在匙内将药面和均匀。这才抱起小东,左手抱着小东,右手端起汤匙,轻轻地将汤匙放在小东的小嘴前,轻轻地说:“小东乖乖,咱们喝药,喝过药后,病就好了。”
小东似听懂了她的话,但反应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王月琴温柔地说:“咋啦,我的小东怕苦吗?医生爷爷说了,一会儿还有大胺水,可甜了。”
说着,她轻轻将汤匙往小东嘴里送。小东没长牙呢。嘴唇张开就可以喂进药了。她将药水全部倒时小东嘴里。小东吧哒吧哒嘴,应该是药比较苦。小东睁开大大的眼睛,看了看王月琴,哇地大哭起来了。王月琴把小东放在床上,拿过装大胺水的瓶子,倒进汤匙里半汤匙,然后再把小东抱起来了,把汤匙送到小东嘴旁。小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王月琴母亲曾告诉过她。孩子哭地时候不能喂他们吃任何东西,怕把食物呛进肺里面。王月琴不敢喂了。她用右手食指蘸了一点大胺水。轻轻地抹在小东嘴里。小东吧哒一下嘴巴不哭了。大胺水甜。王月琴这才把大胺水喂进小东的嘴里。然后,她又把搪瓷怀里的温水倒进汤匙,晃了晃,把药都化进水里,再喂给小东。
王月琴看着小东睡着了。她又低下头,用自己和额头挨了挨小东的额头,感觉温度低了点,但还是有点发热。昏暗的灯光下,王月琴坐在床沿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轻松了,忙张了半夜,还好孩子不要紧,否则,这一夜她都不知如何度过了。坐了几分钟后,王月琴起来倒了杯开水,喝了几口。正想脱衣睡觉,听到了钥匙插进锁芯的声音。王月琴继续脱衣服,门开了。一阵凉气扑面而来了。王月琴皱了皱眉头说:“你还知道回来了。你妮发烧了,你还有心在外面喝酒。咋不喝死在外面呢。”
如果在平时,王月琴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今天晚上她折腾了半夜,又累又乏,心里不由得火苗暗生。
李成德有些醉了。走路有些左右摇晃。李成德没有关上门就朝着屋里走了几步,站着说:“你是咋弄的,连个妮也招呼不好。”
“快把门关上。刚刚说过了,小东在发烧。”王月琴大声对李成德说。
“你个熊女人,连个娃都带不好,还嚷嚷个球呢。妈那个逼的。”李成德不仅没有关门,而且径直走到床边坐到床上说:“给我倒杯开水。渴的很。”
王月琴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她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来,把门关上。刚才她已解开棉衣扣子,敞着怀来关门时,冷风直扑到身上,她不由得打了寒颤。
“倒杯水。听到没有?”李成德望着走过来的王月琴大声地喊道。
“我不给你倒。你自己倒去。我抱着妮去医院看病。来来回回几个小时,又冷又饿。你在暖暖和和的屋里吃香的喝辣的。回来还想使厉害。我不侍候你了。”今天晚上王月琴又累又怕,平时很温顺的她不听吆喝了。
王月琴气呼呼地朝床边走过去。她急着想睡觉。太累了。当他走近李成德,李成德却用手猛的一推说:“你个熊女人长本事了。”
酒后的行动没有约摸,可能李成德的本意也只是想警示一下,但用力过大,一下将王月琴推倒在地。头撞在床边的小柜子棱上,只听得光当一声,王月琴哎哟一声,当即坐在躺在地上。王月琴坐起来后,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只觉得粘呼呼地,她看了看手,手上有红红的血迹。
王月琴挣扎着站起来骂道:“李成德你个龟孙,敢打我。我侍候你,再侍候你妮。起早摸黑,没功没劳,你还打我。我和你拼了。不过了,我要和你离婚。离婚。”
王月琴本来就敞着怀,刚才一摔,摔乱了头发,加上手上鲜红的血迹,颇有些吓人。王月琴扑着上前,朝李成德的脸上一阵乱抓。李成德虽然酒醉,但并未醉到啥都不知道。他一看王月琴头上流血,不顾一切的凶猛模样,心里清醒了一半。这他第一次看见王月琴这样发怒发火。愣了一下神,脸就让王月琴抓出五道血印来。
半夜三更李成德和王月琴大声哭闹争吵,加上床上李小东哇哇地哭声。惊醒了左右两边的邻居。大家披着衣裳过来敲门劝架。李成德明知理亏,坐在床上默默无言。只有王月琴骂着说着要离婚。王月琴头上摔的口子不大。在争吵的过程中,也凝血了。头发让血糊成一绺,袄领子让血给染红了。
王月琴执意要回娘家。她包好了小东,邻居小王说:“半夜三更的,你回娘家,刚摔破头,招风了可不是玩的。再说小东还病着呢。你不管你自己,还要想想小东呢。感冒不是病,重发了更严重。”
王月琴冷静地想了想,为了小东,她才决定今晚不回娘家了。
这是王月琴第一次提出离婚这个词。
……
王月琴摇了摇手中的蒲扇,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王月琴清楚地记得。第二天,王月琴抱着小东回娘家。母亲见她一脸的憔悴,头发上还残留着血迹。心疼地问:“妮啊,你这是咋啦。跟成德打架了?”
王月琴一见母亲哇地就哭起来。母亲问她,王月琴哭足哭够后,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母亲对王月琴说:“夫妻打架不是啥稀罕事。这事确实是成德不对。你就在家住几天吧。该上班上班,就不回那个家了。看成德是啥想法。”
王月琴低着头不吭声。她知道夫妻吵架,往娘家跑,不是好事。这样让父母都不开心。但吵架了,真是不想见李成德。而且,有娘家人和没有娘家人感觉太不一样了。她一回母亲家里,心里十分踏实。
母亲接着说:“牙跟舌头还不搁呢。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不过,成德来接你时,我要好好嚷他。我的妮跟他过日子。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有疲劳。还打老婆。新社会了。可不比旧社会。”
……
离婚。此时王月琴嘴里小声念叨着。
王月琴长叹一声。自从有了四个妮后。她真的连离婚的勇气都没有了。
李成德依然没有改掉他那不管家的坏习惯。王月琴暗暗想着,希望这次怀的是个男孩子。能让李成德有个传宗接代的儿子,他也可能会改掉一些坏毛病呢。
孩子们没有回来,李成德还没有回来。王月琴坐得有些累了。凉气也下来了。屋里也没那么闷热了。她站身来,缓缓地朝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