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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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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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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

廿四箫声

木瓜戏台就建在石家衙门前甬道阶梯尽头右面。从我懂事以来,不知问过多少老辈人,就包括我爹和吉贝木那些上了年纪的,都无法准确说出戏台修建的年代,就连石家衙门里最后住着的石老先生,也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很早就立在那里的。”那时年幼,听到这话,心里一直怀疑这戏台真是石家立的,否则怎么全都是石头砌的呢?并且对石家陡然生出个敬畏来。直到后来晓事了,不免笑起毛头幼稚的逻辑来。

与京城和众多繁华城市的戏台相比,木瓜戏台是出奇的简陋:一个五尺高,约摸二十见方的圆形石板砌台。戏台北面是一堵高高的石墙,把戏台后面屏障得密不透风,也许是当时为了方便戏子更衣或是角色转换罢了,但总让人从石墙阻断的视线后面,将所有的猜想埋藏在虚无缥缈的深邃里;戏台前是一块宽敞的土坪,那土坪早被逡巡百年的人迹夯实紧致,挨紧些上千个观众都能站得下。戏台没有歇山屋顶,没有飞檐翘角,没有精致雕刻的雀替梁柱和雕花矮窗,更找不到三步五门的侧厅后室。只有从镌刻八宝花鸟的台基条石上,还能依稀感觉到当年傩舞戏子们跳动的浮光掠影。

我和吉贝木儿子吉阳吉和他们从小就在这戏台边上长大,从扶着戏台石基开迈脚步,到跟着邻家大哥大姐爬上戏台上装着戏子唱唱跳跳。圆形的戏台上面男孩可以捡五子、撵母猪窝,女孩可以踢毽子和跳海。假如玩得都开心了,男孩和女孩混合着做老鹰抓小鸡和那个叫牵绵绵羊的游戏。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愣地发现那是孩子们做的行为,自己再也不能随意地唱了跳了,刻意着矜持和学会了严肃,人就长大了。只有那戏台,直到有一天忽地不见了,永远是原来那般模样,静静地躺在心里。

戏台的功用,最初应该是唱戏跳戏的,我就曾在一场火灾的废墟里,看到顾家衙门灰烬中一个木制的傩戏脸子(表演的面具,最初是用木料雕刻的),威严得有些狰狞。但遗憾的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到现在都没有在木瓜戏台上看到那原始和古老的傩戏表演。

“我们顾家才是木瓜的长官司!”

“我们石家才是真正的长官司!”

“……”

石青山和顾陵争执起来。

“你家里有脸子吗?”顾陵指着灰烬中幸存的傩戏脸子质问道,尽管那称叫脸子已经被烟火熏得没了色彩。

“我家也有,比你们顾家的还鲜亮!”

“我才不信呢……”

“有本事拿出来看看,别大尾巴炒鸡说空话!”

听到争吵,顾陵和石青山的父亲都上得前来。听完了两人的诉说,顾陵和石青山立即被父亲一顿好揍后,然后被狠狠的拽了回去。

看到顾陵和石青山揪的像小鸡一样,小伙伴们都笑到无趣,各自散了。

到了上师范时,偶尔回想到这事,才联想到那是发生在“立四新破四旧”的时候,家中有四旧,如若被发现了,那不知会发生怎样的遭遇。不知过了多少年,也许是因为在文化馆工作的缘故罢,虽然后来在夜郎故郡广顺东屯一带见到很多,但那只被烧焦的傩戏面具总一直在脑海里浮现。

“那只傩戏脸子,是名门望族才能享有的。我们家族,明清时就非常显赫了,无论是大小喜庆,安神还愿,都会在戏台上表演庆祝。”真正让我了解那具傩戏脸子的,还是在许多年后春节回老家与顾陵相遇才被告知真相,虽然那真相也许不是历史和事实的全部。

就是在那个春节里,有幸能拜访到卧病在床的石仲俜老人,才真正的证实到木瓜在解放以前就有“跳傩”的习俗。

老人年已耄耋,他说就曾在木瓜戏台上跳过许多傩戏,像《骑龙下海》、《发五猖》、《采香》、《造云楼》等剧目。老人虽然气息微弱,但提到《骑龙下海》时,还是忍不住断断续续地哼了几句:

 

云里雾里山峰近,

前去又要眼心惊。

我呀——

被云雾迷了眼,

被乱石围身困,

哎呀呀——

口又干,

脚又痛,

你看嘛——

现在啊

饥饿没了力气

腿脚又抽了筋。

纳呀么

老天爷你要留人活命,

留了命才可以救别人。

  ……

末了,老人说:“那戏台啊,故事很远很多……可惜的是,那么多跳傩脸子在破四旧时都被烧完了。”

“在木瓜我只看到顾家失火时被烧焦的那个傩戏脸子”我遗憾而感慨地说。

“只有我们石家才算得上是戏台的主人。”老人有些不屑的说,仿佛对我的质疑生了气,“戏台是我们石家先祖元代时到木瓜修建的,在木瓜,石姓作为长官司,其他族姓是不敢喧宾夺主的,就是要使用戏台,也非得向我们石族长老请示,得到应许才能上台呢,哪有随随便便就能跳傩的。”

知道老人不了解我的内心想法,我真诚地点点头,以示对老人说话的认同。

“那次顾家失火,青山要不是口无遮拦地说漏了嘴,害得我把所有的脸子都连夜烧完了,那些脸子啊,歪嘴秦童、土地灵官、关帝圣君、开山莽将啊,他们家有么?哎!可惜统统被我烧尽了……能不烧么?不烧,我可能早就被斗死了,哪能活到现在啊。”

与顾陵告诉我的,老人所叙述的更可能靠近历史,虽然不想也无从去翔实甄别,但我确信这两个家族的兴衰对木瓜历史的演绎来说,作为主线是绝对无可辩驳的事实。

暂且不论戏台究竟是石家筑造还是顾氏修建,但作为迎亲嫁娶和建屋乔迁的喜庆日子,还有春节十五和扫寨安神,还是有还愿啊、发功曹啊等那些祭祀活动,大户人家总少不了重金邀请傩戏班子跳上几天,冥想那场合才叫真的热闹。

然而,从我懂事起,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跳傩的痕迹,现在能够记起的,却是那一幕幕让人辛酸而无奈的影像。

关于那场火灾,顾陵家没有因傩戏脸子的暴露而受到连累,然而对于一位年过八十的老洪氏来说就没有那么幸免了。

老洪氏原是定番州洪番家族的女孩,厚道仁慈。嫁到木瓜生养了儿子胡俊松后,丈夫就因病去世了。也许是因为当母亲的过于溺爱,教育出来的儿子养成了桀骜不驯的性格。其儿子胡俊松长大,在民国时期做过十来年的保甲长,家丁众多,也曾短暂的在木瓜一带称霸一方。解放后,胡氏武装经过解放军围剿大多殆尽,少数仆从因罪孽微小而鸟兽散尽。

老洪氏性格胆小朴实,在平时也与人无争,因此在她儿子被正法时只是被扣上地主婆的帽子,而没有被拉出来进行批判斗争。

然而,就因为顾家那场火灾,却注定要了老洪氏的老命。

老洪氏原来生活的胡家老屋,靠近顾家衙门。在解放土改时,把宽敞的正屋划给了一个叫石老江的人家。她被安排到边上狭小的柴房居住。老洪氏因孤身一人,虽有侄儿两个,但都因她是地主婆成分不好谁也不接纳照顾。好在石老江也是个本分人家,一家人对年迈的老洪氏也是体贴,早晚担水劈柴,平时检瓦修葺,也甚是周到,这对于无儿无女、近亲嫌弃的老妪来说,也算是在生前找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依靠。

大火将半个木瓜掳掠得满目疮痍,老洪氏的老屋也同顾家衙门一样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

重建时,在老屋的台阶下,挖出了一支枪,这可吓坏了老实巴交的石老江。一时间老屋废墟上挤满了人,人们交头接耳,石老江却六神无主地像根木头杵在哪里。

“谁的枪?”

“顾家的……”

“石家的……只有顾家石家原来有过枪……”

“胡俊松还是保甲长呢,国民党的保甲长实际上就是土匪……”

人声鼎沸,莫衷一是,大家都在拥挤着像看西洋镜一般,但谁也不敢伸手动动那玩意儿,仿佛一旦接触了,那赃物的归属就被坐实了一般。

“石老江,还不赶快去报告政府!”不知是谁大声喊了一句。

石老江听到后不敢怠慢,便从人群中溜出来,慌忙不迭地向政府跑去。

不久,政府来人了,公社黄书记和民兵连长莫顺华带着几个民兵小跑着向人群冲来,围观的人群一下子炸开了一条缺口,将台阶让了出来。

民兵连长莫顺华拿起那把枪,仔细同黄书记看起来:一把驳壳枪,没有弹夹,用土制大布包裹着。因为时日已久,那布片儿几乎变成了泥块,莫连长稍微用力,便一块块的往下落。只见那驳壳枪已经锈迹斑斑,手柄木质都已腐烂松动了。

“妈的,这盒子炮不好使!”莫顺华试着用了好大劲才打开保险,再想关闭时也是费用好大的手劲才能使其复原。

“这是怎样发现的?”黄书记和莫顺华异口同声地转过头向石老江问道。

“……我……我刚撬开这块石梯就看到了……”石老江支吾道,看他神色胆怯。

“过来,你拿锄头和铁锹把剩余的石梯刨出来!”莫连长大声地指使道,仿佛石老江就是那惹事的货。

在场的人群看着石老江老老实实地撬开剩下的四级台阶,然后将台阶下的泥土翻了个遍。

“没有子弹……”大家小声地说。

“有谁知道这是谁的枪,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是谁知道不揭发,也同敌人反革命一个性质、一个下场哈!”

本来人群中还有人在小声议论,听到民兵连长莫顺华这么一说,现场顿时噤如寒蝉。

“这枪是谁的!谁知道?”

“有谁晓得!”

莫连长大声询问了几声,但大家还是鸦雀无声,眼睁睁地围着静看。

“你们都是本地人,土生土长,谁家原来有无枪支,你们应该很清楚。”黄书记见没人应答,他环视众人提醒道。

“真不知道吗?”

“……”大家仍然是静静地站着,缄默不语。

“这枪支藏埋着怕是有些年头了,谁藏的怕是自己也忘记了吧……”人群中一个精瘦的男子突然飙了一句。

大家一看,这说话的原来是那不知出处的小野崽吉贝木。

“狗日的你他妈是土生土长吗?”

不知道是谁轻声一句,引得大家哄然一笑。当看到莫连长咬着下嘴唇睁大眼睛环视时,笑声立刻戛然而止。

“吉贝木,你说说,会是什么人藏起来的?”黄书记认真地追问。

“解放时他爹都没把他扔进木瓜呢”有人又小声说,人群又是一阵嘻嘻嘻的暗笑。

“别他妈的插话把子,不说就算,还他妈插什么把子!”莫顺华厉声道,人群立刻静得都能听到针掉的声音。

“会是什么人藏起来的呢?你讲讲。”莫连长跟着问道。

在场人心里都知道吉贝木乳臭未干,对木瓜的人事和掌故更谈不上是资深,有什么资格来发表看法和言论嘛!然而,大家都在认真地听这小野崽的回答。

那吉贝木从小随性惯了,也不忌惮什么,张口就来:“现在哪里还能找人嘛,谁家的房子谁家应该清楚嘛……”

“对啊!”莫顺华用枪拍了一下大腿,茅塞顿开地惊叫道:“对啊……对啊……”

这胡氏老宅修建是在顾家衙门高墙后面的一个木石结构房屋,是老洪氏丈夫的父亲修建的。听说老洪氏公公祖上一直是顾家衙门的当差,依靠着顾氏生活,所以连住房都建得那般靠近。胡家虽成不了名门,但日子一直也过得顺当。从一道简易朝门进去,左右各有一栋木架厢房,右边是柴房,左边是厨房;正屋共有五间屋子,五级台阶,虽然看似简洁,但这在当时,已算是安全舒适的住家了。

驳壳枪就是从第一级石梯下发现的。

“这宅子土改前是谁家的?”

“土匪胡俊松家的。”有人说。

“老洪氏家的……”有人应道。

“老洪氏八九十岁会使枪吗?”有人顺不过气低声着反驳。

“不是她家藏的,还有谁有机会来这里藏枪呢?”

“胡俊仁胡俊祥他两弟兄不也在这老屋里住过呢……”

“……”

“把老洪氏抓来!儿子作恶多端,当娘的还私藏枪支,还幻想着有一天报复共产党吗?这是现行反革命罪行啊!”

“把胡俊仁胡俊祥弟兄两个也抓来,这些与土匪还有瓜葛的敌人,我们都不能轻易地放过。想向社会主义反攻倒算,想与共产党为敌的,我们都要同他们斗争到底,坚决把他们斩草除根!让他们遗臭万年!”

“……”

老洪氏一心向善,却因儿子作恶落得个土匪婆子的恶名。如今已是耄耋的她,本想静静地孤独终老现在都求之不能。

那胡俊仁和胡俊祥兄弟两人,本是老洪氏亲侄子。解放时为了撇清与堂兄胡俊松的关系,早已同老洪氏划清界限。就是老洪氏病倒在床,胡氏兄弟从未尽到过后辈应尽之孝。风烛残年,苟延残喘至今,还得多亏石老江家的关心照顾。如今大难临头,兄弟俩不是主动帮忙澄清解脱,反而栽赃陷害,将亲情扔到千里之外,实在是令人听了心寒。

“我们兄弟俩虽然在那老宅里住过,但那时我们都很小,家父和我们早在解放前就分家另过了。自从从老宅出来,就一直没回去过。”

“难道你们真不知道这枪是谁藏的吗?”

“她男人死得早……只有老洪氏应该知道是谁藏的……”

“胡俊松是土匪,只有胡俊松有枪,老洪氏是他娘,应该是她藏起来的……”

审问过程中,两人口径一致,心思密而不透。

“她一个老太婆,她会用枪吗?”

当莫顺华问道这,胡俊祥立即应道:“我亲眼见到老洪氏打过枪呢……”

老洪氏私藏枪支的罪名是坐实了的,接着便是严厉的批斗。

批斗的场地就在木瓜的戏台上。

老洪氏当时已经年长得迈不动腿了,每次批斗,往往都是被年轻力壮的民兵背着拽上戏台的。每当老洪氏就像一条破烂棉絮被扔在戏台上,瘫软成一团,这时便会被挂上“土匪婆子反革命”的牌子,让人提着她的衣服领子,被一旁的莫连长用那只驳壳枪用力地在她身上戳,人群中激愤地高喊着“打到反革命土匪婆子!”,直至大家都喊哑了嗓子才罢。

那时年幼,有时还跟着叫唤着,总觉得热闹好玩。后来,不见了老洪氏,至于老洪氏到哪里去了,没人去理会也没人去提及。戏台上唯一能经常看到的,大多是贴着排笔书写的大字报。直到后来有一天,戏台被石灰粉刷过的,端端正正地写上毛主席语录,这戏台就多了一个语录牌的名字。

语录牌自从粉刷干净后,一时间就成为阶级斗争的重要阵地。但说实话,从“三反五反”到“四清”运动,到后来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木瓜都没有出现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件。斗什么地主、斗什么富农啊都不常见,知识分子很少找不出右派,更何况哪来那么多的反动派和反革命呢?然而,戏台上除了斗老洪氏之外,另一个被批斗的,现在想起来,比“六月飞雪”的窦娥冤还冤。

故事的主人叫张畅想,小伙子年轻帅气,一米八的个子随便往哪一站,总显得要比常人魁梧。张畅想是木瓜仅有不多的老三届毕业生。高中毕业,学业成绩优异,写得一手好字。特别是毛笔楷书,洒脱流利,极其雅致——木瓜戏台上的毛主席语录就是他书写的,听说他这写字的功夫是传承了他父亲张老先生的衣钵,加上张畅想在学校参加过文艺培训,吹拉弹唱一点都不落人之后,在同学圈里都称他为“有才哥”。所以回到木瓜,就被校长聘请到学校做了一名代课教师。学校里的学习专栏啊、文体活动啊等等策划都交由他安排落实。教书不久,木瓜学校的文艺氛围浓厚到爆棚,每次全县的文艺汇演总会被拿回个冠军亚军的。张畅想在学校里教了不到两年书,就被区委书记推荐到区委的文艺宣传队当宣传干事。

到了区文艺队,张畅想真是如鱼得水,虽然当时条件比较艰苦,文化资源比较贫乏,但他将宣传队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他先是从高中毕业生中,挑选了比较有文艺细胞的队员,然后组织队员根据现实生活发生的人和事,进行自编自导自演,创作出了很多贴近实际,喜闻乐见和反映真实生活的文艺节目。他经常带着文艺队下到边远的生产队,深入到崎岖的公路建设现场,进学校,入电站,到处都成了宣传队的表演舞台。他们的节目和表演,深受干部群众、师生员工和农民朋友的热烈欢迎。可以说,这支文艺队的成立,丰富了这个边远老区人民的业余文化生活,营造了当地的文化氛围,给当地群众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抹无比鲜艳的色彩,给那些生活在极其匮乏的娱乐环境中的老百姓带来了精彩的精神食粮。

一个多才多艺的文艺青年,自然容易得到多情少女的青睐。

在文艺队里,张畅想自然成了女队员们爱慕的偶像。队里共有六名女队员,往往在每天演出归寝之后,住在一起的女孩们都会谈论起队长的话题,除了对他长相才艺倾慕有加之外,都会说他个子魁梧,是最标准的男子汉,说他性格温柔,是东方女人择偶的最标准参照。大家议论着,都会心情愉悦地拿对方开玩笑。

今天刚从河边电站演出回来,洗漱完毕,女孩们往床上一趟,又开始了睡前话题。

“熊宝宝,是不是你爱上张队了吧,刚才回来的路上,看你老是蹭着他,像小牛仔一样挨挨擦擦的——双手都快吊在他脖子上了——”秦小竹总是第一个打开话匣子的。

大家听了一阵哄笑。

“嘻嘻——你是夫子自道吧,成天对张队长想哥想哥的叫唤,该不是真的想你那哥哥了吧——”熊燕会笑着反击道。熊宝宝叫熊燕会,爸爸姓熊,妈妈姓江,都是农民,看熊燕会这名字就知道父母一定是念过不少书的,只是在她名字上找不到轻捷如燕的成分。叫她熊宝宝,是因为他在队里年级最小,身材最胖,性格同谁都处得来,并且无论是谁都能黏得上。

“就是就是啦——”大家又笑起来。

秦小竹嘴甜,说话像绕口令溜滑,有人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小竹骝”。大家都知道,队里男孩她基本上都叫哥,忠哥,伦哥,峰哥都叫得让人心花怒放,更何况队长呢?

“熊宝宝别老是黏着张队嘞,你别惹着纯艳姐,跟纯艳姐抢男朋友,到时候你是怎么死的都不清楚呢——嘻嘻——”秦小竹是个及能煽风点火的主,火不吓塘不减柴的货色。

“小竹骝,你们的想哥战争是你们的事,别把火往我身上引哈——”唐纯艳捏着拳头,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笑着说,“否则我定把你这个小竹骝碎尸万段,让你万劫不复——”

“哈哈哈——”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

“你看啊,秋霞姐和爽姐姐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今天她们俩在《友谊花开》剧目里拉着想哥的手,转完圈谢完幕都还不想放手,我看到想哥红着脸都不好意思了——嘿嘿嘿——你们是不是也看到了——”秦小竹指着正抱着肚子笑在一起的白秋霞和梁爽开炮。

“你看,又是想哥,想哥就到木楼去啊——嘻嘻——”白秋霞停住笑,指着秦小竹又指指窗外,张畅想就住在院子对面的木楼里。

“就是啊,小竹骝,去啊,想哥想哥就去想啊——”梁爽也笑着帮腔道。

“想哥!去啊!想哥!去啊——”熊江燕也加入到梁爽和白秋霞的阵营里来,有节奏地击着掌,喊着笑着。

只有封雨婷不同她们吆喝,每次取乐,她都在开心的笑。要是话匣子引到她身上,她也不会立即反驳,往往只是说:“别拿我开涮哈——”

封雨婷知道,针尖对麦芒,必然就不可能来而不往,只要不回击,大家也就不会有人针对她。

“要我说啊,你们要得到想哥临幸,就必须防着一个暗藏着的情敌——”秦小竹停住笑,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在空中故弄玄虚地点着,嘿嘿嘿嘿地笑。

“谁?”

“谁?”

“是谁?”

“……”

“别故弄玄虚了,说啊……”

秦小竹停下笑用京剧唱腔道:

“她,她,她——她就是小铁梅——那个封——雨——婷——”

伴随唱腔,秦小竹用手指在画了一个半圆,最后停在封雨婷身上。

“雨婷——想哥,雨婷——想哥……”

大家又击起掌来。

“又拿我开涮了……我才不参与你们玩这荒唐的游戏呢……”

“没有么,我看想哥跟你对剧时看你那眼神,那李玉和哪是爹爹啊,那爹爹看小铁梅,都恨不得把你装到心里去了呢……嘿嘿……”

“那哪是看小铁梅啊,是看情妹妹啰……”秦小竹接着说完,一咕噜地爬到自己的床上去,她怕雨婷揪住她。

“嘿嘿……”

“小铁梅——情妹妹——小铁梅——情妹妹……”

“什么小铁梅,”封雨婷指着唐纯艳说,“还有李奶奶哩……”看样子,她是心里真的着急了。

“奶奶老了,不中用了——”

“雨婷——想哥,雨婷——想哥……”

“我才不与你们吓胡闹呢”见这玩笑没有要停的样子,封雨婷红着脸生气般的嘟嘴嗔怒道,便躺在床上,用被子把头蒙上,心想让你们闹够了,该会消停了罢。

文艺宣传队组建已经近两年了,原来演出的节目基本上都是宣传队队员提供素材,然后大家集思广益地进行自编自演的。然而自从八大样板戏的产生,那美轮美奂和精彩绝伦的剧情和唱段让人百看不厌。在城里县里,除了专业的剧团演出外,还有电影院反复上演的影片,特别是《红灯记》让生活在城里的人们过足了戏曲之瘾。然而在边远山区,只有从收音机里感受到样板戏带来的那种无法满足的兴奋。为此,张畅想向区委书记提议,这支文艺宣传队,必须认真排练,为边远山区群众带去精彩而真实的样板戏。

“非常好的想法啊,我全力支持!”区委书记完全赞成。

《红灯记》就是张畅想组织所有队员到县里反复看了多场电影,然后回来组织排练的。经过挑选,石风饰演叛徒王连举,冉正伦饰演宪兵队长鸠山,唐纯艳饰演李奶奶,封雨婷饰演李铁梅,白秋霞饰演慧莲,秦小竹饰演田大婶,张畅想自己当然是饰演高大上的人物李玉和。

对于样板戏《红灯记》,决定好拍,信心好树,但真正排练起来,连张畅想自己也觉得开大了的玩笑。所有人一开始就难进入角色,因为动作要表现人物形象,而唱腔要表达剧情精髓,特别是这唱腔,没有专业系统的学习,是很难完成的。参加演出的队员,为了尽快掌握演唱技能,只有用电唱机分唱段各自早晚跟着哼哼,听着学习。

好在队里有封雨婷。确定封雨婷饰演李铁梅,不光是雨婷身材与电影里的李铁梅相似,最关键的是封雨婷爸妈是南下干部,妈妈是北京人,曾经也在部队宣传队里待过,她从小就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对京剧唱腔也绝对是有着先天的表演因子。要不,在学习人物唱段时,全队就数她最快最准最有韵味,封雨婷也就成了全队京剧唱腔的指导老师。

作为队长,张畅想知道自己更应该付出努力,何况《红灯记》里,他和封雨婷的唱段最多。他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临行喝妈一碗酒》《光辉照儿永向前》等诸多唱段。为此,单独跟封雨婷学唱对戏,便是这段时间里最重要的工作了。

也许是日久生情罢,每当对戏间隙,看着封雨婷,张畅想心里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欲语还休的情愫。渐渐地,他喜欢挨近雨婷,喜欢嗅着和感受着她的发香,还有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缱绻温情。有时候,看到雨婷在哼着跳着,那清脆动听的唱腔和婀娜柔美的舞姿,会让他的神思飞扬到那邈远无垠的幸福天空……

日夜盼望要见爹爹面

……

这样浑身血满脸伤

……爹爹呀!

“接着啊,张队长——”

“接上啊,张队长——”

……

“怎么了,队长——”

那天在排练《为革命粉身碎骨也心甘》时,封雨婷唱完〖二黄散板〗,应该到李玉和的接唱了,哪知张畅想已经看得入神,直到唐纯艳和秦小竹拍了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便红着脸,慌忙不择地接唱起来:

休看我

戴铁镣

裹铁链

……

“噢——噢——噢——”

“错了,错了,这是《雄心壮志冲云天》唱段啊——”大家都笑了起来。

“哎哟,我的妈呃,队长你这是哪一出啊——”白秋霞笑弯了腰。

“不是‘休看我’,要看封妹妹,嘻嘻——”

“是不是被小铁梅把魂儿勾去了啊——”秦小竹尖声惊呼道。

大家又笑。

“别扯远了,正经些,在排练呢……”封雨婷红着脸说。

“是的,正经些,在排练呢……打住打住……”张畅想也附和着,然后不理会队员们嘿嘿笑声接唱道:

有件事几次欲说话又咽

隐藏我心中十七年

……

唱到这,那调皮的秦小竹又怪声怪气的用西皮散板唱道:

“你说吧——应该没有十七年——”

大家听了又哄笑起来。

张畅想转过身用狠狠地瞥了她一眼,封雨婷假装没听着,继续用二黄滚板唱道:

爹莫说

爹莫说

十七年的苦水我已知源

……

以后的排练,张畅想与雨婷单独对戏时,只要他看到雨婷那明丽的目光,他总会变得些心神不宁,因此,总是让白秋霞她们在一旁暗地里笑他的错。

张畅想知道,自己已经爱上封雨婷了,并且已经爱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然而,这发自心底里的爱,刚要向对方表白时,却被一场突来的暴风雨给浇灭了。这爱,立刻幻化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妖孽,将他卷入无尽黑暗的漩涡。

经过近半年的挥洒汗水和埋头苦练,宣传队已经将《红灯记》全剧排练结束,明天,《红灯记》就可以走上戏台向干部群众们作汇报表演了。那个周末的晚上,全队为了庆祝成功,在区委食堂里举行了庆功宴,书记也前来举杯祝贺。

夜已阑珊,宴席渐尽,大家都陆续散去。

“雨婷,我觉得《从容对敌巍然如山》那场二黄原板我怎么唱都没那种巍峨浩气的感觉,明天就要汇报表演了,你能不能陪我对对戏?”走到院子尽头,张畅想轻轻拽了拽封雨婷的衣襟,轻声地对她恳求道。

“嗯……”封雨婷也小声地应了,她怕前面的姐妹们听到又要拿她当乐子。

“你先去,我这就过来。”

当封雨婷推开礼堂舞台侧门,喝了点酒的张畅想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尽情地拥吻着她温暖的双唇。他无法掩饰成功的喜悦,更按捺不住自己对眼前这位妙曼可人的女孩那早已燃烧爱慕的火苗。

从张畅想近来看自己的眼神,总是深邃而忘我,封雨婷知道这一刻迟早要来。平时排练时,她都是尽量避免他那炽烈的目光,她知道,要是认真地对视了,她情感的城墙将会被那道电光瞬间击穿,根本不由得她有时间拒绝。

时间停滞了,她的脑海一片空白,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将她带到广袤深邃的夜空,没有声响,没有星光……

他们没有说话。她任由他深情地吻着,她从他急促的呼吸里感受到了他急剧上升体温,那体温即将能把她完全融化。

……

“披着羊皮的坏流氓!想要糟蹋革命红苗吗!”正当他俩沉浸在青春幸福的波涛之中,一群男女如洪峰般潮涌进来,将他们分开,伴随着是厉声杂沓的谩骂。

“下流!”

“不要脸的坏流氓!”

“……”

过了两天,张畅想被五花大绑地押上戏台,身前挂着一张用香烟包装纸壳裁成的牌子,写着“破坏军婚的反革命分子”。批斗会上,少不了无数的脚踢和耳光,有时还会被打得满脸是血。张畅想看到,每次批斗会上,戏台上总是少不了秦小竹激愤的声讨。

张畅想得了个破坏军婚的罪名,被叛了三年刑期。他爱她,但他真的不知道封雨婷是有未婚夫的人,他更不理解封雨婷当夜为什么不及时地拒绝他。

其实,封雨婷与她的未婚夫并没有什么感情,他们只是双方父母从小为他们定的娃娃亲。同住一个院子,同在一起长大,但他们从未有滋生过一丝情愫。读完高中,未婚夫便参军到云南去了,几年来从未给她写过一封信,就是每年一次的探亲,也从未跟她吃吃饭和说说话,根本就没把她看着是未婚妻。她与张畅想的事情发生了传开了,那名不副实的未婚夫至今也没回来处理过。

“是我害了你,是我没告诉你我有一个曾未真实过的未婚夫——”封雨婷瞒着父亲到监狱里,看到张畅想便泣不成声。

“……”

张畅想看着封雨婷,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知道,眼前这位自己深爱的姑娘,用泪水将一腔真情作为对他爱恋的洗礼。当狱警告诉他探监时间快要结束时,他只是说了一句:

“每天,你是我把第一句笑容赠与的人。”

“……”

当封雨婷得知未婚夫并非事实上的丈夫,他们的行为并不构成破坏军婚罪时,张畅想已经因精神分裂而被释放回家了。

后来,在我的记忆里,张畅想穿着一件没了扣子的中山装,经常在戏台上时而清晰时而含混地唱着那曲《红灯记》:

破烂市我把亲人访

饭盒里面把密件藏

千万重障碍

难阻挡

定要把它

送上柏山岗

……

我读初中时,戏台上没了表演。除了有小屁孩们在戏台上玩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外,在出太阳天气便大多是周围的农户偶尔会在上面晒晒谷子,撵撵豆角什么的。只有那高高的语录牌静静的立在那里,爬山虎从后面悄悄的蔓上墙头,那石灰浆面被年岁的雨水和阳光侵蚀得发黑发暗,字迹也变得斑驳不清,完全褪去了它的鲜艳和明丽。

后来在外念了几年大学,有一年回家时,语录牌突然地不见了,那戏台被一堵齐人般高的青砖从中截断。

“戏台遭明林和发开两家分占了。”母亲告诉我说。

石明林和顾发开都比我长差不多二十来岁,都是脾气非常不好的主。小时候,好多父母都会叮嘱自己的孩子不与他们家的孩子玩。两家原来一个街北一个街南,可不知什么时候怎么地将房子建在语录牌后边的不远处。现在青砖一分为二,周围篱笆一圈,便成了两家的院落。

“你不知道,前一阵子两家闹得个九反天宫,差不多提刀上场的阵势,谁都欠不下架来……”

“那从我小时候就是公共场所了的,就没有人站出来主张一个公道?”我说。

“两个都是见着别人挑着大粪过路都要尝上一口的人,谁惹上谁倒霉,你说,谁来公道嘛。”

“当地政府不管么?”我觉着政府永远是群众的靠山。

“领导都是外地人,两家打了若干次架,都说是自己的老根老业,好多次调解都没个结果。这不?木瓜随便叫出来的,不是石,就是顾……”

看不见了戏台,我真的无语了,我想,那戏台,应该随记忆就此消失在没有轮回的时光里了。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在一个小县城里的文化馆工作。自从结婚了,养儿育女,把爸妈接了出去,地虽隔得不是甚远,但之后真是不曾经常回来。

去年堂兄家的大侄子结婚,带着老婆孩子和母亲回去吃个喜酒。刚走到街上,惊喜的一幕倏地撞入我的眼帘:一个五尺高,约摸二十见方的圆形石板砌台就立在我的面前——这不是消失在我记忆中的戏台么?

“以前的戏台,政府已经重新修复了,现在成了木瓜新农村的文化舞台。”见我踟蹰不前和这般惊讶,前来迎接我们的堂兄便笑着解释。

“不是说是明林和发开两家无法解开的死结嘛?”我难以置信戏台会有这样的归宿。

“说来你不相信,戏台真是明林和发开两家的儿子主动退让归还的呢——”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张大的嘴巴好久没有合上。

“现在大家都有句时髦的话,叫‘树立新思想,建设新农村’,谁不希望自己的家乡越来越美呢?”

我笑着,兴奋地看着静静地向我走来的戏台:戏台北面仍然是一堵高高的石墙,把戏台后面屏障得密不透风。那型制,那高墙,几乎跟原来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戏台用暗红色瓷砖铺就,用暗灰色大理石镶边,同那白色的语录牌依偎在一起,在两边不大不小的两个回廊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雅致和整洁。

我在心里说,这确实是我心中的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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