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很是凉爽,有点反常,阴雨天持续近一个月,气温一直在三十度左右徘徊,虽已立秋时节,却不见往年秋老虎的架式。
这一天清晨,林芳的手机聚然响起,将她从睡梦中叫醒,她转个身,闭着眼睛伸手在床头柜上摸找手机。
“你好!”声音夹带着惺惺睡意。
“你好,请问你是杜荷的表妹吗?”
“是啊——”
“我是青辽区交警,我们在她手机里找到你的电话,你姐姐出了点意外,希望你能过来处理一下。”
“哦,是什么事情呢?”
“发生了车祸。”
“什么?这不可能。”她猛地坐了起来,睡意全无,大脑飞速转动,“诈骗,一定是诈骗”这个词迅速地闪现在脑海里,她经常观看法制栏目,对社会上各种行骗手段有些许了解。想到这,她心里似乎轻松了些,但保持高度的紧惕性。
在对方明确了各种信息后,悲伤沉重地压在她心头,只觉得呼吸是那么地沉重。她呆望着窗外,昨晚下了整夜的雨,雾霭阴沉,让人错以为已入深秋。片刻之后,她拨打杜荷的手机,手机铃声反复吟唱着几句歌词:“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结束天长地久……”
她以极快的速度,收拾起简单的行李,坐最早一趟火车赶往省城。车窗外景物朦胧,一晃而过,往日的回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幕一幕,泪水肆意滑过她秀气的脸庞。
杜荷是林芳的表姐,杜荷十二岁的时候,因母亲病去世,便一直生活在舅舅家里。林芳的父母待她很好,尤其是林芳的父亲,更是将她视如已出。她比林芳长两岁,两人关系亲密,无话不谈。不过她们之间也有不愉快的事情,比如有一年夏天,正值农忙时节,村民们(包括十岁左右的小孩)每天天没亮就去田地里收割水稻,八点左右回家,匆忙吃早饭后又向水田里奔,一整天都在酷热的太阳下劳作,水稻收割后要抢种二季稻,林芳家田亩数量多,高强度的劳作要持续二十天左右。林芳在家中排行老小,只是象征性地做点辅助农活,早上九点慢悠悠地出发,不到十一点就急切地吵着要回家,一天也工作不到两小时。尽管如此,她还是经常哭闹着反抗,久而久之,父母也就不强迫她去劳作了,为此心中暗喜,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农忙时节,上午收割、下午尽快栽种。室外近四十度的高温,中午休息后,约两点左右得继续劳作,盛夏的两点半,太阳仍是热辣辣的,稻田里的水被烤得滚烫,赤脚踩入,一时都难以忍受。林芳玩心太重,还不懂得体恤家人的辛苦,有一天中午,杜荷在家里午休,林芳约了几个同学在家里玩,吵吵闹闹地发出巨大的声响,这让杜荷很生气,因为她根本无法休息。刚开始,杜荷只是提醒林芳不要那么吵闹,或者去屋外阴凉的地方玩,林芳并不理会。不久,房间里传来大声的呵斥,这不但没有让林芳停止吵闹,反而激起了她恶作剧般的挑畔,间歇性地制造噪音,这样僵持了近半个小时,此时林芳似乎很得意,心里充盈着莫名的快感。终于,杜荷彻底地愤怒了,只见她恶狠狠地从房间出来,林芳一看情况不妙,跋腿就往外跑。两人沿着村里的走道追赶着,林芳在前面跑,杜荷在后面追,她边追边喊着让林芳停下来,追了大半个村子也没追上,但丝毫没有放弃的迹象。两人耗尽了体力,她们实在跑不动了,都停了下来,林芳回头看身后五米开外杜荷,喘着粗气,眼里杀气腾腾,原本白嫩的皮肤变得黝黑,林芳的心刹那间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缓缓走向她并且道歉,杜荷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扭头往回走。
这是她俩仅有的一次争吵,林芳回想起这一幕,脸上是带着微笑的。
在林芳的记忆里,少年时的杜荷很感性,想象力丰富,有时对着天空变幻的云彩呆愣着半天;油菜花开的时节,杜荷常独自一人去抓蜜蜂,回家时,她手里就多了个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一朵油菜花,几只蜜蜂;金秋时节,放学回家的路上,她会极认真地埋葬死去的蚱蜢;最令她如痴如醉的是那满山遍野的映山红……。
列车哐当哐当地前行,这场景她最熟悉不过了,这些年来,林芳自己都数不清乘座这趟列车的次数。然而这会是最后一次吗,那座城市没有了表姐她还会再来吗?她不知道。
杜荷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如她的名字清新怡人,正如一朵花盛开时展现出来的娇艳。然而今天看来,这样一朵艳丽的鲜花并没有引来蝴蝶和蜜蜂,却招惹了一些苍蝇和蚊子。初入社会,还未来得及思考周围生存的环境,就摔了个大跟头,让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失败的婚姻对女人的影响更惨痛。在大学毕业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经历了闪婚、生子、离婚,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得连她自己都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现在,她终于能够客观冷静地自省,对于闪婚,她不后悔,因为嫁得是自己深爱的男人,即便是现在,她仍然爱他。她介意的是“离婚”就像一个无形标签一样贴在她身上,让她有深深的自卑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杜荷处于极度消极的状态,她拒绝面对过去,无法接受不再完美的自己。直到面临失去工作的那一天,生存受到威胁,杜荷才开始有意识地思考社会环境,并严格自律反思,她决定原谅并重新接纳自己,否则生活无法继续。
自从离婚后,杜荷独自一人生活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她在这个城市里有过四年的大学生活,这是她选择这个城市的唯一理由。
值得庆幸的是,杜荷从事自己喜欢的教学工作,她喜欢学校这样的环境,她认为学校环境较为简单,适合她单纯的性格。如果连工作都没有了,那她真的是一无所有了,于是杜荷调整好心态,把时间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大学里学的课程基本上没派上用场,几乎从零开始自学。渐渐地,她从工作中重新找回自信,体验着工作带来的成就感。
杜荷是有魅力的,二十八岁,成熟、美丽、知性、更难能可贵的是有主见,这些对于一个女人而言,绝对是可以利用的资本,然而杜荷是个例外。她性格温和、与人交谈时,总是注视着对方的眼睛,面带微笑,让对方感觉很受尊重。杜荷自己总结出她最大的缺点是不懂得拒绝,同事请她帮忙,她一般都会答应,然后费尽周折地完成。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一严重的缺点,决心改正,但是效果很差。
某个周五的傍晚,杜荷吃过晚饭后,在校园里散步,学校在一个景区,环境优美。走到专家楼时,正好田教授迎面走来,杜荷对教授是极其敬重的,她认为,教授就是知识、权威、成功的代名词,也是她杜荷的奋斗目标。田教授六十多岁,光圆的脑袋上,仅有的几缕长发,从左边倒向右边,努力的遮住顶盖。每次见到田教授,杜荷都会眉开眼笑地主动打招呼,笑容里一半是因为那几缕头发。若是年轻人这样秃头,是挺可笑的,可秃顶的教授是不同的,更何况田教授是实力派学者,是流体力学方面的专家,九十年代就被公派出国留学,而现在是学校的特聘教授,也是杜荷的领导。
“田教授,你好!”杜荷笑着打招乎。
“小杜啊,怎么没有回家吗?”田教授关切地询问着。
“我住学校。”杜荷说。
“今天晚上,有一个外教请我到她家里吃饭,我正想带个人一起去呢,你运气好,愿意跟我一起去吗?”田教授热情地邀请着。
教授曾多次出国留学、学术交流,对西方文化有一定的了解,于是杜荷爽快地答应了。学校聘请了四五个外籍教师,担任英语专业口语课程的教学,有一对来自美国的夫妇,杜荷想提高英语口语表达能力,曾经去听过外教的口语课。
而田教授此次赴约的,是菲律宾籍的年轻女教师,热情、好客,她亲自做了些披萨、还有水果沙拉之类的食品,教授与她相谈甚欢。房间里还有几位老师,杜荷都不太熟悉。杜荷的英语口语,只能说是太抱歉了,词汇量不够,平日训练的又少,她断断续续地吐出简短的词语,吃力地表达着别人听不懂的意思,好在田教授不时地帮助翻译。
从外籍教师家出来已是晚上九点多,杜荷没想到田教授的英语表达如此流利。初秋的夜晚吹着丝丝的凉风,一路上,田教授谈起他出国的经历,这是杜荷感兴趣的。走到专家楼下,田教授邀请杜荷去他宿舍,给她看相关的照片、资料,杜荷答应了。
学校对特聘教授提供较好的待遇,一套单独住房,彩电、空调、热水器等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杜荷第一次单独到异性同事的房间,田教授顺手把门关上,这让杜荷有点局促,心里略有不安,可是若此时便回去又不合情理。
田教授拿出几本的相册,放在床上,叫杜荷过来一起欣赏,杜荷翻开,看到田教授年轻时的相片、与国外导师的合影以及去其他国家旅游的照片,原来教授中年时就已秃顶,真的是聪明绝顶呀,杜荷暗自想着。偶尔教授会作些简单地说明,杜荷感觉到有一只手在她肩上,教授的脸离她很近,她本能地把脸转向另一边,合上相册起身说该回去了,可是田教授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
他拉着她的手说:“小荷,我喜欢你”。
杜荷不肯正视他的眼睛,脸朝门口的方向说:“我真的该回去了。”说着把手往回抽。
田教授没有勉强,脸色微红,有点手忙脚乱,他把门打开一半轻声说:“慢走”。
房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过道里,杜荷加大脚步不敢回头,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走出专家楼,双手仍紧张地微微颤抖,明亮的路灯下,是宽阔的坡道直通教工宿舍,杜荷心绪慢慢地平复下来。大概十一点半,路上没几个人影,杜荷稍微放慢脚步,孤单无助地走在路上,此时她特别地想念欧阳,那个让她爱得刻骨铭心的男人,突然间鼻子一酸,有种想哭的感觉,她似乎忘记他俩已经离婚,不再有任何的关系。
这一夜,她失眠了,无数个疑问困惑着她。
因同在一个部门,与田教授的接触是不可避免的,不过杜荷表现得很自然,就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教授是有素养的人,并不会强人所难,仍时常流露出对杜荷的欣赏与爱慕,这些杜荷是能够感觉得到的,但始终保持适当的距离。
起初杜荷以为,田教授会因为她的冷淡而很快地将她忘记,而事实并不是如此。在很久以后,杜荷觉得可以正确面对田教授的时候,应约在一家西餐厅里见面。
田教授极认真的口吻说:“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我一定娶你,无论你离婚也好或者有小孩也罢。”
杜荷放下刀叉,打量着眼前这个让自己尊敬的学者,他的神情没有一丝一豪的做作与虚假,她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她有点感动,觉着那颗秃顶的智慧的脑袋显着几分可爱,心想如果是那样,我也一定不介意你的年龄。
“教授的学问令人仰慕,谢谢你,我会永远记住这句话。”
不久,田教授离开了学校,并且离开了这个城市,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有一次,林芳又来到省城找杜荷,逛街购物,无意间走进这家咖啡厅。杜荷喜欢随意地观看街景,习惯性地选择一张靠窗的位置,两人对面坐着。她突然想起了田教授,想起他头顶上仅有几缕长的黑发,从左边导向右边。餐厅还是一样的,餐桌也是同一个,她努力地回忆那日的细节,但想不起来,只有那几句表白字字清晰。那样的爱慕表白,让杜荷感动着,值得她一辈子珍藏在心底,可是也只能仅此而已。教授已离开了这个城市,回到上海与女儿相聚,此时他会在做什么呢?杜荷用匙子无意识地搅动着咖啡,眼神略带忧伤。
“我从未想到过,在婚姻以外,男人可以爱上其他的女人。”杜荷双手托起咖啡,眼里依然困惑。
“他很有学问吗?”对于男人,林芳不比杜荷了解得更多。
“是真正的学者、教授。”杜荷简略地提起关于田教授事情,心情是愉悦的。
“我想我是注定孤独的。”片刻停顿后,她抬起头看着林芳,略带伤感地说道。
林芳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她们在农村长大,心思单纯,两人静静地坐着,餐厅环境雅致,淡淡的轻音乐飘过每一角落。明静的落地橱窗,将街道的热闹忙碌隔挡着,只见车流如水,广场上空旗帜飘扬,蓝天白云,静而无声。
绿皮火车载着悲伤的林芳缓缓地进入站台,她有点迷糊,不确定出站口往哪个方向。以前,每次都是表姐来车站接她的,可是现在,眼泪在林芳的眼里转了几圈,她想忍住,但还是落了下来。她用手指将泪水挑开,机械地随着人流,走到地面的出口处。这个车站她并不陌生,她来过很多次的,可那都是跟着表姐就行了,不需要她做任何判断。她站在马路边上,一辆又一辆的公交车从她面前经过,她辨别不出方向,只好招呼一辆的士,拿出一张纸条,上面有交警给她的详细地址。
林芳从未处理过如此复杂的事情,完全失去了主见,从工作人员那里了解事情的大致过程。那是周六早晨七点半左右,杜荷乘坐一辆“摩的”在待修的坑洼路上行驶,下坡的时候车轮打滑、刹车失效冲入相交的马路上,被一混凝土运输车撞击,送往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现场处理人员在她随身包里发现了一些文件,书、教案之类的,才知道她正是要赶着去上课的,事故现场离学校大门不过两百米的距离。摩的司机是外来务工人员,没有正当工作,以开摩托车接客营生,身受重伤,现仍在医院治疗。
林芳听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声哭起来,她觉得心很痛,胸口一阵阵地收紧,几乎不能呼吸,许久许久她只是哭泣,无法停止……
她知道表姐这几年来,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一周工作六天,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而且在另一个学校做兼职教师,暑假时间她亲自上工地,积累工程实践。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孤身一人,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上,家人帮不上任何忙。
林芳要见表姐最后一面,她已想不起是如何来到医院的,她面前的杜荷,直直地躺在单板铁架上,神情安然,不见痛苦的表状,就象是睡着了一般,脸色象白纸,好在身体没有残缺,应该是受到了致命的内伤。她颤抖着,脚步轻飘飘地,晃过去,就在前几天,她俩还通过电话,杜荷在电话说要存钱,计划付个首付,贷款买房,在省城里安个家,这样亲人随时可以来看她。可是房价那么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她还说要去读研究生,教师应该坚持学习且终生学习,提升专业素养……。这些话语不断地回响在林芳的耳窝里。
傍晚时分,林芳来到表姐与同事租住的出租屋,这是一个八十年代的老式居民小区,灰色的外墙上,随处可见水渍的斑迹,其中一栋楼外墙的西侧,爬山虎的触角布满了整整一面墙。高大茂盛的榕树、树下的石橙,损坏了的健身设施,因常年的风雨侵蚀,已锈蚀脱皮,无人修复。
林芳来过这个小区的,那是参加一次考试,住到了表姐这儿,那时林芳觉得很幸福,在一个大都市里,有一个亲人,可以让她来去自由。
出租屋在二楼,林芳轻轻地敲门,合租室友认识林芳,开门让她进去。两居室的单元屋,打开入户门,就是长方形的客厅兼餐厅,面积很小显得很拥挤,一个当餐桌的旧茶几,一张小方桌(上面有几个玻璃瓶),一个泛黄的旧冰箱。南面是两个卧室,门的右侧是小小厨房和卫生间,油烟机上挂着一条条黑色的稠腻的油垢。南北两面的树木高大,枝叶密集,阻止了大部分的阳光,室内光线很暗。
她走进杜荷的卧室,这才觉得非常疲惫,她躺在床上,浑身没有半点气力,闭上眼睛,却无法入睡,任由泪珠从眼角不断地渗出。
第二天早晨醒来,眼角挂着两条明显的泪痕。她必需打起精神,因为要处理的事情很多。此后连续几天早出晚归,林芳明显地清瘦了,这一天,她下午四点左右回到住处,在小区门口正好碰到同住的女孩。她们一同进屋,女孩进厨房准备晚饭,林芳在整理杜荷的物品,几天来东奔西跑的,事情已处理得差不多,明天就要回老家。她打开旧式的衣橱,里面挂着几件连衣裙,一件白底粉色花纹的裙子,是三年前她俩在步行街买的,各自买了一件,颜色不同,但款式一样,林芳的那件早就不知扔在哪个角落里了,可是杜荷每年都会穿,为此林芳还取笑过她,说:“你有必要对一件衣服如此留恋吗?”
“衣服关键是穿着舒服,况且款式并不过时呀。”杜荷很不以然。林芳知道她是个恋旧的人,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喜欢就好吧。
她轻轻地合上衣柜门,室友已经做好了晚饭,茶几上摆放着两菜一汤,清炒冬瓜、青椒土豆丝和西红柿蛋汤。林芳坐在杜荷常坐的位置上,两人一边吃一边说起杜荷的事情。
“真是太意外了,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出事的前几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么?”
“本来周六她是没有课的,这门课程是中途调给她的,之前的任课老师辞职了,那天是第二次课。”
林芳只是静静地听着,觉得生活充满了巧合与变故,当恶运降临时,它不会提前告知。
“明天我就回去了,这段时间真是谢谢你,给你添了麻烦。”
“我是北方人,同事中与你姐的关系最好,都没帮不上什么忙。”
“已经帮了很多的。”
林芳想起一件事情,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难以察觉的一丝愉悦,“记得去年五一长假,我俩从步行街北端开始逛,一直走到广场,中午的时候,肚子有点饿,我表姐说‘先去沃尔玛买些日用品,然后再去吃火锅的’。卖场里节日气氛很浓,各种折扣、食品正宣传促销。我有气无力地跟在她后面,很不高兴,她看我是真的饿了,拉着我的手,到最近的面包区,货架上有几个碟子,盛着半碟切好了的,小小的方形面包块,旁边有备好的牙签,供顾客品尝。我们每一种面包都要“试吃”好几块,我做贼似的小声问她这样行吗?她说放心,就是供人试吃的。我放心了,有试吃的我们无一遗漏,别人只是吃一块,而我们要试吃三四块的,有水果、煮好的肉丸子、酸奶、燕麦、芝麻糊等,我俩配合默契,煮丸子的阿姨很热情,说口味很好的,有很多顾客都买了,你们吃吃看。我们尝了后,表姐故意问我‘喜欢不?’我呢摇摇头、皱着眉,然后心照不宣地笑着走开。一圈下来,吃了个半饱,最主要的是过程让我很开心。”
林芳沉浸在回忆中,慢条细致地讲述,室友静静地听着。
清淡的菜品并不合林芳的口味,她吃了一个老面馒头,喝了几口汤,离开饭桌。她按下房间的开关,微黄的暖色灯光,这才注意到木地板已严重磨损,分不清是白色还是黄色,且随处有片状的污渍,写字台紧靠着窗台放置,窗台的外侧是阳台,房间与阳台间有一扇门连通着。写字台上一个黑色手提电脑、叠放着几本书,林芳拿起书,是《人格心理学》、《康德文集》、《萧红作品集》,一个台灯,台座上的一个粉色相框里,是杜荷抱着不到周岁女儿的照片,林芳拿起相框,咽咽地抽泣着。她仰倒在床上,泪眼中天花板模糊一片,孤寂将她紧紧地围困着,只觉得身体忽然变得渺小,正一点一点地沉陷。她左右摆动着脑袋,让自己清醒。
是的,林芳有百分的理由痛心欲绝,生长在农村,家族兄弟姐妹虽然很多,只有她俩的关系最为亲密,志同道合,是姐妹也是知己。她们努力读书,不想一辈子呆在农村,她们要进城,希望生活在城市里。并且也基本做到了,林芳在县城,工作稳定,杜荷却来到省城。
她开始憎恨起这个城市来,广场、天桥、大型商场、街道、霓虹灯等等,那些曾魔幻般地吸引她的一切,此时都变得冰冷可恶,林芳认为是城市毁了表姐的一切,让表姐失去家庭、爱人、孩子,最后连性命也被这个城市吞没了。林芳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会这样,表姐希望能给孩子提供更好的成长条件,跟姐夫商量她先来面省城,两地分开一年不到就离婚了,可表姐的为人、品行她是最清楚的,是忠于婚姻的呀。何况在工作上,表姐也是勤奋、上进的,一个女人,亲自上建筑工地,积累工程经验,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教授,谁能想到,一辆摩的中止了她的未来。就不该搭那摩的,不该去上那课,不该来这个城市。很多个“为什么”和一系列的“不应该”在林芳的大脑里盘旋,她拼命地想找出原因,可是脑袋里一团乱麻,只有结果是最清楚的,不容改变的事实。
近几年来,省城发展加快,旧城拆迁改造、道路拓宽、新区成片的商品房相继建成,房地产行业正高速发展,出租车、公交车都成了开发商的宣传媒介,载着某商品房显目的广告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天空不知不觉中,变得灰暗朦胧,空气中掺杂着各种粉尘、微粒,空气污染严重时,在街面上的步行或骑电瓶车都要戴着口罩。人们往来穿梭,忙忙碌碌,雾霾的日子多了,碧蓝的天空却是少有的,于是“一片蓝天”就显得格外珍贵。
第二天清晨,林芳拖着一个大行李箱,在路边等候出租车去火车站,出租车上都有乘客,丝毫不理会林芳招手示意,径直开过。终于有一辆停在她面前,司机摇下车窗,问她去哪,车上已经有两名乘客,可是出租车的灯牌却是绿色,显示为空车。林芳本不想答理,可是的士并不容易等,就懒懒地说去火车站,司机叫她上车,说顺路。
她将笨重的行李装进后备箱,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出租司机自言自语地,抱怨坏天气、道路的拥堵,对强行变道超车的车辆,不时吐出几句粗话以示不满。
车内收音机交通频道正实时报道路况,早高峰,雾霾黄色预警,注意行车安全,尽可能避开拥堵地段等信息,零乱地飘进林芳的耳朵里。她头靠在座椅上,在雾霾里分辨出一些景物,医院、百货大楼、沃尔玛、围档围起来的是广场……,这些地方,她与杜荷都曾经来过。
林芳试图寻找出痕迹,杜荷在这个城市中存在过的痕迹,显然这是徒劳的。下了出租车,林芳来到火车站前的广场,进站前,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即将离开的城市,她突然用手盖住右眼,空气中一粒黄砂飘入眼里,迅速化为泪水溢出眼眶……。
城市正加速地发展,在拼命地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