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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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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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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儿

近些年来,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倒不是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我是个教师,一年里有很多假期,而是因为回家后感觉孤独得很、找不到合适的玩伴。儿时最好的朋友见了面只是点头微笑,正可谓相见不如怀念。不过,我仍坚持至少每年回家一次,而每一次回家都深刻体会到家乡人与物的变化。

今年暑假,驾车回老家,行李安放好之后,母亲就与我聊了起来,告诉我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如谁家儿子从外地带了媳妇回家、谁家老人去世了、谁家兄弟之间打架啦之类的。母亲语气平淡,神色安然,我心里暗自责怪母亲,怎么可以表现得这么冷淡,不过仔细想想倒也理解,这类事情在农村再也平常不过的。但在我听来,每一件事情都令我或喜或哀。

当我正沉静在这些新鲜事件的时候,母亲略显忧伤地说,你知道吗,秀儿五月份离婚了,两个月后又找了一个,现在又怀孕了,这不她也在家里呢。我张着嘴巴,一脸惊讶,心里不觉隐隐痛着。

秀儿是我儿时的玩伴,她比我大一岁,出生于八十年代初。我们村子很小,总共就三十几户人家,但是同龄孩子却不少,以女孩子居多,因为大部分家庭至少都有两个女儿。秀儿家就在我家后面,两家大人关系不错,小孩也经常在一起玩。童年时,我们一起下河摸虾、上山采野菇、到田野里打猪草,还有夏季皎洁的月夜下捉迷藏,直到父母呼喊才回家。几乎童年美好的记忆里都有秀儿的影子。

秀儿长着一头浓密而篷松的黑发,当松散开的时候脑袋显得格外大,与她身体极不相称,于是她经常把长长的头发编成麻花辫,直直地贴在后背。村里有一口水井,就在我家屋前的右侧,每天早晨,秀儿提着满满一水桶的衣服,从我家屋后经过到水井边去洗。为此,母亲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夸秀儿既能干又懂事。

小时候秀儿家经济条件似乎不错,她经常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的零食,让人好不羡慕。比如有一次,她塞给我一个极小的桔子,光洁鲜艳,后来才知道是南丰蜜桔。她说她爸爸今天回家了,买了很多好吃的,我小心翼翼地剥着桔子,抽出一小瓣送进嘴里,味道甜极了。然而有一天,小小的村庄里似乎发生了重大的事情,她家聚集了很多的人,一家老小放声大哭,她爸爸被警察带走了。那情景只隐约地存在我的记忆里,我当时年幼,大约六七岁吧,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长大一些后才从人们的口中略知一二,原来她爸爸曾经是解放军,服兵役回来后分配到一个厂里当厂长,还没当几年就因贪污、挪用公款而锒铛入狱。

童年的我性格开朗、活泼乖巧,很愿意上学,尽管学校离家五里路,每天徒步往返两趟约二十里,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从未有过弃学的念头。现在想来都觉得太艰苦了,不过当时并不觉得。上学的路上,经常与秀儿结伴同行,每天早晨七点多出发,走四十分钟路程才到学校,中午回家吃饭,时间是匆忙的,只有下午放学的路上才会放慢些脚步。四年级的时候秀儿辍学了,一方面是她家人想让她出去打工挣钱,另一方面是她对上学也没什么兴趣。那年,打工潮在农村正悄然兴起,村里年纪比我们大几岁的孩子到浙江打工,一个月可以挣到六七百块钱,这对农村人来讲极具诱惑力。于是,秀儿跟着村里年长一些的女孩子一起到浙江打工去了,成了第一批打工浪潮中的一员,那一年她不过十四岁。

而我继续上学,只是上学的路上清冷了许多。

此后,每年春节前后,小小的山村里就会热闹起来,因为这时候外出打工的年青人陆续回家。秀儿也回来了,她外出打工的第一年里,在工厂里缝制头花、发卡之类的女孩用的饰品,所谓工厂,其实只有三五个工人,据说这种类似作坊的小工厂,在浙江随处可见。秀儿趁老板不注意时偷偷带回少许原材料,回家后再编制成一朵朵漂亮的头花送给村里的姑娘。她也送给我一个,鲜艳而精巧,我当时正好扎个马尾辫,美美地夹在了头上。母亲也会积极地到其他人那里要来一些头饰给我们姐妹几个戴。

闭塞的村庄,因为她们的归来显得热闹而喜庆。秀儿这一年变化很大,皮肤白皙,衣着时尚,与以前那个土里土气皮肤黑黄的村姑已经判若两人。打工者身上的变化村里人都是有目共睹的,于是更多的人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闲着的时候,人们总喜欢围着她们聊天,听她们讲外面的精彩世界。从她清脆的笑声中可以感觉到她对打工生活似乎很享受。

我没有打听秀儿的具体打工生活,对此没有太多的兴趣,不过我发现我们之间不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谈了。在年味正浓之际,秀儿初六就收拾行李,跟着村里的姐妹又匆匆地挤上了去往浙江的火车,同时也带着一批新的打工者。

学校开学的时候,又少了很多同学,到五年级时村里只剩我一个女孩继续上学了。放学的路上,再也没有成群结队的欢笑声。

同龄人中,初中毕业的屈指可数,我家就占了两个妹妹和我。这其间秀儿每年都在过年的时候回家,可是我们却越来越陌生了。有一次,我试着拉近我们的亲密感,当时她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再次外出打工,我站在她旁边,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内心莫名地有一种离别的思绪,眼眶湿润,差点掉下泪来,而她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情绪。她收拾好以后,快乐地出发了,此后,我们极少交谈。打工者队伍越来越壮大,年轻的夫妇把小孩留给爷爷奶奶,有的甚至全家出动,平日里农村几乎看不到年轻的面孔。

我上大学那年,听母亲说秀儿找了一个男朋友。据说是在一起打工时认识的,离家不远,是临县的,姓王,具体叫什么名字不清楚,于是大家就称他为小万。小万一米七的个子、国字脸、体格健壮而匀称,虽说出生农村,但颇有几分阳光洒脱的气质。而秀儿呢,虽然算不上漂亮,但五官端正,身材苗条,他们一对儿很般配,这一年她二十三岁。

然而,在过去近十年的时间里,农村的习俗大大地改变了。现在,一般婚嫁大事都选择在春节前后举行,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亲戚朋友都在家乡,春节一过,村里就只剩下老弱病残了。婚嫁习俗也简略了很多,按传统,要举办两次喜宴,分别是订婚宴和结婚宴。而这几年,很少看到人家办结婚宴了,有得干脆连订婚宴也省了,见过双方父母,直接就住在的男方家,生儿育女后也没不再想举行婚礼。女人最幸福的日子都被剥夺了。

不过秀儿家办了订婚宴,是在这一年的年初,那一天,小万西装革履,在他父亲及兄弟的陪同下一起到秀儿家提亲,秀儿面若桃花,略显羞涩却隐藏不住满满的欢喜。当天便跟着小万一起回他老家,算是男方家的人了。秀儿就这样嫁了人,我却莫名地失落起来,也许是认为不应该这么悄无声息地嫁了,我在想她为什么不办婚宴呢,女人最风光最美丽的时候就是结婚的那一天啊。不过,并不是只有秀儿这样,村里很多年轻人结婚都不办婚宴的。

对于秀儿结婚后的日子,我多半是从母亲那里得知的。秀儿跟着丈夫在浙江一带务工,她性格温和,体贴而又勤快。她很爱他,她觉得很幸福,因为能够跟自己喜欢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对小万也是百依百顺,甚至家里的财政大权也都交在她的手里。小万在一个模具厂上班,工作是操作机床,虽然不是很辛苦,但却有一定的危险性。一个月三千元的工资。而秀儿则在一家圆珠笔厂工作,工作简单,就是将笔芯装进笔套,并且包装好,按件计工资,一天按八小时计算的话可以挣五十块钱。尽管之后几年里他们做了很多不同的工作,流转于不同的城市,但与农村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相比,已经很好了,秀儿对她的生活很是满意。几年后,便在老家盖了新房,儿女相继出生,日子过得有模有样。她原本以为日子就这样幸福地延续着。

秀儿的婚变是我没有想到的,因为,按农村的标准来讲,她绝对属于贤妻良母型。我朝她家的方向望过去,正好看见她在晾衣服,穿着宽松的白色裙子,腹部明显凸起,约有五个月的身孕。

傍晚时候,白天热浪渐渐退去,在夕阳的余辉下天空变得丰富多彩。我喜欢在这个时候出去散步,村里已经铺了水泥路,一直通到镇上。我每次只走到村口,一个来回不过四五里。这一天,我吃过晚饭后,照样地去散步,经过秀儿家,她坐在门前乘凉,彼此相对一笑。我邀请她一起走走,没想到她欣然接受。

我们漫步在静谧的乡村道路上,偶尔碰到一两个老人手捧着饭碗,坐在门前。一时间我们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就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

她忽然转过头看着我说,读了书的人就是跟我们不一样,你看上去年轻多了。我看着她泛黄又布满蝴蝶斑的脸,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只是淡淡地一笑。她慢慢地说起她自己的事情。

她说婚后确实过了几年开心的日子,夫妻俩省吃俭用,在老家建了三层的楼房,并且去年买了辆捷达轿车。她们开车回老家的时候,风光极了,亲戚朋友都放鞭炮迎接,说到这,她眼神里闪过一丝亮光,但随即消失。然而好景不长,在别人看来,有车就是有钱人了,小万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有时深夜才回家。起初秀儿根本没当回事,偶尔有些风言风语传到耳朵里,她仍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小万带了个比秀儿小几岁的贵州女人回家,并且提出离婚。

你知道吗,我当时心揪着痛,我那么地爱他,可他……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很平静,但我仍能感受她内心在微微颤抖。

我小声地说我懂。

秀儿本性善良,用农村的话来讲甚至有些懦弱,她并没有像一般村妇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看着才刚一岁的女儿和不满十岁的儿子,她不止一次地放声痛哭,但她无力照顾他们。为了那个贵州女人,小万一点也不顾往日夫妻情分,绝情得让她心寒,几个月后,她终于同意离婚。房子车子儿女都留给小万,只是带了两万块钱离开了那个家。

我们沿着并不宽阔的水泥路慢慢地走着,两边稀稀拉拉的小树在微风中轻轻地愰动,路灯亮了起来。不远处的村庄,已经找不到过去砖瓦房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两三层的洋房,近一半的房子没有亮灯,因为主人不在家。

夜晚的山村,寂静得让人不安。

一路上,我只是静静地听秀儿诉说,几次泪水滑过脸庞,我别过脸偷偷地拭去。我不想说一些泛力的安慰之语,快到她家门口时,相互告别。

父母在看电视,我洗涮后 ,就上二楼母亲为我准备的房间。月光轻柔地穿过铝合金窗户,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秀儿的经历在我脑海中无限地扩散。

秀儿离婚后又匆忙地结婚了,但很快她就为这一决定后悔不已,对方是个十足的无赖,而如今就算悔青了肠子也来不及了,因为已怀了他的孩子,都六个月大了。她说她曾经想过离开这个男人,可是,再一次离婚,光想着就觉得害怕。

我很不理解秀儿,为何如此闪电般地开始新的婚姻。

在家住了几天后,对村里发生的事情基本上都了解了,原来,与我同时代的人中,竟有三分之一的人离婚。三分之一啊,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山村,这大大地超出我的承受能力。有一次,母亲神情迷茫地说,现在人变了,生活才刚好过一点儿,就得意忘形,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在老家呆了一个星期左右,我回到工作的城市,半年后,又得知了秀儿的消息。她又生了个儿子,很是可爱,只是她现任丈夫的劣性更加明显地暴露出来了。人们经常看到秀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带着伤,可她从不向别人哭诉。

据说,小万曾到老家找过秀儿,他求她原谅并希望再给他一次机会,说自己当初鬼迷心窍,错信了那个女人,贵州女人对他的儿女没有半点爱心。一个月前,她留下一封信后便消失了,这才知道她是有婚姻的,有个丈夫,还有一个儿子。

秀儿听着,一言不发,失声痛哭,没有正眼瞧他。有那么几秒钟,她似乎有些动摇,可是,看着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以及那个蛮横无理的丈夫,想走谈何容易。

小万失望地回去了,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感受。他似乎也想不明白,生活原本好好的,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我没有见过父辈当中,有谁离婚的,可是现在…… 当离婚这个字眼,悄然地降到农村八零后一代身上的时候,谁都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我时常梦回乡村,砖瓦房、泥土路、却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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