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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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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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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种的合欢树

在我稍稍懂事以后,对我生活的大家庭产生了厌嫌之意。祖母有八个子女,在孙辈里我排行最大,因这一独厚的优势,长辈们对我的关爱格外的多些。小时候我时常跟在祖母和姑姑们的身边,比如坐大姑姑旁边看她踩缝纫机制衣裳、站二姑姑身后为她捶捶背、拿着一把大蒲扇给小姑姑吹吹风,诸如此类的小事儿,我乐意地听她们“差遣”。也正因此,我有更多的机会观察大人们的喜乐哀愁,在我的印象里,叔伯兄弟之间的对话总是显得很生硬,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温情。妯娌之间为日常琐碎,斤斤计较、斗嘴吵架、甚至长年冷战、不相往来,真是纷争不断。若大的家庭,生活中的各种碰撞“恩怨”如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年少的我看不懂、更理不清,为此我时常独自感伤,心生悲凉。虽然传统大家族的模式已崩然倒塌,可我依然希望看到“父严母慈、兄友弟恭,尊老爱幼”,这样融恰和睦的家庭氛围。

在九十年代的农村,兄弟情疏、妯娌不睦,此种现象较为普遍,我大可不必因此而过度忧伤。然而真正让我心怀芥蒂的是祖父祖母之间的相处模式,因为他们是村里的“大笑话”。人们在无事闲聊时,若是谈到女人婚姻不幸、老来凄惨孤苦,有人就会直接说:“可别像某某某那样”,有几次我亲耳听到这样的话语,内心羞愧不已。我不能责怪别人说话不留情面,我母亲就有一句话挂在嘴边,在她指责抱怨父亲时就会蹦出来:“你就是石壁崖上的孤老,有现成的榜样摆在那呢”。此话一出,立杆见影,十分有效,父亲立刻闭口不言、以沉默相对。其实父母的感情是不差的,可以说是很好,即便如此,母亲也要将这一现成的“活教材”适时地搬出来,意在“引以为戒”。

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婚姻相处模式呢,我搜肠刮肚地竟找不出合适的词语来概括,只能列举一二事例作不完全的描述:年过花甲的他们不肯同居一屋檐下,不愿在同一锅里吃饭,两人开口就是吵架、水火不融、渐渐地形同陌路。祖母年老瘦弱多病,祖父身体健壮,他独个一人,吃住在临时搭设的简陋棚子里,生活自理自足,一幅怡然自乐的样子。

一开始,父亲叔叔们也反对老两口这种“单干分家”的状态,试图从中劝和,但无济于事,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这倒给姑姑们带来一点点的为难,比如过年过节的礼物给谁?想来想去只有准备两份比较合适。不过祖父总是拒绝女儿们的好意,礼品原封不动地全部退回,说是不想让女儿们额外破费。平日里,儿子们家有亲友小聚,烧了一桌的好菜,诚心请祖父一起来吃顿饭,也多半被他拒绝,即便是来了也不上桌陪客,而是自备一副碗筷,站在桌角边匆匆夹些菜后,又转身回到他的棚子里去。因为这一点,祖母总是讥讽他上不了“正堂”、“见不得人”。

祖父的“陋室”就搭在我家与三叔家之间的夹缝里,仅一米的宽度,顶部盖的旧瓦片只能遮雨不能挡风,他每天从陋室进进出出,终日忙碌的样子。我,作为他的孙女,纵然对他有十分的不满,也只能藏在心底,不敢表露。我从不忍也不屑于朝棚子里面张望,在遇到恶劣天气的日子,我甚至暗自祈祷狂风暴雨将“陋室”掀翻,如此一来,他只能搬回去与祖母一块住。可是,陋室在两面高墙的保护下,总是有惊无险,且安稳固执地存在着好多年。那一溜灰瓦片就像屁股上一块醒目的遮羞布一样,时时地显露于外,将祖母婚姻的伤痛血淋淋地公示于子孙及外人面前。

人常说少来夫妻老来伴,难道老了老了竟是这样相伴的么?

我童年的记忆里,祖母的哭怨有如阴雨天气一样,周而反复,从未消失过。有一次,她抱着我坐在厨房锅灶边,抹一把眼泪,擤一把鼻涕,哭诉着诸多的委屈,还一边不停地往灶里添木柴,为家人准备晚饭。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红艳艳的火光印照着祖母的泪脸,我听着她那拖得长长的哭腔,不知其所以。祖母的声音忽高忽低,唱词时而清晰时而含糊,像是为自己而唱的,一首长长的悲歌,曲调是那样的哀婉悲切……。

我自小就跟祖母睡,那时候姑姑们都尚未出阁,祖母若是出门走亲戚,一定会带上我。老外婆家离得很远,有二十多里的路程,沿途经过四五个村庄,穿过一大片树林,树林的尽头是一个废弃了的机场,机场的那一端就是祖母的娘家。这一条路,我们走过很多次,通常是早上出发,中午时分才能到达,对童年的我而言,真是长途跋涉。每次出发时我的心情是兴奋的,或左或右、时前时后地围着祖母转,树林里是清一色的松树,各种低矮的灌木丛错落其中,显得有些阴深,黄色的泥土大道,在林子中间直直地伸向远方。走着走着,我的脚步就缓慢了下来,不时地问着“还有多远呀?”“快到了吗?”,此时才不过一半的路程。松树林在不同的季节呈现不同的风姿,春夏秋冬,都曾留下过一老一幼的足印。

我们在舅公家里,少则住三五天,多则半个月,祖母将家务事全由姑姑们打理。成年后我才了解到,我们之所以在舅公家住那么久,多半是因为祖母跟祖父闹矛盾,才回娘家舒缓心情。我当时也就六七岁,丝毫不能体察到祖母的心境,因为她对我一向都是和蔼的,从未因情绪波动而迁努于我。

在我长大一些后,大概初中时期,我对祖母的艰辛有了深切的体会,那时姑姑们都已出嫁,只剩比我大七岁的小叔尚未成家。农村取得亲要准备彩礼钱,祖母每天愁碎了心,已经六十多岁了,上哪去赚这笔钱呀。彼时,祖父已经住到他的陋室甩手不管家事。祖母想到了池塘边的菜园,于是在园里种上各式蔬菜,每天早晨挑到镇上去卖,艰难地换回几个钱,平日洗衣做饭没有一个帮手,挑水浇肥这样的重活也是她独自承担。有几次,我放学回家,见她左手柱着一根木拐杖,肩上挑着农肥到园子里浇菜,她拖着细小的碎步一点一点地往前移动,肩上的担子使她矮小的身躯几乎贴近地面。眼见她那拱肩弯背的模样,一阵鼻酸心热,流下两滴眼泪,我无力替她分担,更不敢走近前,于是便暗暗地责怪起父亲叔叔们的不孝。

春冬季节,田地里再也找不出钱的时候,她便挑一个小炉子,一口小锅,半筐木材及一桶碾磨好的米浆、菜油和配菜,到镇上炸“韭菜合子”。两毛钱一个,马路边上一坐就是一天,回家后七零八总的有十二三块钱的收入,遇到镇上演乡戏或村里放露天电影的日子,生意好些也不超过二十元。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问她为何如此辛劳,咸菜淡饭、粗布蓝衫,父亲与叔叔们少不了她的份。可她说:“你小叔还没结婚呐,我不能亏待了他一个人呀。”我无言以对,只是心里想着,若是祖父祖母一条心,她的日子也不会这样艰难。

祖母身体状况不太好,腰酸背痛、手麻头昏的小毛小病就没断过,再加上对祖父情感上的衔悲茹怨,日子过得苦闷。记得有一回,祖母连日身体抱恙,一天晚上,突然口吐鲜血,我见此状况担心害怕极了,伏在她脚边哇哇大哭起来。父亲与几个叔叔闻声赶来后,将她送到医院检查身体,好在没有大碍,吃药休养几日便好了。

终于,小叔结婚了,热闹喜庆的锣鼓声将小婶婶迎进了家门,祖母完成了她最后一桩大事。可以清闲地过老年时光,此时,她年过七旬,生活起居还能自理,心情尚好,每天约几个老年人打打小麻将,只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因为这一爱好,又招来了祖父的白眼,人前人后说祖母是个“赌鬼”,祖母呢毫不理会,全不放在心上,继续白天黑夜地约人打麻将。

几年前,祖父终于离开了他的陋室,与祖母一起住进了二叔家的新房,本以为这是促成老两口合好的机会,然而他俩依然各有锅灶,互不相干、经渭分明。生活在一处,抬头低头地见着,两看相厌,于是大小舌战又频频暴发,真正是生死冤家,年逾八旬的两位老人,继续给村里人增添各种谈资笑料,上演着婚姻的闹剧。

祖父的陋室还在那,像是恶性肿瘤一样地存在着。几十年来,我总想弄清其中缘由,祖父母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恩怨纠结,有如坚冰无法化解。小姑说奶奶常年身无分文,去镇上买东西回来得报帐,一分钱都藏不到;二姑说奶奶这辈子很可怜,没有得到过丈夫的疼爱;母亲说幸好有几个姑姑能够体凉她,多少有点安慰;祖母自己说她永远记得年轻时回娘家,总都被他堵在半路搜身,让我空手回娘家的情景;最后祖父说她喜欢赌博,这一点是我最痛恨的。

……

这些那些经,细碎零乱,我终归是理不清、分不明的,罢了罢了。

祖母那一辈的农村女人,尝尽了生活的苍桑,如今生活向好,家家户户盖着三四层的小楼,且大部分的家庭有小汽车。只是岁月不怜人,而今幕年已至、余日不多,生活起居渐不能自理。

前年冬天,祖母在家里摔了一跤,送去医院都不敢收治,医生建议回家休养,从此她只能坐轮椅上,饮食更衣时时要有人在身边,由儿子媳妇,轮流照顾。起初只是不能行走,吃饭穿衣还可以自己动手,慢慢地手也不听使唤了,穿衣吃饭都要人伺候。父母也都步入老年行列,一个人照顾祖母有些力不从心,轮到哪家照顾时,通常是儿子媳妇两人一起才能把她安顿好。有一次晚饭后,我主动要求与母亲一起安顿祖母上床休息,洗脸、洗脚、如厕、插身、换衣,直到给她盖好被子关灯睡下,这一套程序下来,我都觉得不容易、微微地气喘着。我看着祖母那张布满褐色纹理的脸,再看看已到花甲之年的母亲,在她们身上同时也看到了将来自己的模样……

祖母已瘫痪了三年了,除了手脚不灵外,没什么其他毛病。几年来子女们的悉心照顾是有目共睹的,无论春寒秋凉、冬冷夏热,每天要服侍她早晨起床,一日三餐,晚上洗漱睡觉,从未让她终日卧床不起。只是一提起祖父,倔强的她依然不肯放下过往,冰释前嫌,偶尔祖父推着轮椅上的祖母在村子里走动,她不拒绝,但似乎也不怎么领情。

孔子说:“行孝,色难”。病的时间久了,媳妇们偶尔会轻轻地抱怨几声,此时儿子们便会回应说:“我们也会老的哈。”这样简短的数语,像一股暖流渗透进我心里,很是感动。多年前,我年少时听到的那些“呵斥声”,那些我曾经认为是对父母“不孝”的言语,忽然变得轻飘起来。

我眼含泪水微笑着删除了那些记忆。

春节的时候,我在家里住了一段时日,祖母的状态越来越差,她的眼睛浑浊不清,身子弯缩得更小,除去骨头就只有褶皱的皮肤,意识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有时认不清谁是谁。然而奇怪的是,祖父对她的关心却殷切起来,每天推着轮椅带祖母出去散步,喂她水、牛奶、饼干之类食物,并准备一块毛巾随时替她擦嘴抹手……。

耄耋之年两位老人,在清晨或黄昏,一个坐在轮椅上,另一个推着,走在小村里的水泥路上,构筑了一道引人注目的移动风景。村里的每一个人都目睹了这一景观,于是在闲谈中又有了新的话题,而这一新话题足以引起每一个人发出新的感慨。无论是中年人还是年轻人,婚姻幸福的或不幸福的,或许都应该审视一下自己的生活,在婚姻里,要如何对待另一半才不负这短暂一人生。

母亲说:虽然是晚了点,总归是合好了。

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亲人关系也更和谐融洽,妯娌间互相谦让包容,不再争执。闲着的时候,她们带着孙子孙女,坐一块喝茶聊天,甚至一起到附近旅游,早年那些不愉快的陈年往事,已在长长的岁月里渐渐消退。到我这一辈,堂兄弟姐妹几十个,相处也是亲密无间的,有事则互相帮衬、没事常沟通往来。

从长辈们的身上,我们对家庭、婚姻、生命有了更多的思考。

在我的建议下,父亲将祖父的“陋室”拆除,在祖母的菜园子里种上合欢树,据说此树要成双成对地栽种,一起经历风霜雨雪、相依相扶、不离不弃、才能共同生长。

合欢树属落叶乔木,粉色花丝芬芳浓郁,羽状树叶昼开夜合, 合欢花寓意“言归于好、合家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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