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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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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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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卧在记忆里的锦绣桥

急迫的城市化节奏紧锣密鼓,千万个村庄的容颜被时代的潮水一遍遍的覆盖和刷新着。曾几何时,钢筋水泥入住了大大小小的村庄,原生态的柔软被大片大片地硬化,泥土的芬芳逐渐淡去,那些承载着风物民俗的地标、地名,那些历史文化的遗存,留住乡愁的元素符号,在城市化这柄双刃剑下,无可奈何,战战兢兢。

人到中年,时常回首走过的人生轨迹,回忆那些伴随着自己成长的人事物象。一幕幕情景在脑海里回放,乡愁牵思绪穿越时空隧道,梦回到故乡温暖的怀抱,天真快乐的童年。

我童年的快乐是与金岭镇大街上的一座连三孔石桥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大人们称这座桥为“大桥”,那时的它刚刚经过了一场文化的浩劫,就像一个被强暴后的女人。青石的栏杆或断或裂,浮雕或残或缺,还贴上了红红绿绿的标语。她依然是我们这些“街孩子”的乐园。我们把桥南北侧的石阶长条护石当滑梯,上上下下,乐此不疲;我们在桥洞下“藏猫猫”,直到听到爹娘呼喊着我们的乳名才肯回家吃饭;我们大声地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们学着前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里克林姆林宫卫队长马特维耶夫的样子,从一人多高的桥上纵身跳下并大声地呼喊着“瓦西里,快去救列宁!”我们高举着自制的“炸药包”学着董存瑞的样子高喊:“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前进!”猛地拉一下细草绳做的导火索,嘴里发出“哼哧……轰!”的声响。诚然,我们也经常恶作剧,并排在桥上掏出各自的小鸡鸡一起向桥下撒尿,时常给穿过桥洞的行人和马车夫兜头一浇,惹得几声怒骂后做鸟兽状散去。

难忘的是夏季里桥头的一幕。一个头戴草帽,身穿洁白色圆领衫,和蔼可亲的白胡子老人,每天准时来到大桥上,大金鹿牌自行车后座上固定着一个白色木箱子,上面赫然写着“张店冰糕”四个诱人的红字。老人用地道的张店口音喊着“卖——冰——糕……”一声喊叫便唤醒了我们肚里的馋虫,于是就缠着父母给钱打馋虫,然后攥着钢镚“小银圆”飞奔到桥头。红糖的4分钱白糖的3分钱,物美价廉,那滋味爽甜极了!几十年后,也曾经试图找回当年那种感觉,品尝过各个品牌的冰镇冷饮,却徒劳无果。

记得大桥的壮观的一景是“下山水”。大雨过后,镇南部丘陵的大山、绵花山、贡山、李家山上的雨水从老毛沟出发,顺着镇里东沟、西沟从大桥穿过,汇集而来的山水,如万马奔腾,势不可挡,浊浪翻滚,轰然如雷,此时,镇上的人们站在桥上,望着滚滚而去的山水,唏嘘着、惊叹着。山水经过桥北300米处的闸口分流,向正北、西北、两个泄洪沟流去,然后进入卧龙河再汇入小清河,最后注入大海。

印象深刻的是以大桥的中心的金岭镇的大集。如果不是雨季,如果不是“下山水”,所谓的桥沟就是通行镇南北的道路,一个桥洞可穿行并排的两辆大马车。逢四排九的大集上,商贾云集,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以桥为中心,辐射东西大街、南北桥沟、西南、东北的主要干道,有菜市、山果市、布匹服装市、家禽鸡蛋市、粮食市、肉类市、牲口市、杂货市等等。赶集的除了本镇群众外,还有周边乡镇以及淄川、张店、桓台、博山、高青、沾化、博兴、广饶等地做生意的人们,他们大都是提前住在车马店的,第二天上集做买卖。因此,我们这些镇上的“街孩子”能吃到大人买的南部山区的栗子、山楂、核桃、软枣、柿子山果,还能玩到来自北部平原的糖人、欢喜团子、泥塑、泥哨、布娃娃等玩意儿。

最美好的回忆是小伙伴们在星光如银的夏夜围坐在大桥上听的马爷爷拉呱,讲述遥远的过去。马爷爷曾经是镇上的一位私塾先生,肚子里似乎有着永远讲不尽的金岭故事。记得有 “薛半仙”薛凤祚的故事,名医高昶的故事,马爷爷祖上马印麟的神奇医术,县令徐琏、回族进士王爜的故事,还有大孝子王作楫、助人为乐的薛近齐、道德模范徐表齐以及八义桥的来历、金锁桥的传说等等。其中,马爷爷讲《益都县图志》里拾金不昧的故事,记忆尤为深刻:明朝金岭镇人范应奎五世同堂,家风优良,他也纯真善良,道德高尚。有一天深夜,一头毛驴,驮着货篓,闯入了他家。他借月光打开货篓一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元。范应奎猜测,这可能是夜宿金岭的外地客商不小心丢失的巨款,便安排家人小心看护好,自己披衣出门,到镇上各个旅店,多方打听。最后,终于找到了毛驴和银元的主人——胶东即墨人葛尔范。范应奎立刻将驴、银归还,还推辞了主人的酬谢。还有一次,范应奎在镇东边的大道上,捡到了十万钱。他毫不为之所动,赶紧寻找失主,最后确认是德州人张其猷的丢失的,也是立刻归还了。

马爷爷说,大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锦绣桥,距今一千多年了,他十分肯定地说,从古到今锦绣一直是金岭镇的中心,为了证明他的说法,他站在锦绣桥上手指着说:“桥南是明朝修建的清真寺;向西南看不远是明朝修建圆融寺;往北看是菩萨庙;向东看是益都县金岭“大堂”,大堂的西侧是“乡勇祠”,大牌坊是王氏老太太的“百岁坊”,小牌坊是“旌表浙、江、宁、绍盐务司孝子王作楫之坊”,镇上大小四、五座牌坊都在桥的不远处。你们看桥头这供销社的门市部就是当年的城隍庙,它的西邻就是清朝建的普济院,离大桥不到200米的“马号”就是古代的驿站,放眼望去就是魁星阁,还有那座楼是毕家大楼,它的主人叫做毕忠吉的人,做过相当于市长一样大的官......

金岭镇素有 “三里尧沟五里镇”之称 。昔日的锦绣桥畔,旗幌飘扬,店铺林立,十分繁荣。因为它在官道上,千百年来走过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草民百姓无已累计,从桥面青石凹仄的印迹,深深的车辙可以想象出来。锦绣桥不仅仅承载了金岭镇古老的历史文化,而且目睹了近现代的血雨腥风和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巨大变化。众多的历史人物在这里亮过相,上演过相关的故事。马爷爷说,清朝重臣李鸿章从这里路过,临淄民主革命的先驱贾振琨从这里走过,山东党组织的创始人之一邓恩铭来过,马耀南、廖容标率领黑铁山起义的部队也从这里经过。驻金岭火车站的日本鬼子头目藤本、二星曾经站在锦绣桥上,以不可一世的神态鼓吹“大东亚共荣”,八年后作为投降者的他们垂头丧气的被八路军押送着从大桥上经过。解放战争时期,镇“还乡团”头目毕匪曾经站在桥上气焰嚣张:“我毕某人又回来了!谁分了我家的东西给我乖乖地送回来,谁吃了我家的东西给我吐出来!”其情景与电影《闪闪的红星》里“还乡团”团长胡汉三的叫嚣有着惊人的相似。三年后,“镇反运动”中,五花大绑的毕匪被解放军牵拉着经过锦绣桥走向刑场,昔日趾高气扬的毕匪面如土色,把裤子都尿湿了。马爷爷还说,庆祝新中国开国大典、土地改革、抗美援朝、三大改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集会游行,无一不是从锦绣桥上经过。

诚然,我记忆中的锦绣桥是“文革”后期的景象。例如,“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期,小商小贩,私自宰羊、买卖熟皮、买卖粮食、买卖旱烟末子的被游街示众的情景。记忆很深的还有“三中全会”后第一个元宵节的热闹场面,扮玩的队伍驻足桥头半个多小时,被禁锢思想多年的人们扬眉吐气、欢歌笑语,尽情地抒发着内心的喜悦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在锦绣桥上,我第一次看到“高跷”“旱船”等传统的民间艺术表演。

也许是对锦绣桥难以割舍的情结,也许是受到马爷爷的故事的影响,我深深地喜欢上了中国的历史文化、金岭镇的历史文化,长大后成为了一名高中历史教师,后来又成长为一名文史工作者。对家乡的情感,无时无刻不在伴随着我的奋斗历程,激励着我踏踏实实地学习工作。于是,我开始从浩瀚的的史志资料中去发现、甄别、获取最有价值的史料以求印证家乡历史的辉煌。据《旧五代史》记载,唐乾封年间,即有“金岭镇”之名,《益都志》记载:……地处金山、孟沂之前有集镇以地势取名曰“金岭镇”,《旧五代史》亦称“金岭驿”。现有史料上溯,可推至更早,据《魏书》、《青州府志》、《益都县图志》及顾炎武《山东考古录》的有关记载,可推断金岭镇为南北朝时期冀州的侨置鄃县的故城,因“魏侨县,皆土城。久之,遂夷为民居,故不可见”。马爷爷说的那些人和事,都可以从不同时代史书、方志、碑刻中找到了记载。例如,锦绣桥,“明宏治十年重修《碑》第云,建于元至元十九年”,桥共3孔,桥长19米,宽6米,高3米,拱厚0.6米,孔径3.2米。广圆融寺,建于明朝正统初年,清真寺建于明成化年间。金岭驿唐代已有了,据日本圆仁和尚《入唐求法巡礼行记》记载,840年农历四月初三,他晚宿金岭驿东一户姓王的人家“主人心性直好,见客殷勤”。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益都知县张鹏重修,清顺治十六年(1659年),并入益都驿。康熙初年,又恢复,光绪年间才撤消的。还有马爷爷说的金岭“大堂”是益都县丞驻金岭镇的衙门,据《益都县图志》记载,金岭地处官道要冲,位于六县交界之地,商贾云集,为防盗贼,故设县丞、千总(皆八品)。因“金岭镇距青州府70里,处在六县交界之处,六县之民杂处,盗贼益发,旧设官兵防守,选委千总督同义民领本镇等处枪手巡缉……”,金岭镇康熙六年(1667),康熙皇帝玄烨御书青州知府张连登“钦定益都县县丞设于金岭驿”。昭义祠又名乡勇祠,是为纪念与捻军作战牺牲的数百名乡勇而建的。1861年(清咸丰十一年)3月25日,南捻军穿过博山青石关进军临淄,知县张逢壬闻讯,调集各乡团练,由临淄县团练总团长徐行修、副总团长朱季方带领乡勇400余人,于金岭镇以西阻击,激战战四天,寡不敌众,徐行修,朱季方及各团练团长十余人战死,其中有金岭镇人王烳、马本固、刘甫田、王与檀等。

至于马爷爷故事中的人物也是史上有名。例如,薛近洙,明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官至中书舍人著有《经学纂要》、《大学衍义补删定》等。毕忠吉,清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历任常州府推官、蠡县知县、刑部主事、员外郎、工部郎中、按察使司佥事、云南布政使司参议、永昌道道台。毕曰泠著有《滇游记》一卷、《附记》一卷;毕曰泠的三子毕海棆著有《文稿》一卷,《叔乔遗诗》四卷。徐琏,雍正二年(1724)进士,偃师县知县,著有《爱山堂文稿》一卷,《摹古齐诗稿》一卷;毕曰湜,毕忠吉的侄子,雍正五年(1727)进士,历官祁县知县、吏部主事。王爜,回族,道光十二年(1832)进士,先后任岳阳、太平两县知县,著有《于役关陇竹枝词》一卷,《续关陇词》一卷;王爜的父亲学人王承基、大哥王灼,字韡(wěi)园,考中了举人,三儿子王烳(pǔ),字晓初,为岁贡,著有《春鹂集》四卷等。徐岱薰,道光乙巳恩贡,著有《雪崖诗草》二卷。徐蒙云,道光间岁贡,著有《榆园稿一本》。明代著名医学家高昶 (约1481-1556)字景辉,弘治年间行医成名,精通脉诊,无数垂危者被治活,一时人称“卢扁”。高昶还精研《伤寒钤法》并为注释,著有《钤法》二卷。惜已失传。清代回族医学家,马印麟 字长公,其先祖马晟为明代名医,传至马印麟,已是七代医药世家。印麟终年八十余岁,一生著书甚多,有《瘟疫发源辩论》二卷、《延龄口诀》二卷、《保身养生诀》一卷、《胎产须知》一卷、《保婴秘诀》一卷、《救急良方》一卷。马温葵著有《马氏医案汇钞》。明末清初天文历算学家薛凤祚 (1599~1680)字仪甫,号寄斋,出身书香门第,少承家学,后学习中国传统的天文历算方法。1652-1653年又至南京,向波兰传教士穆尼阁学习西方新法,并协同穆尼阁翻译了西方天文历算等方面的著述。 薛凤祚少攻儒学,中秀才。明熹宗天启年间,他远游保定府定兴县,从鹿继善和孙奇逢学“陆王”之学,后跟魏文魁学习中国历算,继而又求教于意大利传教士罗雅各(天启二年来华,曾与修《崇祯历书》);复去南京投师泰西、天文学名士波兰人穆尼阁(为第一个在中国传播哥白尼《天体运行论》者)和德人汤若望(又名道未,曾与修《崇祯历书》)。他集众师之长,尽得西方历学之精要,终于成为学贯中西,以历算知名海内的天文学家。薛懋修,字道一,薛凤凤祚的五世孙。他勤学力行,笃于孝友,不求仕进。78岁时候,开始著书,著有《理学心传》、《格致歌》、《研心论辨》、《研易论》,发明《先道法》等;薛凤祚九世孙薛玉书,幼承家学,殚心著述,有《历法起例》二卷、《天学会通》、《甲遁起例》一卷。以及诸多的明清名人毕龙骧、薛冈、薛近齐、毕怀德、于沼、徐表齐、马鸣显等,难以例举。

白驹过隙,光阴荏苒。八十年代初,齐鲁石化乙烯厂开工建设,修建了2号排洪沟,原来进入镇里的两条自然排水沟失去了作用,镇上便用水泥板封盖,难走桥沟路变为好走的沟上路,路面也与锦绣桥等平,三个桥洞见不到了,只有桥面的青石板还在见证着千年古镇的沧桑。三年前,镇里重铺金岭大街路面,三十公分的水泥层完全覆盖了锦绣桥,隐痛思忖,覆盖的还有那些锦绣桥畔的故事和记忆么?几块散落在角落的原栏杆条石,似乎还在诉说着什么。

我每次回到距锦绣桥200米的老家,都要挤出一点时间走到锦绣桥的原址,仔细回味那些曾经的岁月,抚今忆昔,感慨万千:给我童年的快乐,伴随我成长、激励我奋斗、留住我记忆和乡愁的锦绣桥,如今已被时代的喧嚣所淹没了,沉睡在钢筋水泥层下。

美丽而又神奇的锦绣桥,你永远在烙印我的心中,横卧在老金岭人的记忆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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