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季
作者:百合雪
一
那年冬天的雪又大又密,一连下了好几天,整个芦花沟煤矿变成了白雪皑皑的山沟沟。那时我表姐家还住在芦花沟西面的一个山脊下,山脊东面是高墙耸立电网密布的芦花沟监狱,平时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一个月一次的探视日时,才有了生的气息。
这个山沟沟在开发前生长着漫天遍野的芦苇。50年代末发现地底下蕴藏大量的煤炭矿藏,就割了芦苇建了煤矿厂,故而这里叫做芦花沟煤矿,简称二分厂。相邻的几个山沟沟,也发现了大量的煤炭矿藏,分别开矿建厂叫做:三分厂、一分厂、四分厂。
这里的煤矿工人基本上都是来自于那个特殊年代的政治犯、刑事犯、少数是来自内地来的农民和流氓。芦花沟煤矿的政治犯人数是这几个煤矿中最多的,所以其他几个煤矿的人都瞧不起芦花沟煤矿的人,并在语言和行动上多有冒犯,付刚是他们的“首领”。
作为那些罪犯的子女们也是毫不含糊的,君君经常领着成群结伙的孩子,跟另外三个煤矿的孩子们群殴,而且必须是打到对方认输为止,因此这个煤矿又背上“少年犯”的恶名。
君君领着孩子们虽然好勇斗狠,但也只殴打那些辱骂他们亲人的孩子。大人们都夸君君是个温和有礼好学的孩子。君君,本名:郑暮君。他是二分厂一户神秘人家的儿子。
山坡下的居民区,是父辈们一铁锹一铁锹向大山掏出的一排排土房,再装上玻璃和木门,就成了一排排的住宅区,我表姐家这一排一共住了5户人家。在这一排房子的不远处,一个小山包上单独住了一户很神秘的人家。表姐之所以说这户人家很神秘,是因为很少看见这家的大人和孩子,偶尔听到她们的传闻,也是伴随着大人们隐晦的言语,好奇心驱使她打听这户人家的“奇闻”,便会招来父母严厉地训斥。
住宅区中心有一口水井,那里是厂区生活的中心广场,也是散布小道消息的源头。表姐在那里还是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是一个漂亮女人,她的丈夫在监狱里服刑,还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漂亮女人叫翠莲,大丫头叫玉凤,小丫头叫玉兰,两个丫头长得如同她们的名字般秀美。男孩就是君君,长相清秀,对人有礼貌,话也不多。姐弟三人平时很少出门跟同龄的孩子们玩耍,也不从见同学来他们家串过门。至于君君是如何跟那帮“少年犯”搭上帮的,还真是一个谜!
这一天晌午,外面飘着鹅毛大雪,院外静悄悄地只听见雪落的声音。表姐拎着水桶出去打水准备做午饭,一路上都没有看见大院里的人,正觉得奇怪呢,平时这个时候总能遇见打水做饭的婆娘,今天怎么一个人影都没见到呢!她快步来到中心广场,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凑近细听才知道,原来厂区昨夜出了件天大的事情,翠莲家的小丫头玉兰被人杀了!
那个孩子才12岁啊!平时少言寡语的,怎么好端端地就被人杀了呢!表姐一时还接受不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大声问桂芬娘:“没搞错吧?是翠莲家的小丫头玉兰吗?”
“是的!你没听错!是翠莲家的小丫头,君君的妹妹玉兰!”桂芬娘回答。
建国娘咬牙切齿地说,“玉兰多文静多秀气的孩子!就这么死了!她娘倒是好好的,怎么没报应到她娘头上呢!造孽啊!”
住宅区西南边的山梁上,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围在上面,像一大群黑压压的乌鸦,默默地注视着一个隐蔽的小山洞。表姐说这个山洞相当的隐蔽,以往在山上拔猪草的时候,也从没见有这么个小山洞,这次被发现,还是当地一个老汉在山上寻找走失的山羊时发现的。
当时天蒙蒙亮,寻了一晚上山羊的老汉就到山坡上来寻羊,他仔细地辨别雪地上的脚印,翻了几个小山坡,来到这个僻静的山坳处,听到了轻微的声音,就喊了几嗓子,随后便听到了“咩咩-咩咩”的叫声,循声走过去,才发现这个隐蔽的小山洞。饿了一夜的山羊正在里面啃食着什么东西,他走近一看,只见山羊正在啃食地上的一滩血。 小小的山洞里到处溅满了鲜红的血,有些血已经凝冻成红色的冰渣,还有几件破碎的衣服,一个裸体的小女孩披头散发躺在血地上,肚子上扎了几十刀,下体也被撕裂了,血淋淋的嘴被划破至两个耳根,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两只血红的大眼睛正活生生地瞪得他!瞬间,老汉背后发麻眼前一黑摔倒在雪地上,半晌缓过神后,立马跑到芦花沟派出所报了案。
这个杀人案件在当时相当轰动,当天芦花沟厂区的人和其他几个厂区消息灵通的人都过来围观了。米东县公安局的民警也出动了,这个案件是自这一带矿区建立以来,性质最恶劣行凶手段最残暴的一个案件。上级指示说,在抓革命促生产的时期,出现这样性质恶劣的案件,说明我们的革命还进行得不够彻底,一定要揪出夹杂在人民群众中的反革命份子,肃清革命队伍中的败类,责令限期破案从严惩罚。有了这一指示,厂保卫科、矿区派出所的人员,除了积极配合县公安局的工作外,还发动人民群众积极举报提供线索。经过第一轮摸排,就牵连出了翠莲的故事。
二
翠莲,34岁,四川绵阳人。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她的祖父曾经是乡里的秀才,也算是书香门第了。只是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家道中落,虽少读了几年书,但也是个守规矩懂礼数的女人。她从小生得俊俏,性情温柔,经媒人介绍嫁给了当地一个国民党军官,夫妻二人情趣相投鱼水得欢,几年功夫就生下了一儿两女。本以为下半辈子有了指望,就此过上安稳生活,没想到命运捉弄,她男人被牵扯进一桩杀害革命干部的案件,被判刑边疆劳改。
她男人思量再三,对她说这一去,估计是出不来了,你还年轻不如我们离婚你再嫁吧,这样你有活路,三个孩子也有活路了。翠莲念着往日夫妻情意就是死活不同意离婚,发誓一定会守着他并且带大他们的三个孩子。就这样,翠莲跟着她男人一起来到边疆这个山沟沟,她男人在高墙内劳动改造,翠莲在高墙外劳动,守着她男人,守着三个孩子,已经十年了。
厂保卫科发动群众举报的消息一出,几个婆娘就到厂保卫科来举报了,付刚娘说,玉兰娘也就是翠莲,作风不正派,跟好几个男人有不正当关系,这几个男人中有老光棍刘福顺,有鳏夫张大奎,还有几个是老婆不在身边的单身汉,杀人嫌疑犯肯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建国娘说:“她男人不分昼夜地钻地底下挖煤,她也是没日没夜地把她男人挖出来的煤装进火车皮,这么辛苦地劳动才刚刚填饱四个娃娃的肚皮。翠莲却不劳而获,勾引那些男人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她男人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就这样流到翠莲手里去了。”
付刚娘愤愤地说:“翠莲她男人是政治犯,她受了她男人的影响,不好好劳动改造,整天打扮得妖精似的勾引男人,把不正经的野男人往家里引,还想勾引我男人,被我发现了狠狠地臭骂了一顿!这次玉兰死了,就是她的报应!只是这个报应没有报到她头上,倒是应了她女儿头上!真是造孽啊!她就是个狐狸精!应该把她抓起来,免得再祸害我们!”。
她的话音刚落,其他婆娘们也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附和。厂保卫科的许科长对翠莲早有耳闻,打过几次照面,印象中翠莲是一个俊俏温柔的女人,跟这几个婆娘口中的翠莲相距甚远。但他不敢怠慢,想着得赶紧把了解的情况向县公安局做汇报。
第二天,许科长急匆匆地赶往县公安局,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接待了他。这个操着一口河南话的警察姓赵,赵警官用河南话询问了许科长一些问题,许科长也是河南人,听到家乡口音很亲切,连忙跟赵警官寒暄了几句,就将了解到的情况如实向他做了口述,并将涉及到的这几个人的档案资料全部交给了赵警官。
赵警官看了几个人的档案资料后,背过身去给另外一个年轻的张警察轻声交代了几句,然后就带着张警察和许科长回芦花沟煤矿,开始调查这些“嫌疑犯”。
三
第一个调查对象是个老光棍。刘福顺,男,45岁,河南人。
刘福顺刚从井下上来,交了煤矿灯,还没来得及洗澡,浑身上下一团黑,就被叫到了厂保卫科。听说有两个警察找他,一路上不停地琢磨,心里敲起了鼓,玉兰的事情他听说了,今天警察找他...... 他前脚刚踏进保卫科的门,许科长就先开口说:“刘福顺,两位警察同志找你了解一下翠莲的情况,你把你知道的,老老实实跟两位警察同志说清楚。”刘福顺一听到“翠莲”的名字,不觉得两条腿就颤抖了。
赵警官见到他胆怯,平和地说:“刘福顺,你别害怕!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些翠莲的情况,你实话实说好了。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当然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这是立案前的一个正常调查,你放下心理包袱,如实回答。”
刘福顺听到温和的河南话,逐渐放松了紧张的心情,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跟翠莲的关系。他是从河南来的盲流,虽然之前做过些违法的事,但是早已通过劳动改造悔过自新了,在煤矿上也是积极地工作,去年还是厂里的劳动标兵!这一点许科长可以证明。话说到此处,许科长也证明刘福顺的话没有虚假。
刘福顺又接着说跟翠莲的关系,他很同情翠莲,一个女人养活三个孩子很不容易,而他就一个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愁,就偶尔接济一下她们,当然作为回报翠莲也会给他洗衣做饭,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都是无中生有,说完还举手向毛主席作保证。
厂保卫科室内安静了好一阵子,三个人默契地看了看浑身墨黑的刘福顺,赵警官开口说:“你回去吧,有事情我们再找你。”刘福顺听到此话,如释重负喘了口气,就走出了厂保卫科室,而他的身后,是三个男人耐人寻味的目光。
四
第二个嫌疑人是个鳏夫。张大奎,男,40岁,四川绵阳人。
张警察一看档案低声嘟哝道:“张大奎,四川绵阳人?”
许科长马上接口道:“这个张大奎前几年死了老婆,是个鳏夫,他跟翠莲都是绵阳人,算是老乡吧。”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走进一个小院子,这个院子在一排土房的尽头,相对面积更大更清静一些。张大奎是个身材高大的人,为人低调,平素也不太爱与厂区的人交往,走动较多的人也就是翠莲。说来也是奇怪,这翠莲一家人也是平素不与人往来的,唯独与张大奎一家人来往密切。
三人一进门,张大奎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很礼貌地请他们喝水。三人入座后,马上转入正题。张大奎的话很简单,他跟翠莲是老乡,而且他死去的老婆也是翠莲的老乡。
翠莲是个苦命的女人,死守着她的男人,带着三个孩子在这个山沟沟讨生活太艰苦了。他媳妇劝她离婚算了,在矿上重新找个男人,这样既可以看见她男人,也不用过这么艰苦的生活了。但无论怎么劝说,翠莲就是不松口!三个孩子都是聪明懂事的孩子,也从来不给翠莲招惹麻烦。特别是玉兰,特别文静,玉兰遭遇这样的事情,真是没有想到。翠莲这几天在家里为了这件事哭得死去活来,他所知道的就这些情况了。
走出张大奎的院门后,许科长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孤单的小山包,此刻在大雪的覆盖下,那个小山包活像一个银白色的死人坟堆,那就是翠莲家。
五
三个人沿着一条小路朝翠莲家走去,这是一个远离生活中心广场的孤岛式的小院子,看得出主人想要避开人们的视线,远离热闹的人群,但这样反而让人们更加反感这座孤岛的存在。
整个小院子在大雪的覆盖下异常的安静,像没有了任何的生命迹象,仿佛里面不曾住着人似的。曾经充满泪水充满艰辛也充满欢笑的一家人,在一场大雪之后,仿佛被抹去了所有的屈辱,只剩下一个干净洁白的院落。
许科长上前一步敲了敲门,三个人屏息而立良久,没有人来开门。许科长又敲了敲门并且高声喊:“里面有人吗?我是厂保卫科的。” 许久,听见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开了门,用红肿的双眼看了看他们说:“我妈让你们进去。”
三个人一先一后走进了这个死寂的院落。
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十分昏暗。室内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床,一个大立柜,一张吃饭的桌子,几把椅子。
翠莲半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干净的棉被。她头发凌乱,面如死灰,双眼呆滞,发白的嘴唇上起了几个大大的黄色水泡。另外一个房间也没有开灯,一个小男孩坐在阴暗角落里,见有人进屋,既不出来见客,也不吭一声,表情非常的冷漠,只是用一双眼睛瞪着他们,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过于锋利,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符,他就是14岁的君君。
三个人站在翠莲的床边,赵警官盯着她开口问:“你就是翠莲吧?”翠莲没有任何反应。
赵警官又继续问道:“你对你女儿玉兰的死,有没有什么要说的?”翠莲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
赵警官不再追问,站在旁边的张警你察情绪有些激动,大声说:“翠莲!你有没有听到问话,你对你女儿的死,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这番话如同一块石头落进了深渊,没有激起任何动静。
玉凤用嘶哑的声音说:“你们不用再问我妈了,这几天我妈除了哭,既不吃也不睡,有什么话就问我吧!”
赵警官听了玉凤的话,看了看她瘦弱的身体,问:“家里有玉兰的照片吗?”
“有,在墙上。”玉凤指着一面墙说。
他们随着玉凤的手指走过去,在翠莲床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镜框锃亮,像有人刚刚擦拭过。这是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不!应该是一张缺失了男主人的照片。
照片是前年玉兰10周岁生日时,翠莲带着孩子们专门去了一趟县城,在一家国营照相馆照的。这照片既是为了给玉兰庆生留念,也是拍给她男人看的,他们一家人已经分别整整10年了。
照片上的玉兰冰肌玉肤,齿白唇红,虽然才10岁但已经像一朵红艳艳的花骨朵了。三人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照片上玉兰笑意盈盈的大眼睛,微微上翘的粉嫩的樱桃小口,联想到她死时那血迹斑斑可怖的场面,都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寒颤!12岁的婷婷少女被人残害致死,太可怜了!凶手太残暴了!一定要抓住这个禽兽不如地畜生!枪毙了他!
回厂保卫科的路上,三人沉默了一路,本来有很多的疑问想要问翠莲,但是看到那个残破的家,一个神志不清的母亲,两个年幼无依的孩子,他们还能问出什么来。
六
一连几天的寻访调查,赵警官他们还是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所谓的嫌疑人,既没有作案动机,也没作案时间。至于举报的不正当男女关系,男方都死不承认,也没确凿的证据,只能暂缓处理了。
第四天的下午,赵警官正在跟许科长在厂保卫科看档案资料,准备从这些人里面再摸排一下,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选。
突然门被推开了,年轻的张警察冲了进来,兴奋地大声说:“抓到犯罪嫌疑人了!”
赵警官和许科长都兴奋起来,连忙问:“犯罪嫌疑人是谁?怎么抓到的?”
张警官拿起桌子上面的一只搪瓷杯喝了一大口水说:“这次地区(过去比县高一级的政府机构)来的警犬立了头功!今天一大早,从地区临时调过来一只协助侦查的警犬,在李大队长的带领下,又对作案现场重新做了一次搜查,结果在离小山洞100米的地方,警犬发现了作案嫌疑人的一条埋在地下沾有血迹的秋裤,初步比对,有凶手的血迹,警犬循着秋裤上的气味找到了犯罪嫌疑人的家。这家伙窝在家里好几天都不敢出门,一见到警察,立即承认了自己杀人的事实!现在就等区里的血液和指纹鉴定起诉判刑了!”
张警官和许科长忍不住拍手叫好。
七
审讯室里,李大队长正在审问犯罪嫌疑人:付东,男,39岁,江西上饶人,芦花沟煤矿技术科的科员。
李大队长:“你认识受害人玉兰吗?”
付东:“认识。”
李大队长:“什么时间认识的?通过什么方式认识的?”
付东:“我认识她妈翠莲。自从见过翠莲后,就一直惦记着她 ,想跟她上床睡觉,但是她一直都不同意。前几天夜里,我趁她孩子不在家,去她家里找她,想把“事”给办了,正在跟翠莲纠缠时,玉兰闯了进来。”
李大队长大声问:“受害人的母亲为什么一直拒绝你?”
付东:“她说我有老婆,害怕我老婆找她麻烦。”
李大队长高声问:“你之前还侵害过几个受害人?”
付东:“我发誓!我之前从来没有侵害过谁!我只是想睡翠莲!”
李大队长又高声问:“你是什么时候盯上受害人玉兰的?是那天晚上强奸并杀害了玉兰的吗?”
付东:“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强奸她!那晚的事情太突然了,我正与翠莲纠缠,被玉兰撞见,脑子一时糊涂了,就做下了那样的错事。我事后也后悔了,我承认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请求政府宽大处理,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李大队长愤怒地说:“宽大处理!你杀害的玉兰才12岁!你当时怎么没放过那个孩子!给她一个活命的机会!”
付东:“我当时气糊涂了,她一个劲地诅骂我!而且越骂声音越大!还扬言要去派出所告我!我一时糊涂就下了死手!”
李大队长激愤地说:“一时糊涂!受害人的身上一共有18处刀伤,下体撕裂,嘴角划的稀巴烂,连牙齿都包不住,你这是一时糊涂嘛!”
付东:“她当时拼命地反抗!连抓带咬拳打脚踢!骂我祖宗十八代!还要去派出所去厂里告发我!我当时就……”
“杀人的刀藏在何处?”
“就在山洞旁边的大石头下埋着。”
“政府绝不会对一个禽兽不如的家伙宽大处理!等待你的只有死刑!”
付东顿时颓然地失声哭泣......
至此,轰动一时的付东杀人案,人证物证俱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就结案了,犯罪人付东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依法判决死刑。
枪毙了付东,芦花沟中心广场又接连传出两个爆炸性新闻:付东的儿子付刚被人打残了左腿;翠莲的儿子君君离家出走了,翠莲真的发疯了!
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诡秘无常,以往对翠莲深恶痛绝的人,突然间对她产生了无比的怜悯,特别是那些曾经污蔑她的婆娘们,纷纷登门看望她,回家后叹息着对自家男人说:“翠莲算是全毁了,想当初那么漂亮,你们男人背地里都想睡她,瞧瞧她现在的模样,白给你们也不要了吧!翠莲疯了,玉兰死了,君君跑了,只是可怜了玉凤这孩子,她才15岁呀!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男人们往往在这个时候沉默不语。
八
好日子是安稳快乐的过去,坏日子是含着泪水咬着牙挺过去,不论怎么过去的,反正日子它就是过去了。
当我再次遇见表姐,是专程参加她的小女儿的婚礼。我对翠莲一家人还惦记在心,很想知道她们后来怎么样了?我按捺住性子等婚宴结束。
晚上,我与表姐躺在床上,向她问起了翠莲一家人。表姐叹口气:“你还像小时候一样爱打破砂锅——问(纹)到底!”
“那是因为表姐的故事讲得好嘛!”我抱着表姐的肩膀撒娇。
表姐望着天花板,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翠莲啊!她这辈子苦啊!”
君君出走的那一年,翠莲发了疯癫,为了解决翠莲一家人的生活困难,厂领导破例给15岁的玉凤安排了一个在煤矿上收发矿灯的临时工作。这工作相对轻松,虽然工资低,但至少母女二人的生活有了基本保障。
又过了几年,君君回来了,一身的戾气,也从不说这几年他在外面干了些啥事,他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参加工作的事情。那时候,矿区有一些人因为平反落实了新政策,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矿区一下子少了许多人,开始对外招聘挖煤工。君君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就急匆匆地赶回来报名参加工作。君君从小在这里长大,又因为他家的特殊情况,厂领导也就优先考虑录用了他,正式参加工作了。
翠莲见儿子回家了,又有了工作,病情反倒一天比一天好转了。她每次见到君君下班回来都是笑眯眯地端茶送水,可是君君从来都没有给过他妈一个好脸色,甚至是皱眉吐痰,一副很厌恶她的表情,不让他妈靠近他半步!每次翠莲都想因为那件事向儿子道歉,但是她一开口,便招来儿子的一顿拳打脚踢,她一声不吭,任凭儿子的拳脚相加,小声说:“光打别骂,别让外人听到……”。
玉凤气冲冲地赶过来,用手指着弟弟厉声喝叱:“你难道忘了咱娘对你的养育恩,如果再打骂咱娘,你就搬出去!”
翠莲哭着求玉凤,千万不能让君君搬出去。假如玉凤赶弟弟紧了,翠莲就开始发疯癫。玉凤被娘气得没法,只能眼睁睁任凭弟弟胡作非为!就为了家里的一团和气,翠莲总是背地里偷偷地抹眼泪,但是她从来不在来串门的婆娘们面前抱怨君君半句话,反而常常夸赞自己儿子孝顺懂事。
翠莲还是以前那个翠莲,但又不是以前那个翠莲了,她又开始把自己拾掇的干干净净头发光溜溜的,家里也开始亮堂起来,不过还是像以前那样很少出门,也从不主动串门聊家常,她总是守着这个家,守着她的君君和玉凤,有时候又拿着十年前拍的照片,摸着玉兰的脸掉眼泪。
又过了许多年,玉凤和君君也都先后成了家,君君娶了付东的女儿付燕燕,这在矿区,又是一件怪事。一年后,付燕燕生个白胖小子,翠莲想帮着媳妇带孙子,但是君君说什么都不让她带!付燕燕眼看着别人家的婆婆带孩子,小媳妇们个个轻松自在,就跟君君吵吵闹闹的,让婆婆带孩子。但是她再怎么闹,君君就是不松口,翠莲天天远远看着孙子落泪。好在过了一年,玉凤也生养了,翠莲带着外孙女,脸上渐渐露出点微笑。
一晃又过了几年,孙子和外孙女也进幼儿园了,她也长舒了一口气。
九
这一年冬天,翠莲坐在窗下算了算日子,明天就是去探望她男人的日子了。她急忙从大衣柜里找出玉凤买的新衣裳,准备明天见她男人时穿上,顺便再跟男人说一说,他刑满释放后,怎么过他们的幸福生活。
这一晚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安稳,每次跟男人见面的前夜,她都会很快地睡着了,几十年了从没有像今晚这样都后半夜了,俩眼还圆溜溜的。她打个盹,见窗外有了亮色就起床洗漱,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背驼了,头发白了,嘴角耷拉着,忍不住滚下两串泪珠。她用热水洗干净脸,又在脸上涂了雪花膏,就急匆匆地出门了。
下了公交车,来到了芦花沟监狱,熟悉的高墙电网,熟悉的门楼,熟悉的探望室,一切都是熟悉的。几十年来,她多少次踏进这座监狱见她心爱的男人。
男人还是以前那个男人,不过明显显老了,男人的口气还是跟过去一样温存。当她谈到男人刑满释放后的生活时,男人很无奈地说:“前几天君君来探望我了,君君说他认他这个父亲,但是他不认你这个母亲,他希望我刑满释放后跟他一起生活。如果我跟你一起生话,他就不认我这个父亲了……”
男人摇摇头,一脸无奈,儿子的话让他很为难!他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跟儿子生活一段时间,慢慢再做儿子的工作。男人的神情有些淡漠,又有些忧伤。
翠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控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问:“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很脏!你是不是也认为玉兰是我害死的!你咋不想想,如果没有我!这三个孩子咋能活下来!玉兰的死我也一直很自责!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要不是你进了监狱,我和孩子们怎么可能来到这个无依无靠的山沟沟!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你们都嫌弃我了!”翠莲一边激动地说一边掉眼泪。
男人见状马上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带着三个孩子很不容易,可我们都老了,我从来没有享受过子孙满堂的日子,我已经是快70岁的人了,还能过几年正常人的日子!你容我慢慢做儿子的工作,好吗?”
翠莲泣不成声:“你老了,你想过正常人的日子,可我苦熬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过正常人的日子吗?”
男人马上解释:“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我知道你苦熬了这些年很不容易,可是君君他不原谅你,我得慢慢想办法呀!”
翠莲一边哭一边说:“玉兰的死不是我的错!我做的一切对得起你们!”
男人在里面不停地叹息。
狱警走了过来,“探视时间到了。”
翠莲盼望了几十年的希望在哭泣声中结束了。
十
“翠莲的男人太不是人了!改造了几十年也没有改造好啊!君君也是,一点也不念及母子情分,这世上的坏男人怎么都让她给碰上了!”我气愤地说。
“谁说不是呢!哎!苦熬了这些年,结果这个男人这么对待她!如果当初翠莲离婚改嫁的话,情况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也许玉兰也不会死了,这可能就是她的命吧!”表姐叹息道。
“后来呢?后来情况发生变化了吗?”我焦急地问。
表姐摇摇头说:“翠莲回家后一直发呆,玉凤叫她吃饭她也不理睬。她时常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的大雪,一站就是半天也不知道冷,嘴里还不停地嘟嘟哝哝。玉凤正疑心她妈的疯癫病是不是又犯了,正准备送医院去看看呢,结果第二天,翠莲就上吊自杀了。
“啊!翠莲她死了?”我惊呼一声。
“是啊!翠莲就这么上吊自杀了!”表姐又深深叹口气说,“还有更令人悲伤的事呢!”
翠莲临死留给玉凤的信上说,付东一直调戏她,那次趁你们几个不在家想霸占我,我俩厮打时,被你弟弟撞见了,他要砍付东几刀,结果让他跑了。你弟弟到处找付东,在山路上正好碰见了付东的小女儿付燕燕,他就把付燕燕强奸了!付燕燕把这事跟他哥付刚说了,付刚就寻机会把玉兰骗倒那个山洞里,想要强奸她,玉兰至死不从,他就把你妹妹杀害了。当晚,付刚找到了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说,我若告你儿君君,你儿得住监狱。你若告我儿付刚,我儿付刚得死。千错万错都是我引起的,我不告你儿,再把杀人的罪过承担起来,用我的命抵你女儿的命,保下俩个孩子。当时我护你弟弟心切,就答应了付东的请求。枪毙了付东,你弟弟还是把付刚打残疾跑了,现在我死了,大家都干净了……
我躺在床上仔细地回想着翠莲的那封信,心像刀割似的疼痛。
窗外的雪还在簌簌地下,如果侧耳倾听的话,还可以听到二十年前那个凛冽冬季的哭声,它一直在大雪纷飞的清晨里呜咽。一个人的一生有多短暂,一个凛冽的冬季有多漫长,一个人又是如何在漫长的冬季长途跋涉,这没有尽头的大雪啊,是否足以洗净一个人身上的污垢,让他们可以干净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