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清泰站在院子里跟杨金商量着事情,其实,不是商量事情,是杨清泰在恳求杨金。
“爸,我不想去念书了。”
夜色中,看不见杨金脸色有什么变化,只听见一声的叹息。
“你好不容易考上了高中,怎么就不念了呢?我跟你说过,家里再困难也要供你读完高中,考上大学。”
杨清泰说:“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你为我每个月的生活费而操劳,实在不愿意看到你朝别人家借钱时低声下气的样子。”
说这话的时候,杨清泰有些哽咽。本来就负债累累的父亲为了供他读书债上加债。每次回家背大米到学校换饭票看到家里可怜的米缸就不忍心。
“将来你读书熬出头就好了嘛。”杨金说。
读书熬出头?杨清泰悲哀地想,他在学校常常是饿得眼冒金星,拿起书来就犯困,课堂上听老师讲课老是分神。班级里的同学们都在说着海湾战争,说着美国的飞毛腿导弹。但更多的是说着到大城市里打工,而且同学们很喜欢的地理老师也在上学期结束后就辞职去了深圳。同学们边唱着郑智化的《水手》边憧憬着大城市里的生活。仿佛一夜之间都会变成大城市里的摩登青年,留着黎明郭富城的发型,穿着体面的服装,吹着口哨。充斥全校的打工致富梦让农家孩子们根本无心学习,都在等着期末到来回家交差之后去梦想的大城市,宿舍里抽烟的喝酒的乌烟瘴气……杨清泰期末考试成绩是班级倒数第三名。
杨清泰说:“我实在受不了肚子饿的感觉,你看邻居跟我年龄差不多的都到外面打工去了,隔壁刘久在昆明进了轧钢厂,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补贴家用。不读书了早点出去打工,说不定更有出息呢。”杨清泰说的比较坚决。
黑夜里是杨金的一声长长的叹息。
良久,杨金才说:“要不我带你去煤洞里挖煤吧?我们两个挖一个月的煤足够你一学期学费生活费了。”
杨金说的去挖煤,就是去村中小煤窑里做工。父子俩如果去做工,一天可以挣到将近二十元钱,儿子虽然没在煤窑里做过,但是杨金可是村里煤窑出名的老尖子匠,煤窑主们都比较欢迎杨金。可是杨金不愿意去煤窑里挣那个钱,他在煤窑里钻了一辈子,几次跟死神擦肩而过。第一次是煤窑里他隔壁的横岔爆水仓死了五人。第二次是他出煤窑提水时起了阴火(瓦斯爆炸)死了八人,伤了二十六人。第三次是顶棚塌方走在他前头的三人被当场砸死,脑浆溅到他身上。每次出事故,他都惊恐万状,心有余悸,会在家里一年半载不再去煤窑做工。无论煤窑主们到家里怎么请他也不答应。
几十年来,不是到了家里十分困难,杨金是不会到煤窑里做工的。或者是煤窑安全有保障的话,凭他的技术,挖煤养活一家人供儿女读书时轻松的事情。
所以,不得已他才向儿子提出了这个要求。
杨清泰说:“挖煤太危险了,不去。你忘了去年死的那一窝窝了?光隔壁邻居有一家兄弟几个全死了。表姐夫也死了,留下表姐和儿女四人。况且今年苞谷籽收成好,也不缺吃的。”杨清泰说的斩钉截铁。
杨金说:“爸命大,没事的。我又经验丰富,带着你只做暑假一个月,你的学费生活费挣齐了就收手。书不能不读!”杨金也说得斩钉截铁。
父亲的主张让清泰犹豫起来,其实,要不是肚子饿,他舍不得离开学校,离不开给他精神鼓励的女同桌田芳。
许久,夜空里是杨清泰长长的一声叹息!
(二)
村庄上方的天空一点云巴巴都没有,天亮没多会儿,太阳就晃的人眼睛都睁不开,四周大山开始氤氲起热气,被山围着的村庄就好比一个蒸笼,渐渐热起来。
杨金准备好了他常年挖煤的工具:十字撬、铁楔子、铁锤、钢钎,还有用橡皮带固定好的手电筒(橡皮带两端固定在手电筒头尾,扯起橡皮带就可以把手电筒箍在头侧照明)。也给杨清泰准备了一套破衣服,一个垫背的蓑衣,一个圆口背篼,一把带橡皮带的手电筒。杨金又去叫来了他的干儿子隋小勇做副手。还叫来了同村钱刚钱强两兄弟当背背匠。这样的五人就组合成了一个挖煤横岔尖子班。杨金和隋小勇在前面挖,杨清泰、钱刚和钱强当背背匠把煤运出煤洞。
一行五人步行到了煤窑,煤窑主对杨金的班子十分热情,满脸堆笑着给每个人敬烟,说吃根烟再下井,在三平岔。过磅的就喊,你们三个过来称毛重,于是杨清泰三个背背匠就走过去称毛重。到杨清泰站到磅秤上的时候,过秤的笑着说:“泰兄弟,你一个白面书生,背得出来不?”清泰一看,过秤的是本家大哥杨清国,也是管理煤窑的矿长。
清泰看了看黑漆漆不见底的煤洞,有些害怕,又看看隋小勇,隋小勇说:“我家弟弟没得问题,试哈嘛,不行就在外面专门给拉煤的车装车。”清泰又看看父亲:“父亲冲他点点头。”
杨金和隋小勇拿着工具弯腰走在前头,钱刚走在第三,清泰跟着钱刚,钱强在最后。刚进入煤洞,路还是干燥的,走了不到十米,路开始陡起来,两边用来支撑顶棚的镶木有碗口粗,每一根镶木都被洞壁水浸湿了,隔十米左右就挂着一个昏黄的灯泡,这让清泰不敢去摸洞壁的镶木,仿佛一触摸就会触电。龙坡越来越陡,而且湿漉漉,整个巷道充斥着湿气和煤渣的味道。
坡道一直朝下,七弯八拐大约半个多小时,往右一拐就到了三平岔,进了平岔就是平路,却没了电灯,五个人就拧亮了头上的电筒,照着朝前走。虽然有手电光在照着,但是清泰就感觉是走进了无边的黑暗,人不是在走,而是在黑暗里飘忽。
走了大概五分钟就到了尽头,三个背背匠就地坐下来等着,杨金和隋小勇开始挖煤,杨金先用十字撬将松软的沙煤挖下来,然后用钢钎去撬块煤,大块的块煤撬下来堆在一边,又继续用十字撬去挖,挖不动了就用楔子,用铁锤将楔子敲打进煤层,让后再用钢钎去撬。这可是个技术活,因为背出去的沙煤和块煤对尖子匠来说价格不一样,煤窑主卖出去的价格也不一样。当楔子嵌进煤层的时候,隋小勇就拿铁锤去往里敲打。两人合力不一会儿就堆了一大堆块煤。
杨清泰看着父亲和隋小勇熟练地操作,佩服不已。钱刚钱强见惯不惯,在黑暗中说笑:“清泰老弟,你耍女朋友没得?”清泰不好意思,就说:“没。”钱强又说:“老弟,你班级的幺妹儿漂亮不?看到你班的幺妹儿有啥反应?”清泰心就跳起来,眼前晃着同桌田芳的脸。然后低声吼:“乱球谈,没有的事。”
杨金忽然干咳了几声,几个青年就不敢说话了。
杨金开始安排隋小勇给背背匠背兜里装煤,先给杨清泰装,杨清泰过去背对着隋小勇把背篼放在台阶上,隋小勇问杨金:“爹,给清泰装沙煤还是块煤?”杨金说:“他没干过背背匠,刚开始不给他被块煤,给他装沙煤。”隋小勇就开始用锄头往撮箕里捞沙煤,捞满一撮箕就提起来倒进杨清泰的背兜里,接连倒了三撮箕,装满了杨清泰的圆口背篼。隋小勇喊:“兄弟,起。”杨清泰就使劲往上起,一下子就站起来了。试试不是很沉。就开始往横岔外头走。身后传来杨金的声音:“老幺,下细点哈!”
出了横岔,就到了龙坡,前面四五米是另外横岔出来的背背匠,背着一大回块煤,块煤就像是插玉米棒子那样插得满满的。那人正手脚并用朝上爬着。进了龙坡,杨清泰就体会到后背的沙煤是吊在后背的沙包,必须脸贴着台阶,双手抓住台阶两边的木桩才能站稳,不然就会被一背篼的煤沙拉仰倒下破,滚到龙坡底,不摔死也得摔残废。
杨清泰先跨出右脚在湿漉漉的台阶上踩稳了,双手抓住两边的木桩,再把左脚移过去,整个人就爬在龙坡上,他尽可能地高高撅起屁股顶住背篼,开始向上挪动脚步,挪上去一步就像爬楼梯那样换手去抓上边的木桩。就这样一步步朝上爬。爬了不到十米,双腿开始打颤,头上的汗水顺着额头像流水一样流了满脸,杨清泰不敢腾出手去擦汗,汗水流到了嘴里,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噗地往外吹一口气,吹出了流进口里的汗水,然后又继续向上爬,左脚使完劲蹬上去一步,换右脚使劲往上蹬,左右手也在帮着使劲。又往前爬了十几米,抬头往上看,只看见一串昏黄的电灯,看不见洞口的天光。
这时,要登上一步稍高的台阶,杨清泰跨上右脚,双手使劲,右脚使劲,可是左脚怎么也跨不上来,原本觉得不怎么重的背篼此时仿佛千斤重,杨清泰放回左脚,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使劲,嘿的一声,左脚跨了上来,但是在踩到台阶的一瞬间踩滑了,整个人就感觉要往后倒下去,幸好两只手在木桩上抓得紧紧的,左脚的膝盖就势跪在了台阶上,膝盖跪到台阶的一刹那,钻心的疼痛让清泰哼了一声,紧紧咬着牙齿,眼泪混着汗水流到嘴里。他闭着嘴唇又噗地吹了一口,嘿地一声站了起来。双腿抖得厉害。就在这时,后面传来钱强的喊声:“泰老弟,雀雀硬起来,走起。哥哥来了。”杨清泰听到钱强的声音,咬着牙闭着眼睛又开始往上爬。钱强又喊:“老弟,眼睛就盯着台阶不要去看前方,爬一步算一步,一哈哈就爬到洞口了。”于是,杨清泰就只看着台阶一步一步地爬。爬着爬着,忽地感觉到一阵凉风,抬头一看,看到了洞口明晃晃的天光。就浑身是劲,几下子爬出了煤洞。站到磅秤上,杨清国喊道:“一百八十五斤,出去毛重九十五斤,老弟这会背了九十五斤,一百斤五毛钱,老弟这一回挣了四毛七分五。”杨清泰不顾他喊什么,急急下了磅秤来到煤堆处,倒了煤沙,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衣袖擦脸上的汗水,咧着嘴大口喘着气。钱强背着一大回块煤过来倒了,看着清泰说:“好好读书吧,读书又安逸,又有漂亮的幺妹看,干这个苦力不适合你,老弟!”
钱刚和钱强一个小时能背出来两回,而杨清泰却一个小时只能背一回。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收工背了八回,也就是八百多斤,算算还不到四块钱。杨清泰就失望地看着杨金,杨金满脸都是煤沙,像一个非洲人,只有两片红嘴唇在吧嗒着山烟。钱刚钱强兄弟俩背出来块煤大概三千多斤。一百斤按八毛钱算有将近三十块钱,两个尖子匠每个人至少可以分到十四块。父子俩十七八块钱,也达到了杨金的预期。
那一夜,杨清泰睡得很沉。
(三)
在每天的提心吊胆中,一个月的挖煤时间过去了,杨清泰的肩膀从磨红到脱皮,如今已经结成了老茧,走起路来稳重有声,俨然一个成熟的背背匠。父子俩差不多挣到六百块钱。
杨清泰背着被褥和母亲做的豆豉辣椒酱,手里攥着五百块钱,这五百块钱上还散发着煤渣的湿气。含泪告别了一家人,朝着高中学校走去。
通往学校的小路顺着一条小河蜿蜒,杨清泰走在绿树掩映的小路上,听着鸟儿的欢歌,小河的潺潺,竟哼起了郑智化的《水手》——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抚了一下上衣口袋,口袋里装着田芳的照片。饥饿的读书时间里,是田芳给了杨清泰无穷无尽的力量,煤窑里当背背匠的艰苦日子里,是田芳使他咬着牙齿坚持。他在心里呼喊着田芳。山谷里仿佛回荡着杨清泰的呼喊。
刚到高中,杨清泰面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老师,陌生的同学,显得很拘束。高一年级就只有两个班级,到了录取分数线的在快班,分数线不够交高费的分在慢班。每个班级都是50个人。杨清泰自然在快班,快班班主任跟杨清泰是同属一个区,便给杨清泰多了几分亲切。但是杨清泰那件左手肘破洞的人造革上衣让他难堪不已,走路时伸直了左手,让破洞闭合。
第二天班级安排座位时,班主任说男女生同桌,同学们一片欢腾,班主任幽默地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也许班主任也是按照入学成绩安排座位的,一米七五高个子的杨清泰居然坐在第一排。杨清泰拿着课本走向自己的座位的时候,他的女同桌已经在那里整理书桌了,白皙的脸,微黄的卷刘海,马尾辫,一件得体的草绿色上衣,一条黑色的踩蹬裤。显得苗条而精干。从来没跟女同学同过桌的杨清泰脸燥热起来,不敢主动打招呼。倒是女同学冲他笑了笑,说:“桌子我都擦干净了,你就摆整齐书就可以了。”杨清泰就低声说:“谢谢。”
女同桌主动问:“你哪里的?”
杨清泰说:“上坝。你呢?”
女同桌说:“我家在天安,我姑姑家在你们上坝,我小时候去过,你们那儿产煤矿呢。而且你如果走路来学校的话就会经过我们天安,我家就在路边,是你必经之地。哈哈。”
女同桌显得很高兴,像是遇到老乡一样。杨清泰到学校所在的地方确实要经过天安,走到天安正好是一半的路程。
“我叫田芳,你叫啥?”女同桌问。
“杨清泰。”
“以后在学习上多多指教啊。”
“彼此彼此。”杨清泰说。二人你来我往,算是认识了。
开学头一个月,面对着新的知识点新的老师,大家都学得热火朝天。杨清泰每节课都沉浸在获得新知识的成就感中,语文老师夸他学习了《长江三峡》和《登泰山游记》,写的作文就有了磅礴的气势,在班级大声地朗读他的作文。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上课总喜欢叫他上讲台演算题目,物理老师讲到“平行四边形法则”遇到一道题,老师和大家都解不出来,杨清泰用了两天时间解出来了,赢得班级一片赞叹之声。繁琐的化学式他总是第一个背完,早读课一个小时他能背诵七十个英语单词。他是班里学习的佼佼者。
他不愿意跟同学们去操场疯玩,他不喜欢在绿树成荫的校园里闲逛,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桌位上读书学习。他不愿意大家看到他有补丁的鞋子,不愿意大家看到他始终穿着的同一条裤子,看到他上衣手肘处的破洞。除了食堂和教室,就是寝室。
寝室里四张上下铺木床住八个人,杨清泰同班同学六个,另外安排来一个慢班的学生章刚,杨清泰因为在班级学习是活跃者,同学们都很推崇他,在寝室里什么事情都喜欢问杨清泰,杨清泰呢也是有问必答。杨清泰说大家睡觉吧别聊了,于是大家就一声不响开始睡。就那个慢班来的章刚喜欢打着手电看书。第二天杨清泰问章刚:“你晚上都读些什么书呢?”章刚说:“还能读什么书,这个寝室你们都是快班的,只有我一个是交高费的慢班的,我不努力点学习怎么赶得上你们呀?读的就是课本。”杨清泰说:“哥们好样的,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
于是,寝室里总见到杨清泰给章刚辅导的情形。
后来从大家的口里得知,慢班的学生都是学校招收的试读生,如果期末统考成绩优异的话可以有三个名额转为正读生,可以进快班。反过来如果快班的正读生表现不好就有可能转为试读生。所以慢班的学生都在拼。
杨清泰跟田芳虽然是同桌,但是因为他的自卑和对异性那种天生的羞涩,所以他们几乎没有过深的交往,更多的时候是田芳拿着理科的题问杨清泰,杨清泰一旦进入讲解题目的境界,就全然忘记了田芳是长得很好看的女同学,他滔滔不绝地给田芳讲着,田芳就俯在杨清泰的课桌边,嗯嗯嗯地点头。等到讲完了一道题,杨清泰缓过神,闻到了田芳头发上的香味,就又脸红耳热起来。
班级里热火朝天的学习劲头也就持续了二十天,二十天过后,班级大多数同学买的饭票所剩不多,家近的都回家拿钱背米,家远的父母送钱来或者送米来。杨清泰知道他的父母不会送米或送钱来,因为家里也是揭不开锅的状况。他就剩了八块钱的饭票,每顿打饭需要两毛五的饭票,买一份最便宜的素菜也需要两毛五,这样一顿饭需要五毛钱,一天两顿就需要一块钱。月底还剩下十天,八块钱只能维持八天。即使维持到了月底,他父亲送来的米或者钱也不会很多。于是,杨清泰开始节衣缩食,去食堂打饭就打一碗米饭,回到宿舍拌着母亲给的豆豉辣椒吃,或者打了饭和菜就每天只吃一顿。饥饿使他学习更加努力,只有在潜心于学习他才会暂时忘却了饥饿。最难受的是每天夜里,饿得叽叽咕咕的肚子让杨清泰一闭上眼睛就全是食物的幻觉。
那天,杨清泰在食堂拥挤的打饭窗口打了一碗饭,挤出人群,用手遮着饭碗准备带到宿舍用辣椒拌着吃,就在下台阶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脆喊:“嗨。”杨清泰扭头一看,原来是田芳在跟他打招呼,杨清泰就冲她笑了笑。田芳说:“怎么不打菜呢?”杨清泰窘迫地说:“我到宿舍用豆豉辣椒拌着吃,比这些菜吃起安逸。”田芳说:“哟,同桌有好吃的辣椒酱不分享啊?我都好久没有吃辣椒酱了,馋的很。”杨清泰说:“你要不嫌弃的话在宿舍楼下等着,我上楼拿下来你扒拉两筷子吧。”田芳就开心地说好。
杨清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四楼他的宿舍,放下碗。拿出辣椒酱就跑下楼。田芳看着杨清泰拿着的一大玻璃瓶辣椒酱,鼻子凑到瓶口闻着喊好香,然后不客气地用筷子扒拉到自己的碗里。她也许不知道这是杨清泰近两个月的下饭菜。她扒拉完了之后就说:“你等等,我宿舍也有好下饭菜呢。”说完转身朝女生宿舍楼走去。
不一会儿,田芳下楼,递给杨清泰一个装得满满的塑料袋。说:“这是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妈给我熬的猪油渣,好吃的很,我分你一半。”杨清泰拿着猪油渣,这对于长时间没碰过油腥的杨青泰来说简直是馈赠,然后他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杨清泰就对一袋儿猪油渣吃得小心翼翼,吃得内心里心潮涌翻。
那天自习课,教室里静得很。杨清泰沉浸在题目的演算中。这时,田芳偷偷递过来一张纸条。杨清泰一看,纸条上是田芳隽秀的字——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突兀的一行字没有标点符号,杨清泰脸和脖子燥热起来,不知道如何回复她。把纸条捏在左手,右手拿着笔继续在纸上演算。田芳许是看出了杨清泰的不安,就又递给杨清泰一张纸条——你会唱吗?杨清泰明白了,田芳是在问王杰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这首歌自己会不会唱?就释然了,忙在纸条上写了:“不太会,只会哼几句。”田芳就粲然一笑,收回纸条假装看书。
不一会,田芳又递过来一个纸包,封面上写:“拆看。”杨清泰打开纸包,是田芳站在菜花丛中的一张照片,金黄的油菜花映衬着田芳白皙的脸庞,若有所思地看着杨清泰,眉宇间那股忧郁仿佛在哪里见过。杨清泰浑身热起来,赶忙递还回去。却看到一张纸条:“照的好看不?”,杨清泰就在纸条后边写:“好看。”田芳又写了句:“好看你就留着吧。”杨清泰迟疑了一下,抑制住轰跳的心脏,颤巍巍把照片揣进了布兜。
回到宿舍,平时不敢正眼看田芳一眼的杨清泰此时就那么肆意地端详着田芳的照片……
高一开学一个多月后,杨清泰宿舍里的同学们相对平稳,除了偶尔给章刚讲题外,大家都在埋头苦学。
偶尔,那个叫王海洋的政教主任会经常到宿舍检查,回到宿舍用很难听的脏话怒骂违纪的学生,王海洋重点关照的是慢班的学生,但是杨清泰们快班的学生看到他也会胆战心惊地绕着走。
……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杨清泰考了年级第一名。这也让他心安,优秀的成绩算是给辛劳的父母的慰藉。章刚的成绩当然还是很差。寒假在家,在外打工的同龄人们都穿着时髦的服装回家过年,走东家串西家地炫耀着他们在山外的大城市里的辉煌事迹。穿着破人造革外套的杨清泰对他们羡慕不已,立志要好好读书,将来也去山外的大城市创业。
第二学期开学,一到班级看到大家都在乱哄哄的议论,大家都说班级地理老师辞职了。杨清泰就惊讶地说:“语文老师辛苦地考上师专才有了现在这个工作,地理老师作为中年教师怎么不干了?而且地理老师是大家最喜欢的老师,他进教室讲课拿着书本从来不打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节课下来大家觉得才上课五分钟。走了多可惜啊。”有一个校领导亲戚的同学接口:“说是教了将近二十年书,因为自恃有才华不在领导那里走动,又直来直去不会拐弯,被领导当成是刺头,换了好几任领导都一直评不到先进,评不到先进就意味着不能评职称,教了将近二十年了还是初级职称,他的学生大学毕业来学校没几年都是中级职称了。所以他就辞职到深圳打工去了。”
“大家喜爱的地理老师也去远方的大城市打工去了!”杨清泰感慨万千。
人一旦有了思想上的波动,必然会影响到他的事业。包括像杨清泰这样的高中生。
第二学期开始,家里粮食短缺,父亲给他送来的米越来越少越来越迟。杨清泰就成天饿着肚子上课学习,虽然有田芳不时地接济,但是自尊心强烈的杨清泰常常拒绝田芳给的饭票和猪油渣,因为田芳的家庭条件也不允许她接济一个饭量比自己大好几倍的高个儿。杨清泰更多的时候只愿意把田芳当作是自己的精神支柱。
慢班差不多十个学生第二学期都没来读书,据说跟着他们村里在外打工的人去打工了。班级里整天都在讨论刘德华张学友,都在讨论郑智化,都在讨论在外打工的美好生活。
杨清泰春节遇到了回家过年的刘久,刘久给他讲述在昆明轧钢厂的生活,每天上班八个小时,每周还可以休息一天。活路也不是很累,比在家里干农活轻松多了。杨清泰就很心动。留下了刘久在昆明的联系方式。
就这样在饥饿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第二学期,期中考试成绩掉到班级20名,期末考试成绩掉到了班级倒数第三名。班主任老师找他谈话,内向的杨清泰只是尬着脸不说话。田芳满含责备地询问他,他只是说不想读书了,家里穷读不起,而且给田芳描绘着在外打工如何创大业的蓝图,听得田芳也怀疑起读书没有什么用处来。
杨清泰万万没有想到暑假里会被父亲杨金说服了,跟父亲一起挖煤挣足了学费生活费,又要回学校继续读书考大学。
(四)
经过将近五个小时的徒步跋涉,杨清泰终于快到学校。大山里的九月虽然天阴着,却还是闷热不已,大地上一切仿佛被闷在一个大笼子里,无精打采地蔫儿着。又仿佛一瞬间一切就要爆裂。灰蒙蒙的天空下,群山更加黛黑。“闷热过后必有山雨。”杨清泰这么想着。就加快了脚步。
天空真的零星地下起了雨点,簌簌地打着路边的灌木丛。汗流浃背的杨清泰小跑起来。到了学校门口,沙漏似的雨噼里啪啦地下起来。跑进宿舍楼到了四楼宿舍,一进门,宿舍的同学几乎都到了。杨清泰边给同学们打着招呼边放下装着行李的背篼,敏感的他隐隐觉得大家情绪有点不对劲,看他的眼神都有些闪躲。杨清泰右手揩揩额前湿了的头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同学对他说:“清泰,你进校的时候没看学校门口张贴的大红告示吗?”
杨清泰说:“下着雨,我跑着进来的,没注意呢。”
那同学说:“告示是关于你的,说你违纪了,转为试读生。”
杨清泰脑袋轰地一下:“什么?我违纪?我违了哪门子纪哟?你们骗我的吧?”
那同学说:“红底黑字那么醒目地贴在告示栏里的,连我们都以为看错了呢,我们怎么也不相信你违纪了。不信你自己去看吧,政教处贴的。”
杨清泰行李都顾不上收拾了,急急慌慌地下楼,冒雨到了告示栏前,告示栏上贴着一张红纸,红纸上大字写着:
处分通告
上学期6月13日晚自习后,高一快班学生杨清泰在宿舍醉酒,并且在宿舍窗户上对着政教处王海洋主任大声辱骂,过后拒不认错,情节十分严重。经过学校政教处的研究。决定对该学生留校查看处理,学籍上也转为试读生。请其他同学以此为戒,做一个尊师重教的好学生。
特此通告!
慈仁县第五中学政教处
一九九二年八月三十日
杨清泰整个人怔住了,任由雨水汗水流进他半张着嘴巴。告示栏檐雨帘后的通告纸像一张魔鬼的脸,正在恶狠狠地瞪着他。
慢慢地,愤怒的火焰在杨清泰的内心升腾。他甩了一下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咬着牙闭紧嘴唇。他必须找到章刚,找章刚问清楚。
上学期临近放暑假了,满校园充斥着的打工热潮让杨清泰无心学习,他整日幻想着外边城市生活的美好,成绩一落千丈。关于打工好还是考大学好,杨清泰全是奇怪的逻辑。饥饿的肚子使他对“急功近利”这个词语已经不再觉得是贬义词,他需要钱吃饭,吃饭的问题是最迫切的,什么大学不大学的都是虚幻的不切实际的东西。
6月13日那天是周六,他收到了邻居刘久的信,刘久说他们轧钢厂暂时不需要招收工人,但是他们轧钢厂边上的建筑工地在招收小工,他叫杨清泰可以先到那个建筑工地上做着小工,等有机会了就介绍他进轧钢厂。杨清泰收到信之后犹豫起来,是放弃学习去打工呢还是继续学习?他拿不定主意。他把信件给田芳看。田芳觉得建筑工地太苦了,而且不安全。就劝杨清泰还是继续读书,读书比较有前途。她说高三毕业了可以考地区师专,出来就可以当老师,凭杨清泰的学习成绩,考上地区师专简直是小菜一碟,高中还有两年,师专三年。五年熬过去就是一生的安逸生活。杨清泰觉得田芳说的也有道理。两个人就在学校外边的窄街道上走着聊着,不知不觉天色已晚。想着学校大门即将关闭,就急匆匆赶回学校。
回到宿舍,杨清泰看见章刚和三个慢班的同学在喝酒。他们用打饭吃的大缸子到街上买回来两缸子烧酒,就着些花生米在吃着聊着。看到杨清泰回来了,章刚就醉醺醺地喊他过去一起喝点,反正明天星期天不上早读课。
饥肠辘辘的杨清泰抵不住烧酒香味的诱惑,于是走了过去。
章刚把烧酒缸子递给杨清泰,说:“感谢泰哥一直来的辅导,辅导来辅导去很辛苦,但是弟弟还是没啥进步,不是读书的料。敬哥哥一口。”
半饥饿状态的杨清泰接过缸子,喝了一口,辣味顺喉咙而下,浑身腾起热劲,很是舒服。点头说:“大家都是同学,都是哥们,别客气。”然后就把酒缸子递回去。
一个留着郭富城三七分发型的同学说:“妈的,不就是到了周末我们不回家到录像厅看了通宵录像吗?踢我两脚,狗日的王海洋。”
杨清泰问:“周五放学了,自由时间,你们去看录像怎么惹到王海洋了?”
一个平头的同学说:“说有人举报我们看通宵录像,坏了学校的名声。”
杨清泰说:“看通宵录像是花你们自己的钱,应该不关他的事情呀,自己看自己的录像,怕什么举报啊?”
另一个留着吴奇隆发型的同学笑道:“泰哥真是书呆子,你去过录像厅吗?你看过通宵录像吗?”
杨清泰摇了摇头。
“吴奇隆”就说:“通宵录像上半夜都是放香港枪战片武打片,但是到了下半夜才开始放精彩影片。”
杨清泰从来没去过录像厅,就不知道个中秘密。就问:“啥子精彩影片?”
“郭富城”呵呵笑道:“三级片。”
章刚接着说:“泰哥,三级片就是黄色录像,安逸得很,我们到录像厅上半夜都昏昏欲睡,到了三级片开始了就来了精神,就等着三级片里床上戏的开始。”
“平头”说:“三级片里的女星个个都白白嫩嫩,大而挺的咪咪,翘翘的屁股,前面还能看到毛。男女动作跟真实场景一样。”
“郭富城”说:“我看到三级片床戏的时候录像厅里几十个人都伸着脖子咽着口水,巴不得钻进电视屏幕去成了男主角。”
几个人就笑起来。
杨清泰对他们说的内容闻所未闻,半张着嘴巴惊讶得很。接过酒缸子猛喝了一口。说:“怪不得王海洋找你们呢,看黄色录像。”
“平头”说:“啥败坏学校名声嘛?录像厅里黑黢黢的,七八十个人,有五六十岁的老头,有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有比我们小的初中生。我们脸上又没写着学校的名字,谁认得我们呢。纯粹是看我们几个慢班的不惯。”
章刚说:“就是,我们慢班的虽然学习不如快班的,但是我们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强盗,学校上上下下视我们为另类。王海洋隔三岔五就去我们班训话,看到他狗日的就心烦。”
杨清泰问:“今天王海洋怎么处理你们的?”
“郭富城”说:“把我们叫到政教处问我们,我们几个说没有看三级片,不知道啥子叫三级片。王海洋就日妈捣娘地开始骂我们。张刚忍不住回敬一句,就遭他扇球一耳光,我捏着拳头想还手,被政教处另一个老师踢了几脚,痛死我了。”
“吴奇隆”说:“然后我们几个遭他们拳打脚踢,我们受不了就承认了,每人写了一份保证书就放了我们。所以我们就花了三块钱打了两斤苞谷酒干。”
五个人你一口我一口轮着喝,直喝得看对方的脸出现重影,天花板上那个电灯在钟摆一样左右摆动。
突然,楼下传来阵阵喧嚣。
五个人就歪歪倒倒地站起来走到窗口,远处的校门口灯光里一群人在吵。听到了王海洋大声的叫骂,估计是晚回来的学生被堵住了,政教处老师在训话。
章刚就把头伸出窗户,大声叫:“王海洋,我日你家妈。”骂完就把头缩回来。
窗户上就晃了几晃手电筒的光。然后又是门口的喧嚣。
“平头”又把头伸出窗外,大声叫骂:“王海洋,我日你家先人。”
然后几束极亮的手电光齐齐朝着窗户射来。
杨清泰清醒了许多,知道事情非同小可,赶紧脱了鞋钻进了被窝,用被子捂住了头。
一会儿,杨清泰听到了咚的一声踢开宿舍门的声音。
然后整个宿舍的人被带到了政教处,很快,五个喝酒的被留下来。
留着络腮胡白白胖胖的王海洋恶狠狠地瞪着五个人,问:“兔崽子,下午才做了保证,现在又喝酒骂老师。找死不是?”然后看着杨清泰:“狗日的,你还是快班的呢,怎么也骂人,老子看走眼了。”
杨清泰急忙争辩:“王老师,我没有骂你。我只是跟他们喝酒。”
王海洋说:“喝酒要处理,骂老师更要处理,你们谁骂的,赶紧承认。”
无论王海洋怎么软硬兼施,五个人都不承认自己骂了王海洋,于是王海洋让五个人回宿舍好好反省,星期天写好反省。星期一他再一个个地找谈话。
五个人回到宿舍,章刚他们商量说即使王海洋星期一单独找谈话也不要承认。杨清泰心想:“我本来就没有骂他,照实说就可以了。顶多就写一个不该喝酒的保证。”
星期一第一节课。政教处干事出现在杨清泰班级门口。于是杨清泰在田芳以及其他同学惊讶的眼光下跟着干事去了政教处。
政教处坐了五六个人,连校长也在。看到杨清泰进来。王海洋先说话:“杨清泰,你作为一个快班的学生,应该是慢班同学的榜样,怎么能带着慢班的学生喝酒骂老师呢?而且谁都是妈生的,你日决别人的妈,将心比心,别人日决你你是什么感受?”可能是校长在场的缘故,王海洋居然没说脏话。
杨清泰递过去检查书,说:“王老师,我从外面回来看到他们四个在喝酒,他们喊我喝,我忍不住就跟他们喝起来了,晚饭又没有吃,空肚子喝酒喝几口我就醉醺醺的睡了。我没有骂你,从小我爸爸就管得紧,我从来没有骂过人说过脏话。”
平时喜欢练气功总让杨清泰觉得神秘兮兮的校长开口了:“佛家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们老师是度化人的,清泰同学是快班的同学,是学校将来升学率的保证者,我们不轻易处理一个快班的学生。但是,这件事的影响很不好,骂人者必须要处理。”校长说得慢慢悠悠却斩钉截铁。
其他几个老师也附和着说对。
校长和蔼地对着杨清泰又说:“我相信清泰同学不会骂老师,但是你的成绩跟上学期相比判若两人,一个人要学好得三年,学坏只需要三天。我调查了,你想出去打工不读书了。这不是长远之计,趁年轻应该以学习科学文化为主。”校长顿了顿:“还听说你跟个别女生走得很近。这样的话,成绩怎么会不下降呢?”
杨清泰惊讶于神秘兮兮的校长怎么对自己这么了解,就浑身不自在起来。慌忙点头说是。
校长说:“你没有骂老师,但是是谁骂的呢?这事我们得严肃处理。你说对吧,清泰同学?”
杨清泰说:“是的。”
“那是谁骂的呢,你说说吧?”校长盯着杨清泰。
杨清泰被校长盯得涨红了脸,差点就脱口说出骂人的人了。但是他立马意识到这个校长太厉害了,不动声色地要套出杨清泰的实话。可是杨清泰知道,一旦自己说出了骂人者,那不等于出卖了同学吗?同学邀我喝酒是看得起我,他们骂人有他们骂人的立场,是不对的。但是自己不能出卖了他们。
杨清泰支支吾吾地说:“校长,我真的醉了睡了,是王老师们进去喊醒我的,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四个骂王老师了,更不知道是谁骂的。”
校长收起了和蔼地面色,厉声说:“我最反感犯了错误不知道悔改的学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犯错了改正就是好事,学习好了人品不好将来也是个祸害。你们喝酒了还借着酒劲骂老师,还互相包庇。佛祖说度化别人当难以度化的时候就给他当头棒喝。你走吧,我就不信查不出来骂人者。”
杨清泰被转变态度的校长的厉声训斥吓出了一身冷汗。逃也似的出了政教处。但是他还是很心安,因为他没有出卖同学。
然后章刚等四人一一被叫去政教处接受了调查。他们接受完调查出来都说自己没有承认,也没有出卖同学。
一天天过去了,政教处始终没有公布结果。直到放暑假。
当然,田芳是知道真相的,对于杨清泰给她的叙述他深信不疑,但是她觉得校长说的话很有道理,劝杨清泰打消弃学打工的想法,也不要再喝酒了。杨清泰接受了田芳的建议,也就没有再给刘久通信,但也始终记着刘久的通信地址和单位电话。
(五)
雨越下越大,疯狂地在地面砸出密密麻麻的水坑。杨清泰在雨中跑着,他在宿舍没找到章刚,便去教室找。他没有想到他凭良心没有出卖章刚和“平头”。没曾想反而被他们出卖了。愤怒让他瑟瑟发抖。
他找到四个人逐一问过去,每个人都赌神发咒地说绝没有出卖杨清泰,倒让杨清泰无可奈何了。于是他去政教处。王海洋对杨清泰说:“当初让你来了解情况,校长分析了你退步的原因,我们知道你跟慢班学生一起学坏了,没想到你龟儿子还学会了骂老师。处理结果都张贴公布了,盖着学校的红印呢,有什么好说的。”杨清泰气得浑身发抖,说:“王老师,怎么能这么草率地下了结论,他们骂你怎么成了我骂你?”王海洋说:“现在说晚了,他们一个一个来接受调查时都说是你骂的。你讲哥们义气他们可不跟你讲哥们义气,校长说了这事情必须得处理,不能任由这种歪风邪气滋长。”
杨清泰有口难辩,含着眼泪去找跟他一个区的班主任。班主任听了杨清泰的叙述。叹了一口气说:“他们处理结果出来通知我的,我也跟他们说过杨清泰不大可能骂人,但是其他几个同学的调查结果在那里摆着,事实胜于雄辩啊。我也没有办法啊。”
杨清泰说:“那老师这结果不能改了吗?”
班主任摇摇头说:“一旦校委会出的决定一般难以改变,你就平心静气地接受吧。政教处跟慢班很多家长的关系很复杂,很多学生犯错误他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你就好好学,用成绩的进步来还击他们。”
聪明的杨清泰听出了班主任话中有话,便知道这个结果无法改变了。他哽咽着说:“那我的学籍有可能转回正式录取生吗?”班主任说:“学籍这个东西不是谁想取消就可以取消,放心吧,只要你学习进步了,这事包在我身上。”
出了班主任办公室,杨清泰感到如芒在背,整个校园就像是一张巨大的脸在嘲笑着他。他想去找田芳,却又感到无地自容。于是他出了校门,来到了邮电局,从来舍不得花钱打电话的杨清泰拨通了昆明打工的邻居刘久单位的电话。
刘久在电话中说他们轧钢厂还是不缺人,估计要到年底才招人,想打工的话只能先在建筑工地打小工,而且老家也来了几个人在工地。杨清泰也懒得问是老家什么人在,突然就下了决心,他给刘久说明天一大早就赶往昆明。挂了电话,他把三百块钱寄回了家,他等到了昆明再给家里写信。他知道这样做愧对父母,愧对班主任,愧对田芳。可是,强烈的自尊心让他难以在学校学下去了,他决定不辞而别。
他回到宿舍,脱下湿透的衣服拧干,抖了抖晾起来。他不跟寝室里任何人说话,冷冷地看着一切,他换了一身干衣服,铺开被褥,躺了下来,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宿舍里的同学们都不敢跟他说话,静静地进进出出。章刚昨天到校就搬到三楼宿舍去了。
第二天麻麻亮,杨清泰就起来,用一个大的蛇皮口袋装了被褥,一个小的蛇皮口袋装了课本资料。然后拎着两个口袋下了楼向校门口走去。他没给任何人打招呼,包括田芳。
他乘上了第一班开往省城火车站的汽车,当汽车经过学校的时候,杨清泰看了一眼晨光熹微中冷清的校门和熟悉的宿舍楼。终于抑制不住抽泣起来。
(六)
杨清泰在火车站卖了一张站票,历经十九个小时到达了昆明。
出了昆明火车站,春城九月的阳光刺得杨清泰睁不开眼。林立的高楼墙上是五颜六色的广告,一块巨幕显示屏正无声地滚动着什么。瘦高白皙的杨清泰眼眶窈陷,颧骨高突。再加上拎着一大一小两个蛇皮口袋,在人群中显得特别突出。头晕目眩的杨清泰环顾攒动的人流,寻找着来接他的刘久。忽然耳边传来喊他的声音,循声看去,他看到了刘久。
比杨清泰大三岁的刘久留着板寸,眼神里放着亮光,两片厚唇盖不住两颗大门牙,焦黄的脸庞写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在刘久打工的轧钢厂吃了一碗面条,刘久就领着杨清泰到了建筑工地,工地上一片忙碌,水泥浆搅拌机哗啦啦地响着,衣服上沾满灰浆的人正推着拉灰浆的小车吃力地走着,满地都是混着灰浆的污水,污水里漂着菜叶和纸片,到处堆放着脏兮兮的木板,木板上的铁钉露着吓人的寒光。一架拉砖的升降机拉着砖头轰轰隆隆费力地向上升着,杨清泰随着升降机抬头,几十层的楼房还在忙碌的施工中。刘久边走边叮嘱:“走路的时候一定要留心木板上的钉子,扎着脚容易得破伤风。上楼干活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前几天就有人从楼上跌下来摔死了。”
到了工地边,是一排红砖头砌起来的棚子,棚子前面高后面低,盖着半透明的塑料瓦,走进去,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左边靠墙是一个大通铺,刘久说:“兄弟,这就是你和其他小工以后睡觉的地方。”右边是用四块草席围起来的一间一间的小屋,杨清泰问这是干什么的。刘久说是给带着老婆来打工住的夫妻间。杨清泰数了一下,夫妻间有四个,通铺最少可以睡十五个,这一个棚子里住二十多人。工地边这样的棚子就有五个,算是一百多人的驻地了。刘久让杨清泰找地方放口袋,自己转身去找工头去了。
一会儿,刘久领着四五个戴着黄色安全帽的人走来。一个人远远地喊:“泰老弟,你怎么也来了。”走近一看,是杨清国、钱刚、钱强和隋小勇,还有一个不认得的可能就是包工头。包工头对刘久说:“这就是你的高中生邻居啊?”刘久说:“是的,暑假在家里都挖煤,力气大得很,干活也灵巧。”工头说:“好的,那就跟着杨清国班,你们是同一个村来的,彼此有个照应。但是丑话说在前头啊,安全问题自己负责,请假要扣工钱,饭钱从工钱里扣。想好了一会就跟着去干活,想不好趁早回去。”杨清泰忙点头说想好了。
刘久就回去了,杨清国几个人帮杨清泰在通铺最里头铺好了睡觉的地方。就说:“走吧,兄弟,干活去,大师傅还在抽烟等着我们几个呢。”
杨清泰边走边问隋小勇:“哥,你们怎么也出来了?”隋小勇说:“小煤窑没有通风设备,被上头强行关停了,没有办法,就联系了刘久,我们四个就约着出来打小工找钱了。”
钱刚问:“老弟,,你和大爷不是挖煤找钱给你读书的吗?怎么跑出来了,大爷晓得不?”
杨清泰摇摇头,但是不敢说原因,一股悲伤在心头萦绕,就含着泪水说:“父母太苦了,姐姐出嫁要办嫁妆,妹妹在读书,我不忍心。就把他们给我的五百块寄给他们三百,就偷偷坐车来了。我想他们会原谅我的。”钱强说:“老弟还是很有孝心的做法,大爷会理解的,今晚上写封信回家,明天抽空寄回去。”
工地上就分为大师傅和小工,有技术的统称为大师傅,其余的帮手就是小工,两个个大师傅在墙上砌砖,就需要五个小工当帮手,两个拉砖头,一个递砖头,一个拉灰浆,一个把灰浆铲进灰桶递给大师傅,哪一份任务都不轻松。因为杨清泰来了,所以原本跟杨清国们一组的一个四川小工就去了另外一组。六个大师傅三班倒,一个班八个小时,五个小工就跟着自己的大师傅倒班。
两个大师傅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其中一个精瘦有力的体格,另一个微胖。正坐在搭的木板架子上吸着烟,杨清国过去给他们递上一根烟,指着杨清泰说:“这就是我弟弟。”两个大师傅往外凸着的眼睛瞟了杨清泰一眼,没说话。
杨清国和隋小勇负责到升降机边上把砖头运过来,钱刚负责把拉来的砖头往大师傅站的木板架子上码。钱强负责到升降机边上拉回来水泥灰浆,杨清泰负责把灰浆铲到灰桶里递到大师傅站的木板架子上。两个大师傅在木板架子上飞快地砌砖墙。砖头用完了就大叫着喊钱强快点,灰浆用完了就将空桶扔下来,杨清泰就赶紧递上去装满灰浆的桶。刚递完这个大师傅的灰桶,那个大师傅的灰桶就扔了下来。钱刚也在忙碌地两边码着砖头。
忽然听到钱强在喊:“清泰,过来帮下忙。”清泰一看,原来钱强推着的这一车灰浆装得太满,从有点坡度的木板上推过来的时候推不动了,杨清泰就赶紧跑过去帮着推。刚把车推上来,就听见那个微胖的大师傅用四川话喊:“铲灰浆的,搞快点,没有灰浆了。”杨清泰就又赶紧跑过去铲灰浆。忽然又听见木板上传来一声怒骂:“狗日的小贵州,你没长眼睛啊?”杨清泰一看,原来是钱刚码砖头时不小心碰到了另一个大师傅的脚。
五个人就这样像机器一样不停地忙着,坐了一天一夜火车的杨清泰更是累的汗如雨下腰酸背痛。就是工地上明晃晃的白炽灯什么时候亮起来的都不知道。越到后来大师傅砌的墙越高,杨清泰跟钱刚就要用砖头搭起台阶,把灰桶提到台阶上,再从台阶上把灰桶递上去,递的时候几乎是双手把灰桶举到头顶才能放到木板架子上。杨清泰有好几次都差点把灰桶没放好掉了下来。
从中午十二点半一直干到晚上八点。忙碌的活儿才告一段落。杨清泰一屁股坐在地上,酸疼的四肢仿佛已经不在身体上,看着下一班的人收拾着准备开工,怎么也站不起来。
杨清泰拖着疲惫不已的脚步,跟着杨清国他们到了工棚边上的食堂。到了打饭的摊子跟前,伸过去在学校用的那个瓷缸子。打饭的是一个操着四川口音的女子,下身着一条黑裤,上身是半截袖T恤,汗水湿了的T恤裹住她丰满的上身,一动作胸前就鼓鼓颤颤。看到杨清泰走来,就笑了一下说:“又来一个小贵州?”后边的隋小勇笑着说:“别看我老弟年纪小,他力气大,该大的地方都大。”几个人就嘿嘿笑着。杨清泰却不知所以地端着饭菜找了个水泥墩坐下来开始吃起来。
杨清泰在通铺最靠角落的地方铺好了被褥,把装书的蛇皮口袋放在枕头边,正好角落的墙上拉着一根铁丝,杨清泰就把语文数学英语三门主科书挂在铁丝上,方便自己顺手就可以拿到。他把沾满灰浆的衣服换下来,正准备出去洗衣服顺道洗洗身子。却看见两个大师傅进来了。一个大师傅看到了杨清泰说:“哟,还是个读书娃儿呀?不好好读书跑来打工干啥子?”杨清泰茫然地看看了他们一眼,自顾出去了。来到那根洗菜的水龙头下洗起来。刚洗完脚的杨清国喊:“清泰,别整得太晚了,早点睡觉,明天要干活路。”
通铺右边的四个草席隔间原来是给四个大师傅住的,包工头对小工不满意可以随时换,但是大师傅是包工头倚重的人,可以带着老婆长期跟着包工头,所以就给他们隔出了这样的简易房间。他们的老婆就在工地上给小工们煮饭。
那个大胸脯的女人跟另外一个高挑个儿的女人端着一盆衣服钻进了工棚,看到了正在看书的杨清泰。高挑个儿女人说:“咦,还是个白面书生哩。”大胸脯女人说:“那个小贵州说书生力气大,哪儿都大。”然后两个女人就哈哈大笑着钻进了属于自己的隔间。
通铺上本来可以睡十五个人,但是总有五个小工在上工,所以睡下十个人,显得很宽绰。屋顶半透明塑料瓦捂住了白天烈日留下的燥热。可也挡不住小工们的困乏,杨清泰在外边的灯光下给家里和田芳写完信回来,所有的小工都发出了沉沉的鼾声。大师傅隔间里也没有动静。杨清泰躺下来,脑子里不断地翻现着父母、班主任、田芳的影像。眼角滚出一颗泪,也沉沉睡去。
(七)
五天过去了,除了来的第二天到刘久工厂给家里和田芳寄了信,杨清泰就没有走出过这个工地的围墙,整天就生活在杂乱的建筑垃圾里。虽然不会像在学校里那样整天是半饥饿状态,但是每天八个小时的小工生活让他极度疲惫,八点半一下工吃了饭,手脚的酸疼让他连洗一洗的力气都没有,和着满是灰浆的衣服就倒在铺头沉沉睡去……
又是机器人一样地给大师傅递灰浆到了下午五点半左右。大师傅停下来吸烟,杨清国隋小勇们也停下来边抹汗边吸烟,干惯了苦力活的四人吸着烟还有说有笑。大师傅吸烟时间就是片刻的休息时间。若是要小便就尿在墙根,大便就楼到简易厕所里赶快解决。
杨清泰三步并两步到了临时厕所,厕所就是用几块半透明塑料瓦围成,搭了几块木板,木板下是连在围墙外的一个水沟。打工者们就蹲在这样的木板上解决问题,木板边沿是一些干屎垢。杨清泰蹲着,眼睛向下一晃,看到粪便堆上飘着几张纸,纸上的铅字是英文。杨清泰好奇了,是谁用英文纸擦屁股呢,平时他们都捡工地上废水泥口袋纸的。再仔细看,居然是高一英语课本第一课《卡尔.马克思》的内容。杨清泰心想:“谁用英语课本来擦屁股哟?”
晚上八点半下工回到工棚,杨清泰看到挂在墙上的语文数学教材还在,枕头边英语书却掉在地上,被撕去了十几张。他才想起厕所粪便上的纸原来是撕了他的英语书。他拿着英语书问钱刚钱强:“你们撕的?”二人摇着头,钱强说:“兄弟,知道那是你的宝贝,我们急了就是捡个土疙瘩用也不敢撕你的书嘛。”隋小勇和杨清国也附和着。
杨清泰就拿着书出了工棚来到食堂冲着大胸脯和高挑个儿女人问:“你们看到谁撕我的书了?”二人说没看到。杨清泰就说:“我们都上工了,你们俩一直在的,不可能没看到。”旁边那个微胖大师傅扔掉烟头,大声吼:“我日你妈,你大娘说没看到就是没看到,难道她们还要到厕所守着别人拉屎不成?给老子滚!”
杨清泰回到工棚,问杨清国和隋小勇:“两个哥,有人用我的书擦屁股,你们说怎么办?”说的时候他瞟向了铺角的蛇皮口袋。
“我的蛇皮口袋呢?”杨清泰扑向了铺角,“我装书的蛇皮口袋不见了!”
隋小勇开始骂:“狗日的,撕几张书页去擦屁股也就算球了,啷个连整袋书都拿走了?”
五个人就出了工棚去找两个大师傅。两个大师傅显得很不耐烦,精瘦的大师傅问:“一袋书丢了就算球了,你又不上学。袋子里还有其它贵重东西吗?”
杨清泰说:“语文笔记本里还夹着一百二十块钱。”
精瘦的大师傅皱着眉头说:“造孽,真是麻烦!”于是朝着大胸脯喊:“堂客,你看到我们这个班上工的时候谁在工棚里啊?大胸脯回答:“除了夜班的人在里头,没留意谁进去过呢,是哪个遭雷劈的拿了小贵州的钱嘛!”高挑个儿女人也跟了一句:“日他妈,可恶。”
两个大师傅就带着杨清泰去找那个大嗓门包工头,包工头大喊:“来打零工带球啥子破书嘛,你宝贝一样放在枕头边,偷儿不关照才怪呢,钱不随身带着,夹在笔记本里搓球,脑壳有问题。”
上夜班的小工跟大师傅正机器人一样忙碌着,猛听到包工头喊声:“都停一下。”
大家被吓了一跳,停下手中的活路疑惑地看着包工头,包工头喊:“你们下午在工棚里休息,谁动了小贵州的书了?”
一个矮个子小工举了举手,说:“我们看到一本书掉在地上,以为是没人要的,就撕着上厕所揩屁眼了。”说完大家就笑。
包工头喊:“笑个鸡巴笑,那小贵州枕头边的蛇皮口袋谁拿了?”
架子上的大师傅开口了:“我们是撕了书上几张纸揩屁眼,也不晓得那是小贵州有用的书,真要追究的话算算好多钱我们赔。要说我们拿小贵州的口袋,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我们干不出来。我赌咒我们没有拿。”大家都纷纷说我们赌咒。
“你们即使是拿了我的口袋也不会有人承认的!”杨清泰这么想。
包工头把手搭在杨清泰的肩上说:“小兄弟,第一次出远门吧?你这个包我是没办法给你找回来了,别找了,就当买个教训,等月底结算了工钱,去书店再买就是。”
书和笔记本丢了,和父亲一起挖煤找的血汗钱丢了,让杨清泰丢了魂一样难受,更难受的是夹在笔记本里还有田芳的照片,也一并丢了。他把墙上的语文数学书取下来,叠在撕破的英语书上,找了一张水泥口袋的纸,仔细地包裹起来,塞到了枕头底下。
没有人能体会杨清泰的难受,都在铺上此起彼伏地打着鼾声。杨清泰翻来滚去一会儿,疲累终使他迷迷糊糊地睡去。
飘飘忽忽的,杨清泰来到了一条河边,浑浊的河水滚滚滔滔,杨清泰耳朵里充塞的全是巨大的轰轰隆隆,莫名的悲伤让他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就像是线般射到河水里,轰轰隆隆的河水里偶尔飞出一声杨清泰的哭喊。他看到他的装着书的蛇皮口袋在河的下游浮浮沉沉,就站了起来,向口袋的方向抓着双手,期望口袋能朝他漂过来,可是口袋却越漂越远,越漂越远。杨清泰就哭喊着朝下游追赶,大脚趾踢在石头上不觉得疼痛,追着追着,河流不见了,他跑进了一个黑乎乎的深渊,像是挖煤的洞,什么也看不见,间或听到田芳的叹息和呻吟。然后,一切都没有了,只听到周围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的声响……
杨清泰睁开眼睛,看着半透明塑料瓦顶棚隐隐约约的光,才知道刚才做梦了,可是耳朵里还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侧耳一听,是大师傅和大胸脯住的隔间传出来的,且响声越来越频繁,间或伴有大胸脯的呻吟。睡在身旁的隋小勇杨清国他们都没有了鼾声,像是屛住了呼吸,偶尔听到他们咽口水的声音或者沉重的鼻息。杨清泰也被那声音刺激得浑身燥热……慢慢地,那声音没有了,不久就是均匀的鼾声。
杨清泰轻轻地起来,到了外边。高楼上忙碌的小工们在惨白的灯光下晃来晃去。隋小勇也跟着走了出来,点上一根烟,说:“两口子隔两天就半夜哼哼哈哈吵得睡球不着。”
杨清泰向隋小勇要了一根烟,点上吸,呛了一口,说:“哥,在这里干活饿不着肚子,但是我却很怀念在学校饿着肚皮读书的日子。”
隋小勇说:“我说嘛,你绝对会后悔的,干爹收到你的信肯定要在家里骂好几天。你说实话吧,怎么跑出来的?”
杨清泰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给隋小勇讲了。
隋小勇说:“我觉得你应该给你班主任写一封信,就说一时糊涂做了错误的决定,现在想回去继续读书,我想你那个班主任肯定会帮你的忙找校长说清楚让你回去的。到时候月底结算了工钱赶紧回去上学。”
杨清泰猛抽了一口烟,咳嗽了几声,不再说话。
他忽然明白,一个人真正的饥饿是什么了。
……
工地上一如既往地忙碌着,城市的上空露出了鱼肚白。大胸脯和高挑个儿已经起床,骑着三轮车正准备去菜市场买菜。就在她们即将出工地大门时,她们看到一个人影在远处的灯光下写着什么。
(2018年9月12日完稿于于威海黄河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