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九已经二十个年头没看到过老家夏天的模样。
夏天回老家,虽然见不到年轻的人们,也见不到春节回老家在他面前炫耀的那些童年小伙伴,但可以看到家乡的青山绿水。田老九觉得自己在报社当小记者收入虽然少,但报社小记者也是一个文化人。于是,田老九回老家前特地买了一双锃亮的皮鞋和一身时尚的新衣服。
在老家村庄路口下车,天灰蒙蒙的,飘着小雨。田老九知道通往家的小马路一定泥泞不堪,自己的锃亮的新皮鞋这样走到家可能会满脚污泥,说不定皮鞋还会被黄泥扯脱帮了。田老九就拿出包里预备好的一双雨鞋,准备换下皮鞋走回家。就在他准备换皮鞋的时候,路边的小商店门口传来一声喊叫。
“老师,要坐摩托不?”
田老九抬头一看,一个四十出头的秃子正期待地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没想到老家村口有了载客的摩托车了。就满心欢悦地说:“坐,要坐。”说完他又掠过一丝担忧:“这么坑洼崎岖的泥路,这摩托能开下去吗?”于是就问:“下雨天,路烂的很,你行吗?走路都要一个多小时呢!”
秃子哈哈大笑:“老师,你是外地人吧?政府村村通公路政策下来后,这天小马路已经变成柏油马路了。以前一个多小时的行程,现在坐我的摩托十几分钟就到了。”
摩托车载着田老九从路口驶向村庄沿山公路,老家夏天的山岭如同一幅优美画卷,依次在田老九眼前展开。山川依旧,山路依旧,山风依旧,这条二十年前夏天走过的泥泞小马路,已经变得平坦,田老九心潮澎湃起来,开始对日思夜想的家乡充满憧憬,充满激情,充满无限的依恋。平坦的山路蜿蜒着向山脚行驶,山坡马路两边不时出现盖着赭红色琉璃瓦的小洋楼,小洋楼都是时尚的大铁门,是宽敞明亮的铝合金门窗。村庄四面的山坡氤氲着雾气,仙境一样。
离家越来越近,田老九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多,村里比他小的年轻人他不认识,但是比他年长的人他都认得。在一个小商店门口,他让秃子停下摩托车,进去买了一包35块钱的好烟,他想遇到熟悉的人就递过去一支烟,以赢得村里年长者对他的爱戴。
他拆开烟递一支给秃子,秃子接过烟谄媚道:“老师在哪里发财,抽这么好的烟。”
田老九说:“发什么财哟,我是公务员,在报社工作。”
秃子说:“报社的呀,牛皮得很嘛,前几天来几个报社的人,村政府像迎接贵宾那样招待呢,就为了让他们报道一下村里的蔬菜种植基地,让大家把蔬菜卖出去。你们这个行业有搞头哟。”
田老九没有回应,秃子自讨没趣。继续拉着田老九往田老九家里赶。在路过村里那条小街道的时候,田老九知道他几个小时候的同学家就在街道边,就想停下来进去寒暄几句,但是看到沿街路边停着的各种牌子的小轿车,他又自惭形秽起来,径直过去了。甚至把头遮在秃子的后脑勺怕人看见。
过了街道,转过一个坡,就到了田老九的村组。
这个村庄四面环山,中间兀自凸出来一座小山堡,就像是一个大元宝搁在村里。田老九家村组里的人们都住在小山堡的南面和西南面,以前是砖木结构的房屋一色坐北朝南。小山堡四面的山坡上都是村民们种玉米种高粱的庄稼地,一到夏天,蓊蓊郁郁的青纱帐就把小山堡裹成了一个硕大的绿宝石。
小山堡的顶部却凹下去一块平地来。凹地东南北三面却凸起来,西边却是一个豁口,形似一个大撮箕,村民们管它叫窝凼。小山堡南面西南面山坡是修建房屋的风水宝地,可这窝凼却是埋葬死人的风水宝地,十里八乡有人死了都抬到这里来埋葬。只要从任何一个方向登上山顶,就看到了一窝窝的坟墓。有立着精美墓碑的坟,也有简易毛石垒就得坟。错杂斑驳,荒草离离。
从窝凼西边豁口出去的一坡土,便是田老九的玉米地。
小时候在家,即使是白天,田老九一个人也不敢来这坡地里干活,他总觉得窝凼一窝坟茔里有无数的鬼眼在森森地看他。
摩托车到了村组边那块空地停下来,田老九付给秃子30元钱,秃子却不走,腆着脸说:“老师,留个电话吧?你住几天要走的时候可以打电话我来接你。”田老九觉得这有道理,省得到时候自己要走的时候没车。留过电话,秃子骑着摩托扬长而去。
田老九环视生自己养自己的村组,原来的砖木结构房屋全都改造成两层楼的盖着琉璃瓦的小洋楼,熟悉的小土路不见了踪影。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喊:“田大哥。”那个人转过身来,果然是本家大哥田老大。田老大是个弱智,比田老九大十岁左右。从小讲话就不太清楚,但是力气大知道干活路,喜欢抽烟。给他烟抽他就能帮你家干一天活路。
胡子乱蓬蓬的田老大歪着脑袋看了田老九半天,疑惑地接过田老九递过来的烟,点着烟后忽然拍着手喊:“嘿嘿,是老九。”然后朝田老九家方向蹦去,边蹦跳边喊:“大爷,老九回来了。老九老球了。”田老九鼻子一酸,拎着包跟着田老大快步走着。
因为田老九多年不在家,每月给父母寄点钱,田老九父母觉得儿子在外面工作不会回来了,就还是住在那个四立三间的砖木房子里。房子右边是四座荒坟,分别埋着田老九的爷爷奶奶,叔公叔奶。田老九父亲说四位祖辈都是在三年饥荒年代里饿死的,死的时候都是壮年。四座坟上都长满了乱草,都随着风雨在乱舞乱颤,仿佛是饿鬼在张牙舞爪。房子的右前方是一片竹林,竹林被狂风吹得乱晃,像一个被揉来揉去的大面团。竹林里是横竖着七八座乱坟,据说都是田老九家的祖坟,破败的祖坟寓示着田老九家祖祖辈辈就未曾富裕过。
雨天老人们不用去地里干活,都在家里看电视。听到田老大的喊叫,都伸头在窗户上看田老九,然后就有几户开了门,走出几个人,朝田老九家走来。
田老九家客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老田老九的母亲,他母亲头上戴着个兜头发的白帽子,穿着青布衣裳。看到田老九,脸笑成了一个核桃。随后走出了田老九的父亲,他父亲歪着一张老脸,半张着嘴巴,眼角的鱼尾纹更加细密了,一只眼角挂着一颗浑浊的泪。
村组几位长辈坐在田老九家基檐坎(堂屋前屋檐下),田老九父亲倒出一大瓷缸子的苞谷酒,足有七八两,几个老人就端着缸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几个不喝酒的就抽旱烟。
喜欢嘿嘿干笑的杜森林说:“妈哉,老九还知道回来看看。村里年轻人都跑光了,就剩几把老骨头。”
田老九的父亲就叹息了一声,说:“老九住球不到几天就要走了。”
在旁边摘菜的田老九的母亲嘟囔:“几十岁的人了,说话还球呀巴的,不怕遭雷打。”
儿子在教书的全万才说:“老九这个职业好,跟我家那个教书的憨包一样,虽然挣不到钱,但是有保障,人这一辈子图个啥,不就图个安居乐业吗?”
田老九的父亲脸上露出骄傲,说:“对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砸锅卖铁供老九上大学是对的。
田老九母亲接过话茬:“高个鬼,你看看周围团转家家户户小洋楼,我家还是这个几十年的老古董。读书有啥子用,干得动的时候砸锅卖铁,现在干不动了也不能享福。”
杜森林嘿嘿干笑几声说:“我家老三虽然小学没有读完,但是凭借他的劳力,干砖工逐渐干出名堂,有了自己的建筑工程队,每年包活干也能挣几十百把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嘿嘿。”
田老九就不自在起来,赶紧给大家递烟。
陆大娄说:“读书也好,包工头也好,还要有门路。没有门路有知识有技术都没有用。你看龙寡妇,三个儿两个姑娘拉扯长大不容易,娃儿多又是一个人供不起,读书最多的一个也就是初中毕业,你看人家亲戚拿得起,他死去的丈夫的姐姐家在政府有人,几个娃儿都到国企上班到政府当公务员,每年回家过年豪华小轿车停在村坝坝里,祭祖叫老人的时候万把块的鞭炮放个把小时。”
田老九母亲说:“人家这叫苦尽甘来,她丈夫死的时候几个娃儿最大的才六七岁,最小的两岁,一个人包揽全家人的吃穿。真的不容易,你们不记得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学着男人一样干重活,头一年学你们男人家赶牛犁田,那头水牛可能知道她是女的,横竖不听她的话,故意在田里乱走,把龙寡妇折腾得够干,最后一屁股坐在田里哇哇哇大哭。想起来真的让人同情呢。”
杜森林说:“是啊,从那次以后她家犁田犁土都由我们几个给她包了,给她犁田犁土就是吃她顿饭就赶紧走,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敢在她家里逗留。”
全万才说:“她那几个有出息的娃儿看到我们还公啊祖地喊,看起来谦虚得很,大中华烟不停地敬。人家又有钱又有势。弄得我们怪不好意思。”
田老九母亲又嘟囔:“你还怪不好意思,当年你家屋头的怎么骂人家孤儿寡母的大家不知道吗?”
全万才的老脸就红扯扯的不再说话。
田老九母亲继续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哼!村里几个人模狗样的人,看人家年轻漂亮,夜夜不怀好意地在人家门口转悠,如果不是龙寡妇养了两条大狗凶得很,还不知他们会使出什么坏来呢。”
几个老者就不说话了。傻子田老大说:“老九老九,给我烟吃,你老球了。”
田老九就又发了一圈烟,把放在凳子上的酒缸子递给全万才。对他母亲说:“妈,你去整几个菜大家下酒嘛。”
田老九母亲又嘟着嘴:“都说养儿防老,有个鬼用,还是人家生的姑娘好,回家洗衣服洗被条,收房扫屋勤快得很,生个儿八九年看不到回家还要老娘服侍。鬼火矬。”嘟囔着朝厨房走去。
陆大娄说:“养姑娘好,好什么?姑娘守妇道还好。不守妇道还不是造孽。你看田老者家姑娘,本来是在村里给丈夫好好带娃儿,丈夫在外头打工每个月寄几千块回家,前年回家还给母子三个修了三层楼小洋楼。日子过得安逸得很。你看她丢下两个娃儿跟一个老板跑了,丈夫回来劝她回心转意,她不同意要离婚,把她爸爸气得喝农药死了。”
几个老人就咒骂起来。
刚才被田老九母亲顶了一句的全万才脸色正常了,接到:“这算什么,山那边的另外一个村好几家的姑娘每年回家都穿金戴银,跟村里人打牌打得大的很,还抽烟喝酒,说话还跟男的一样日妈捣娘的。后来才知道在城里当小姐,一晚上挣好几千块钱呢。”
田老九父亲眯着眼睛歪着嘴看着全万才笑。说:“就你喜欢听球这些闲话,怕你都晃起去看过的哟。”
几个老者就笑起来,笑得田老九家门口的竹林都跟着一颤一颤的。
……
第二天一大早,田老九跟父亲去地里找野生菌,走到田老九干姐姐家后仰沟,父子俩就进去喝茶。看到二十年没见的干姐姐老了不少,田老九想起了干姐姐小时候对他的各种好来。就问:“姐,姐夫哥呢。”
干姐姐的老脸就黑了,说:“大爷没给你说啊,春节刚过一个月就死了。埋在山顶窝凼的。”
田老九端着茶杯半张着嘴巴没说出话来,想起了干姐夫哥魁伟的大身板,那年春节回家他还带着田老九去挖折耳根呢,怎么就死了。
田老九就问:“啷个就走了,啥子病哟?”
田老九的父亲就说:“啥子病?还不是老病。头一天还好好的,说死就死了。死了你家姐姐都不知道,以为挺瞌睡呢,骂骂咧咧地去喊他吃饭,结果都死硬翘翘了。就呜嘘呐喊到处喊人。尸骨停在堂屋等着在外打工的儿女回家下葬,结果停在堂屋三天都有臭味了,儿女还没有赶回来,就下葬了。儿女们回来在坟头哭了一下午。住了两天,儿媳妇扔下一对儿女给你姐姐又走了。”
田老九父亲顿了顿,低声说:“养儿养女有个球用,哪天死了都没人收尸。”
田老九干姐姐眼角就流出两行眼泪。田老九赶紧摸出一百块钱递给干姐姐。干姐姐手一推,自己从兜里摸出七八张一百元的红钞,说:“老九,我不缺钱,他们寄给我的。我就怕老骨头带不动这两个孙孙,担心哪天我也突然死了两个孙孙不晓得。”
这句话引起了田老九的悲伤,仿佛干姐姐说的不是她的境遇,而是在说自己,就喊父亲走。逃也似的走了。他特意到村组里的小洋楼挨家挨户串门,十有八家的房门紧闭,院子里杂草丛生,显然漂亮的小洋楼里就没有人居住,开着门的几家也是住着两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和几个满脸鼻涕垢两眼呆滞的孩子。
田老九跟他父亲野生菌没找到,倒是挖了一兜野菜。回到家,田老大正在院坝里逮田老九母亲养的那只公鸡。公鸡扇着翅膀嘎嘎嘎地扑腾,田老大伸着两条胳臂左挡右拦,把鸡拦到了一个死角,正要抓住的时候,鸡却一个跳跃飞上了房檐,在房檐上来回地走,红着脸朝着田老大嘎嘎嘎地骂。田老九的父亲看到了,就操过一根竹竿,一家伙就把鸡打下来了,鸡掉在地上扑闪着翅膀不能动,翻着惊恐的眼睛看田老九父亲。
田老九母亲是要把鸡杀了炖来给田老九吃,田老九心疼鸡,就喊:“妈,别杀了,我在城里天天吃,不稀罕。”
田老九母亲说:“你城里不稀罕,电视里天天说你们城里的鸡都是毒药喂大的,吃了得怪病。哪里像我们农村的鸡是纯天然。”说完了就提着鸡去拿菜刀杀鸡去了。傻子田老大跟着走,嘴里说:“大娘喂的鸡好吃,等哈我帮大娘拔鸡毛。”
田老九父亲打电话邀田老九的表哥来吃鸡肉,其实是来陪田老九。
傍晚时分,田老九的表哥马启金开着他的日本越野车来了,把车停在村组那块空地上不停地摁喇叭,田老大就蹦跳着过去帮着拿东西。陆大娄全万才杜森林他们几个老者早就来了,听到喇叭声就笑:“马屁精来了。”
田老大帮马启金拎着一箱酒,马启金夹着个包,腆着大肚子满面严肃地朝田老九家走来。前脚刚踏进院坝就洪亮地大声说:“老九表弟,衣锦还乡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起来很深沉没有一点笑容。
田老九忙过去迎接马启金,马启金却像一个领导一样向田老九伸出宽厚的大手,握得田老九生疼。其实马启金就比田老九大两岁,小时候他学习不好,留级了跟田老九一个班,还经常到田老九家找田老九一起写作业一起割草放牛。
田老九父亲拧亮了基檐坎上头的电灯,灯光照着基檐坎上摆着的一张方桌,方桌上放着一锅鸡汤,摆着油炸花生米,泡椒炒肉,红辣椒炒鸡丁。八个人每人跟前摆着一个一次性的塑料杯,塑料杯子里倒满了马启金带来的好酒。
两杯酒后,几个老者话多起来。
全万才说:“老九,你是记者,回来了就在老家到处走走看看,多写点文章宣传老家。不然老家虽然通了柏油路,家家户户修起了楼房,但是没得资金来路,年轻人还得跑出去打工,村头没年轻人没活力。死气沉沉的。”
陆大娄接到:“对呀,多宣传家乡,引起政府和其它企业的注意,来我们这里投资,发展旅游呀什么的,有人愿意来投资了,出去的年轻人就可以回来挣钱不用跑出去了。你看隔壁几个村发展旅游,村子整得跟城里的公园一样。”
“对对,你看我们年轻的时候,这里虽然交通不好,走不出去,但是老人小孩在家里热闹得很,穷但是开心。嘿嘿。”陆大娄干笑着附和。
田老九父亲听了,喝了一口,期待地看着田老九。
田老九说:“几位老辈子抬举了,写一下是可以的,但是写了不一定引起政府和企业重视。我都在网上发表了五六篇关于家乡的文章,文后留言很多,但是没有多少实际效果。”
田老九父亲对田老九的回答似乎不满意,又闷着头喝了一口。啃着鸡腿的田老大说:“老九老球了。”
一桌人就看着田老大笑。
一直没有表情的马启金洪亮的声音响起了:“引进外资有个球用,发展不发展关我们老九和我们鸡巴相干。”
马启金喊这么一句整得几个人面面相觑,那只在桌子底下捡骨头吃的黄狗吓得跑到院子子,歪着头奇怪地看马启金。田老九的母亲从厨房跑过来看看怎么闹架了。
杜森林说:“小马,晓得你包工程赚了钱,家底千把万,但不能说这种话,老九会写就更应该给老家多宣传。你有钱更应该给家乡出力。”
马启金听了更激动:“我啷个不给家乡出力了?我们帮着公关引进外资要开发老家矿产,大家生怕分不到钱,生怕分得少了,组织起来千方百计阻扰人家,像旧社会对待敌人一样对待人家,扛起锄头拿起镰刀去围攻开发商,武警部队来都镇不住。开发商吓跑了。这下安逸了,几个亿的投资全吓跑了。你们说哪个还敢来?”
马启金的大嗓门震得挂在屋檐的灯泡来回晃着。
几个老者不说话了,喝闷酒。
田老九说:“有这样的事情啊?太不应该,有开发商来我们这个山沟沟开发是好事,应该像迎接宾客一样迎接,怎么这样呢?怪不得我写的文章后边的留言有很多发牢骚的。”
马启金说:“表弟在外多年不知道家乡的情况,一个小山村复杂得很,干什么都想往自己的家里捞,不团结。看别人好了不安逸,看别人不好了嘲笑。我们引进外资来开发,他们就说我是想借机承包这个开发项目的建筑工程,给我取个外号‘马屁精’,让我心灰意冷。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过问家乡的事情,管它发展不发展哟,关我鸡巴相干。”
陆大娄看气氛不对头,说:“小马也不要生家乡的气,外资来了是好事,但是外资来了得现考虑我们老百姓的利益,不要让村委会镇政府这帮人贪污了,饱了私囊。”全万才和杜森林附和着对对。
马启金说:“百姓利益?开发商合同上明明写着,开发项目开始后,优先让本村所有劳动力工作,包括能干活的女劳动力,开基本工资,交五险一金,跟城里大企业一样。还要给村里修建生活区,跟厂区隔离,还有废水处理区,垃圾处理区,说了要把这个美丽的乡村变得更加美丽。”
马启金喝了一口酒,继续说:“村委会和市政府镇政府下来的领导每家每户做工作,结果做不通,到处宣扬说政府谁谁谁有好处费,贪污。几个会写毛笔字的写大字报到处贴,几个在城里打工的在城里做了横幅带回家拉起来抗议。事情还没有开始做呢就搞大运动,文化大革命一样,就差武装斗争了。把政府工作人员气得要死,说我们村是小台湾。开发商也说我们这里就是有再好的资源也不来我们村投资了,穷山恶水出刁民,惹不起躲得起。”
田老大一直埋头吃着,吃饱了,点上一根烟,很惬意地抽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马启金,口齿不清地说:“马屁精没有乱球谈,外地老板来了给烟抽,安逸。”
田老九父亲就使劲咳嗽一声,说:“老大,去把院子里的鸡毛扫去倒了,倒远点,不然帮球臭。”
全万才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引来了马启金这么一通牢骚,端起酒杯说:“马总说得好,来,老辈子敬你一杯。”
还说得不够尽兴的马启金很随意地端起酒杯很随意地跟全万才碰了一下,看都不看全万才,抿了一口。
田老九说:“表哥说的有表哥的道理,但谁都说自己的家乡好,谁都希望自己的家乡好。现在的家乡确实好,山上的地没人种,植被比以前茂盛,山更像是山了。但是却冷冷清清,想找几个年轻人打个牌都找不到人。”
马启金说:“那你春节回来看看吧,外头打工的都回来了,回来牛逼吹得大得很,好像自己挣了大钱,天天喝酒赌博放鞭炮,赌博赌得大得很,一输七八千万把块,到处显摆就不陪父母聊聊天。陪娃儿耍耍。其实是不能面对一家人天各一方,没得办法,就通过这种喝酒赌博放鞭炮来发泄自己。其实谁都不想出远门。”
杜森林说:“还好我家娃儿跟着马总包小工程做不用出远门,我家还好。”说着要端杯敬马启金。
马启金脸转向杜森林说:“你家倒好,就不用管别人家了?我们村像小台湾,我们村村民工作不好做,企业开不起来,大家不得不抛家弃子外出打工,跟你们这些文化大革命干过批头的老家伙就有很大关系。就是你们这帮老者鼓动起群众闹的事。你们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在这个时代行不通,只会阻碍社会发展。现在中央抓腐败抓得那么严,哪有那么多腐败?”
端着酒杯的杜森林脸色沉下来。
端着饭碗吃饭的田老九的母亲赶紧打岔:“金,话说得有点过头了哈,今天的主题是陪你家表弟。跟你家表弟喝一杯。”
田老九赶紧端起杯子说:“杜大爷敬表哥酒,我陪一杯。”马启金就端起了杯子,三个酒杯就碰到了一起。
三个老者一看这酒不好喝,就都告辞而去。
然后马启金才看着田老九嘴角一翘笑起来:“表弟,我都给姑妈姑父打过招呼,如果你回来了少掺和老家的事情,要低调。不要觉得自己是个记者就无所不能,就乱发议论,复杂得很,政府都搞不定,你一个人就更不可能了。”
田老九说:“表哥说得是,我也很少回来,他们来了我更多的时候是听众。我写家乡也是写写小时候的回忆啊什么的文章。乡愁嘛。哪像哥子你是扎根于老家的大老板哟。”
田老九就跟马启金推杯换盏喝到半夜。
……
第三天早上起来,田老九的父亲就安排田老九去吃酒(别人家办事情摆酒席去送礼金)。而且田老九剩下的四天假期都要去吃酒。一是去吃酒送礼,二是多年不在家了,去见见邻里乡亲。
田老九问:“这几天啥子日子,办酒的人家这么多啊?”
田老九母亲就说:“老幺是在外头时间长了,不晓得老家的变化,我跟你家爸爸在家里一年光吃酒就要万把块,就是你寄回家的钱大多数都用来送礼吃酒了。”
田老九忽然想起来中央台放过老家吃酒之风的报道,报道里狠加批评这种恶俗歪风。就说:“三年前中央电视台就报道过,现在还乱办酒啊?政府不管啊?”
田老九父亲说:“这个政府啷个管得住,管球不住。今天你走他家吃酒送钱了,他走他家吃酒送钱了,越送越多,于是,送出去的想收回来,就都办酒收钱。”
田老九说:“没有事办什么酒呢?婚丧嫁娶搬家可以办酒,哪有那么多事情呢?”
田老九母亲呵呵一笑:“没事也办酒,前些年还有个办酒的借口,什么修了个猪圈办酒,挖了个苕洞办酒,买了新家具办酒,换了电路办酒,儿女考上大学办酒……现在没了借口就叫无事酒,就是到我家来耍,办耍耍酒,来我家耍一盘收几万块结束。呵呵。”
田老九就说:“好吧,我去送了钱帮帮忙,帮着端菜端饭。”
田老九父亲说:“去吃酒不用邻居帮忙了,现在办酒的多,办酒的厨师都一条龙服务了,人家炒菜的,切菜的,洗碗盘的都负责,你去送了钱只管吃一天,然后就坐在那里跟人摆龙门阵。”
田老九母亲说:“摆龙门阵?哪个还跟你摆龙门阵哟,老人小孩都在赌钱,赌得小的诈金花十块八块,赌得一般的打麻将几百千把,赌得大的一万两万。办酒的人家就是收钱,不办酒去吃酒的就是赌博开会。哈哈。”
田老九父亲说:“有一帮穿得奇形怪状的人不出去打工不干农活,整天就是等着去吃酒赌博,赌输了就借高利贷,城里的人都跑到农村来吃酒赌博。”
田老九说:“那爸和妈你们去吃酒也赌吗?”
田老九母亲说:“开始不赌,后来学会了诈金花,也一块两块地赌。有时候赢有时候输。”
……
田老九就按照父母的安排去吃了四天酒,吃酒除了遇到不少小时候的同学外,也跟着打牌赌博,他原本不想跟着赌博,但是去了没人说话,认识他的人看到他,就在牌桌子上抬头喊他:“老九,大记者回来了,赶紧过来整两把。”然后身后就有请吃酒的主人家推他去牌桌子,他就不明不白地输了几千块。
第七天,田老九父母还要安排田老九去吃酒。
但是田老九七天假期到了。田老九拨通了开摩托的秃子的电话,不一会儿,秃子的摩托就到了。田老九母亲嘟囔着不让走,但是田老九父亲说老九要奔他的事业,舍不得家乡奔不出好汉。
田老九坐上秃子的摩托告别了父母,摩托车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山顶的村口开去。到了山顶,田老九回头。老家四面环山,山坡上云雾缭绕,云雾中的人家若隐若现恍如仙境,山底下的人家清一色红琉璃瓦建筑鳞次栉比,炊烟袅袅,仿佛世外桃源。隐隐约约听到山底下传来鸡鸣狗吠,也清晰地听到阵阵鞭炮的炸响。
“不晓得今天又是哪家办酒了?”秃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