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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秀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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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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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有个孩子

山里有个孩子

上:日落

太阳落山之前,在公司大楼的玻璃幕墙上晃得格外耀眼,像硬要让人多记住它一些。当然这只是许建国的个人感觉。这座城市有高楼,有大树,有笔直的马路,就是没有山。以城市为中心的平原区沿长江下游尽情铺展,无论它铺展得多恣意,城里的人也无需住到哪座不识趣的大山脚下去。许建国却是来自大山深处的一个小乡村,所以他有这种感觉不奇怪。那个小乡村里的人甚至不把太阳叫做太阳,他们至今依旧说那是“日头”。日头出山了,那是早晨;日头顶天,那是中午;日头落山,那便是傍晚了。村里人固执地坚守对时间的原始认知,直到成为像许建国这样,从山里走出的人一个不经意间,就能被人揭短的一个标志。即便城里人管他叫凤凰男,但是傍晚六点准准的下班时间,依旧不允许他以太阳落山这种似而非非、大而化之的感性说法去混淆视听。“提前半个钟头,算早退;迟走十分钟,算加班。”部门经理万小年在第三次知道,凤凰男许建国又在公司里白天黑夜连轴转地加班后,以跟布置工作同样公事公办的正经语气帮许建国纠正对时间的认知。

“哎,许建国,明天有空吗?”万小年经理的女高音,伴随她高跟鞋金属鞋跟的“急急如律令”,直振耳膜。

这是星期五傍晚六点,许建国左脚在公司大楼门外,右脚还在公司大楼门内。在他花一秒钟想关于明天是否有空的问题时,又退回门内的左脚已经先于他的脑子得出了答案。

“有,有空。万经理有事但请吩咐!”乡下出来的凤凰男就是这点好,私人的事,在他这儿全都不叫事,只有跟工作相关,才配叫做“事”。 这会儿要能让他重新坐到工位上,把这周没干完的一点事儿小尾巴,漂漂亮亮地做个了结,简直算得上是恩赐。

“我们公司精准扶贫项目的每月一行,去的地方很远很偏僻,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许建国心想:“还能有比自己出生地的小乡村,更远更偏僻的地方?”所以他未语先笑,好脾气得很:“可以的,可以去!”

“但是我们做这事的身份性质,只能算是志愿者!”万经理进一步解释,不觉得在人家满口答应愿意去后,才说这番话,有什么不厚道。“我记得你是党员!”最重要的这句,放在这儿显然是压大轴用的。

“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入了党,那会儿也经常做志愿者!”许建国老实承认。每次有人核对党员身份,在他这儿总能引起一种奇特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一帆风顺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又在大学里水到渠成考上研究生的时候都曾有过。“党员”——那应该是说他可以有更多一点作用,受到更多一点信任。他一个山里出来的孩子,这尤其重要,寻常怕的就是没活儿干,闲出不自在来。

“那就好!”万经理如释重负,释放出的这个千娇百媚的万小年,让许建国目瞪口呆,暗自纳罕她这份儿娇媚,在上班时间被整个儿打包不知藏到了哪旮旯,天天拿出一幅精明干练的铁娘子面孔示人,让自己对她无端心生憷怵。

“你要是也不答应去,明天就只能我一个人进山了!”铁娘子接着说的这话,把她自己说得有点可怜。让许建国不觉得自己是被人抓了没人愿意出的差,反倒雄性荷尔蒙错乱分泌似的,惜香怜玉的豪情油然而生。他暗自庆幸自己自小干农活,锻炼出来的一身儿力气,可能终于找到用武之地。这时节去偏远乡村精准扶贫,左不过是帮老乡干农活,但不知是挖红薯呢?还是割稻子?农活儿干起来,哪一样都不轻省,怪不得万经理找不到要去的人。就连她自己,娇滴滴的,只怕也受不了干农活的苦。

车开出城,往西再行二十分钟,就可以看到山了。先是零星的几座,像山的先头部队,再开一会儿,山连绵起伏地摆开了阵势,路也随着弯曲陡峭起来。许建国跟美女经理换了位子。接下来的路,他总不好再叫个女人大幅度摆弄方向盘,满头满脑汗水地开车让他坐得轻闲。在平原区宽阔笔直的路上开车,确实跟玩儿没区别。但是进入这山路十八盘的山区,开车对体力和脑力都是考验。这让他在副驾座上坐得着实不能安生,那不符合他一个大男生的风格。

万小年乐得轻松,调低了座椅高度,索性先舒舒服服睡个小觉。她交待许建国一路往前,在下一个路口叫醒自己。

山势忽高忽低,偶尔能见到缓坡和山峡里的一些稻田,在秋日的阳光下,灿金烁烁。小的地块里,玉米和豆架也都长势喜人。而更多的是杂木林的山,曾经被开荒垦种又被摞荒,长得快的苇草开出一篷篷马尾似的白花,在风中招摇。许建国把车开出拖拉机的速度,安慰自己说不好把熟睡的美女经理给摇晃醒。天晓得,他的两只眼,自从进山,就不曾好好地瞧瞧车子四轱辘底下的路,反倒是路旁的稻田,菜园,玉米地,野柿子树,松树林……这所有的景致都是他家乡的老情人般,没有一处不美,没有一处能叫他舍得少瞧两眼。只可惜,这儿离他的家乡还隔着一个县。

万小年在一个长长的懒腰里醒来,叫人觉得她这一觉睡得好惬意。

“哎,许建国,我们早已过了那个岔路口哦!”

“是过岔路口了,我瞧你睡得挺沉,所以没叫醒你。”

“那你知道我们要去的怀安乡小寨子村,在哪儿吗?”

“知道个大概!”

“好吧!为你这个‘大概’,我们得往回开十来分钟的车,那儿有个更小的岔路口,拐进去再开半个钟头!”

“你是说前头岔开伸出的那条泥巴碎石的小道?那也能叫做路?”

“不叫路叫什么?据说那还是怀安乡小寨子村的人,早年间拿锄头和铁锹,一锄头一铁锹挖出来的。”

许建国便不作声,心里承认将要去的小寨子村,可能是个比自己的家乡更贫困的地方。公司找的精准扶贫结对户,可能并非随便走个过场就交差。

车子停在那不能叫做路的,泥巴碎石的小道尽头,万小年拿平底运动鞋换过高跟鞋,率先提了轻省的蛋糕、书包和两套运动服打头阵,不客气地留下重些的牛奶和食用油,叫许建国提着跟上。光凭俩人手上的这些礼物,对一个乡下贫困户进行的物质资助,看起来挺可观。许建国知道小村子里的贫困户,可能一年到头经手的钱,都未必买得起他们送来的这些东西,而且也舍不得。那样一毛两毛都要积攒起来,藏在他们认为屋里最保险的某个旮旯里,等着生老病死这样的大事要用钱时,可以大大方方地拿出一票来。而这些钱在他们那儿的最大用处,一辈子可能也只是买个心安,真要摊上大事,甚至未必起得了杯水车薪的用处。

又步行了半个钟头,终于来到他们的精准扶贫对子户家里——是一处不知何年何月建在半山腰的土坯瓦房。木檀条被经年的炊烟熏得乌黑且腐朽。两扇木门随意用根木棍子别着,权当作落了锁,其实不必——哪个小偷还会比这屋的主人更穷?会惦记上这屋里的东西?许建国猜这木棍子别着的大门,防屋里人往外跑,比防屋外人进内偷东西的功用要多些。

“宋大权,宋大权,你在家不?”美女经理万小年一入乡便随俗。要在城里,她这会儿不是得先给人家打个电话吗?可是扯开嗓门喊的两嗓子,在这儿显见得比打电话管用。不一刻,就从木门关不紧的缝隙里伸出一只手,麻利拔了木棍。“吱呀”一声,随两扇木门洞开的,仿佛是另一个不被日头照耀的世界。

开门的是个孩子。这孩子一头乱发长到肩膀,许建国自作主张当她是个女孩。

“宋星星,你爹不在家么?”万小年显然也不指望能从孩子嘴里问出答案。她下一句马上指挥许建国:“赶紧的!帮忙拍照留痕,不留痕什么都是白忙活!这屋子,这孩子,都多拍一些。你甭管我,我这会儿不稀罕这个C位!”

期间,孩子依旧不说一句话。万小年把蛋糕,书包和衣物一样一样交给他,姿态像校长给一个学生颁发奖品。许建国忙着拍照,“笑一笑,宋星星,你要笑一下!”他把这句话说了三次。万小年倒先听厌倦了:“算了!你就这么拍吧。这孩子大概是个不会笑的,来过这么多次,就没见他笑过。”

叫宋星星的孩子领“奖品”也领得置身事外,仿佛一切都不关他的事。或者这会儿他这双手,不得不代替他爹做一件事。谁叫他是一个叫宋大权的懒汉的孩子呢?摊上这么一个爹,是一件挺悲催挺无奈的事,因此你千万别动感情,否则,一天还不得哭个千儿八百回?“笑一笑”——自小到大,倒是有人来教他笑一个啊!

等万小年要给许建国拍他给孩子递牛奶和食用油的照片时,更阴暗的堂屋深处慢慢浮现出一张浮肿的人脸。人脸上挂着痴呆的笑,她近乎于全裸的上身,让人一眼就看出她所有不正常的根源——是个女疯子。

宋星星比所有人都更快反应过来:“嘘……嘘……进去,快进去!”他伸开双手,朝疯女人艰难地慢慢缩小圈定她的活动范围,“嘘……嘘……进……进……嘘……”

许建国其实对这动作和配音都很熟悉,小时候被母亲抓差,把鸡群或跑到野外的猪仔赶回家里,他也是这么干的。

“宋星星,你妈的药又吃完了吗?”万小年显然对这疯女人并不陌生,问得也随意。宋星星依旧不答,把疯女人赶进屋,别上屋门,掉头给自己找张三条腿的凳子坐下。随手拖过来一个书包,掏出书本和纸笔,开始写字。许建国猜他是在写作业。从进屋到这会儿,这是这孩子做的唯一让他觉得还算正常的一件事。若不然,一个乡下孩子,他凭什么把给他家送扶贫物质的城里人当作空气?乡村祖祖辈辈传统的纯朴,热情,在这个孩子身上,都被狗吃了么?

“许建国,我们去外头转转吧,得等宋大权回来,让他签个字,我们才能交得了差。”万小年又提议,虽然她对这儿的一切显然都不陌生,却是一刻都不想再多呆。许建国跟在美女经理身后出了屋,才发现这屋里屋外,野草见缝插针地蓬勃生长。矮墙边的篙草长过人的身高,若非万小年熟门熟路带他摸到这屋子里,准会被他当作一座荒屋野厝。在乡下,这类荒屋并不少见。要么主人全家响应政府号召,搬迁去往生活更方便的城镇;要么屋子的主人在外打工,早已定居外乡。国家的城镇化进程,让偏僻的农村更加偏僻。村庄曾经的历史,正在被大自然慢慢抹去痕迹。像宋大权这一家,依旧还住在这荒僻的屋子里,算是个另类。

“许建国,你是不是觉得奇怪?我们怎么找到这么奇葩的一家,作为精准扶贫对子户?”

许建国说实话不觉得奇怪——精准扶贫,你不找一户最穷的结对子,找户不穷的,人家未必领你的情。嘴上却顺着万经理的话去说:“是呀,这么个又偏又远的地方,是怎么找到的?”

“说起来,确实叫人难以置信。这宋星星差点儿被他老子卖掉,你知道吗?”

“有这种事?”

“那会儿,他老子宋大权就差给孩子背上插个草标,当街叫卖了。说的是要筹钱治他老婆的疯病,同时也好心让孩子去投个好家庭生长!”

“他就不怕犯罪蹲班房!”

“宋大权文盲加法盲一个,无知者无畏!他怕什么?后来还是警方介入,才没卖成!要真被他卖成了,蹲班房那是必须的!”

“咱们公司又是怎样,跟他建立起关系了呢?”

“一个男人,要卖了亲生的孩子,这事儿被人在网上一发布,就引起轰动了。刚好咱们公司那会儿要做一个扶贫的项目,也是凑巧,跟怀安乡小寨子村的村长联系的时候,他一张嘴,说的也是宋大权这一家,穷得揭不开锅了!”

“我们公司之前的扶贫工作效果好像不怎样!这户人家依旧是一眼能望穿的穷!”何止是一眼望穿,许建国想:“自己开头一厢情愿来这儿挖红薯割稻子地出苦力,想来都是白操心,压根儿就不见得有用武之地。”

“癞狗扶不上墙啊!”万小年叹气“公司前年给宋大权的扶助是养羊。给了五只羊羔,他不等羊羔长大,宰杀三只吃肉,放外头散养又丢了两只。到头来依旧两手空空掌心朝上。去年给他的扶助是种果树,你瞧山上那一片桃树林,还能瞧出桃树影子么?”

许建国放眼望去,那山上从山头到山脚,只见荒草不见树,谁会相信那儿种了桃子?“这人确实懒!”许建国想。他来自农村,家门口的山能任它荒成这样,不用说扶贫项目帮忙种上了桃子,即便是什么忙也没人帮,自己有手有脚,刨两锄头种上瓜果,种上蔬菜,自家吃不完,还能剩下来卖钱。哪就至于把日子过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所以啊!我们对这宋大权也是失望透顶!”万小年一边拿脚踢路上的细碎石子,一边抱怨:“公司今年也不准备什么扶持项目了。每次来,就是给予物质上的扶助,一般是他缺什么给什么!公司原先还有一些人愿意来,当作去乡下体验生活的意思,后来都看出来了,扶助的是宋大权这号懒汉,大家都失望,都不想来。我算是身不由已,顶着个部门经理的头衔,不好摞挑子,所以昨天才抓了你的差。”

许建国边听美女经理抱怨,随手拔了路边一棵野草,请万小年猜猜是什么草?

“这路边到处都是这种草,难道竟是什么有名堂的草?”

“只要是草,自然都有名堂。别瞧它不起眼,这草叫车前草,认识它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味极好的清热解毒的中药。不认识它的人,还嫌它抢了庄稼的养分,把它当作野草铲除。”

“想不到哇,许建国!”万小年马上刮目相看起来的意思“你倒是个博学多知的。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要拔几棵车前草带回去了。”

二人便蹲下身拔草。山那边,一个人影儿哼哼着小曲,空着两手,闲云野鹤地往他们这边走来。那人瞧见地上蹲着拔草的二人,自己先高兴起来,扯着嗓门喊;“万经理,万经理你又来了,可把我盼坏了!像黑天盼太阳,寒冬盼春暖。今儿起床,我宋大权就听见喜鹊枝头叫喳喳,就晓得有贵人要登门,果然你万经理就来了……”

“宋大权,你是盼我给你送来的东西吧?”万小年一张嘴,无需跟你这个懒汉半点客气的意思。

“都有!都有!嘿嘿……万经理你是好人!好人做善事,好心有好报……”宋大权点头哈腰,屁股领路把万小年和许建国往他屋里领。

一进屋,许建国瞧见宋星星正咬着笔头,对着破桌子上的习题本发呆。

宋大权先骂孩子:“瞧见人来,不会招呼。装模作样读什么书?咱家祖坟又不冒青烟,还能长出你这棵狗尾巴草……”这懒汉,人懒嘴倒勤,不聒噪点什么,就能把他自己晾干了似的。

万小年自顾展开各种票据,招呼宋大权摁手印。又拿出公司开会时做报告的劲头,要在理论上,孜孜不倦地让懒汉认识到劳动光荣,懒惰可耻。

许建国走到宋星星身边,却见这孩子做的是五年级的数学习题,一道解方程让他愁眉苦脸了这许久。许建国骨子里那点儿好为人师的天性,这会儿正好卖弄。他三言两语,帮这孩子理清了思路,让宋星星在习题本上一写,解题的每一步都干脆利落。这孩子撇撇嘴角,许建国自作多情理解作笑意。他也还宋星星一个微笑,瞧着是一对儿良师高徒的样子。

做完数学,宋星星趁热打铁,又拿出英语课本。这更是许建国的强项,上大学时,便过了英语八级,算起来,大学毕业到这会儿,才头一次有了用武之地。他索性一屁股坐得踏实,把辅导一个小学五年级的乡下孩子,当作一件正经事,认真指教起来。

等万小年这头完事儿。许建国大材小用,已经给宋星星把半本英语书都理了一遍,还外加做了一些思想工作,不外乎要努力学习,学习才有出路,才能阻断贫穷的代际传播之类。他这番话,其实不过是早上来时,在车上无聊,美女经理跟他闲谈的话题,这会儿拿出来现炒现卖,那知宋星星却听进耳中了,频频点头。末了,首开金口出玉言,道:“谢谢你!”

许建国听他声音,反倒吓一跳:“你是个男生?”

宋星星又低头不语,为自己不是个人家意识中的女生,该愧疚一下似的。

“你要是个男生,这头发未免太长了!”

“来来来,阿姨今儿再给你剃个头,剃了头,就是个如假包换的英俊哥儿了!看谁还敢说咱不是男生?”万小年朝许建国丢眼色,以为她哄小孩的套路很高明——做个英俊哥儿你不乐意,难道天生喜欢这一幅男女莫辨的小叫花子样儿?

万小年第一次跟公司别的一些人来这儿时,拿这孩子跟别人戏谑,说的是:“拉出去,往咱们公司大门外的过街天桥上一放,面前再摆个破碗,我打赌他挣的不会比我们哪个少!”说得大家都笑,都不需要在意“小叫花子”一张几日不洗的脸,在黑污垢下红了又白,白了又黑。

“剃剃头,会好看些!”许建国倒不是附和美女经理。他的声音宽扁忠厚,是以他家乡一带的乡音作底说的普通话。他家乡一带,往远了圈划,当然也包括这儿的怀安乡小寨子村。

那就剃头吧!万小年料不到,事情会有这样轻而易举的时候。她头一次来就想给这“小叫花子”剃头,要不说呢:“你拍的工作照里,一个小孩都搞不定,还这样蓬头垢面。到底是你扶贫工作不力,还是能力不济?”得次次跟领导解释:“这孩子性情古怪,不想当个清清爽爽的干净孩子。”也很麻烦的。再说了,你晓得领导心里是不是信了你的“鬼话”呢?

因此,万小年回回来这儿,都不怕麻烦,在包里揣着一套理发工具。那孩子之前是天生别扭,次次让她白带了这套理发工具。

剃了头,洗干净脸,再让宋星星换下身上的脏衣服。连他老子宋大权,也才第一次认清了儿子真面目似的,叭嗒着嘴,说的是:“有个人样儿了!”

中:秋深

这会儿仲秋已过,山野不仅有一派好秋色,乡下还有一年好收成。万小年在办公室里喊一嗓子,想去乡下一日游的人呼啦啦坐满一辆面包车。万小年自己还没处座呢!那就再派一辆车,再派一辆车依旧坐不下,缺了你们谁都行,许建国可不能不去。他不去,宋星星那个怪孩子你们谁搞得定?好在,临出发,一个女子让她妈喊去相亲,终于空出一个位儿。

女子叫丁蜜蜜,跟许建国同一茬进的公司,二人之间便有了点同年的交情。平时要填个表,办个证,除了名字和相片不一样,别的都可以你抄我我抄你。

“丁蜜蜜你这回千万别成!”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你要成了,有人就得灰心了?”

“这么说来,你觉得灰心?”

“我嘛!倒是想灰心来着,没资格啦!你嫂子不让!”

“那你是谁肚子里的蛔虫?又怎晓得别人灰心?”

“我当然晓得,这人就在我们公司里嘛!”

便有人朝许建国这儿瞧——他脸上有字,得好好读读的样儿。倒把许建国吓得一激灵。他想:“丁蜜蜜那对笑起来像月芽儿的眼睛,是真的好看,往后自己可要晓得克制。这次下乡回来,指不定就要收到人家在办公室里派发的订婚喜糖了呢!”这么想着,是挺遗憾的。

许建国一路极大心事地到了小寨子村。大家把带来的扶贫礼物送到宋大权手中。比扶贫更要紧的是秋游,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都往村子和山野散去。就连万小年,拍过工作照,一转眼,也不见她人了?

许建国确实没情没绪,他想丁蜜蜜今天要是不去相亲,他这会儿幸许可以陪她到山上走走,刚过几阵秋风秋雨,山里有许多野果都正当吃时。再往山的更深处走走,还能看到火红的茶油仔树林,也是一景。这地方的人都种茶油树,树叶一经霜,红的红黄的黄,不几天却都随秋风飘零落地了,这景致得有缘份的人才能瞧见。

宋星星这回主动拿出作业请教宋建国,想来是积攒了一个多月,每一科都有个本子记着。宋建国得当全科老师,语数英都得会。他是真会,小学五年级,小儿科啦!讲着题,宋建国也就不想那丁蜜蜜了。瞧宋星星脑瓜子挺好使,他就心存考考这孩子的意思,拿手机上网搜了一些稍难的题,抄在本子上叫宋星星做了,他来判分。

先考语文,许建国有意手下留情,让那孩子多得几分,树一树他的学习自信心。语文考得不孬。再考数学,这回不需要老师手下留情,一本子的红勾,妥妥的满分。许建国摸摸自己口袋,一只水笔还搁在兜里。他拔出笔来,给宋星星做了一百分的奖励。孩子这回不再接得面无表情,一切都是你该当的样儿,拿了笔,立刻写字给许建国瞧。只有英语差一些,许建国就让宋星星用他的手机跟着读英语,背单词。小学五年级能有多少英语单词?宋星星用了不到两小时,就说背完了。也头一回不再没称没呼地跟许建国交流,他自己发明了个叫法,叫的是“许老师”。还请许老师再考他英语。许建国的兜里只剩得一个皮夹子,他想总不能把皮夹子奖出去。

“英语要是也得了满分,你可以跟我提一个要求,前提是我能办得到!”许建国这回说的是家乡话,与怀安乡这边的口音稍有差别,但是大体上的音色都差不离。

“可不敢狮子大开口!”宋大权站边上,光看许建国辅导孩子读书,看了大半天,少有的嘴巴不再聒噪。许建国倒暗暗纳罕是什么管住了他的嘴。这会儿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令人不由发笑。

宋星星抿着嘴,只专心做题,极有把握能再拿下一个满分的样子。

做完判分,许建国不敢再手下留情,而且这孩子压根儿不需要这一套。他三下五除二又给第二份英语考卷判了分。这两小时的效果挺显著,只错了一个单词。宋星星不乐意,照着手机上的答案瞧了又瞧。许建国只好许诺下一次来走访时再测,把这个奖先放在彼此的心里,只要是得了满分,都有效。

日头也就在说说话儿中,从东山转到西山,去逛景的人陆续回到宋大权这儿,准备坐车回城。他们个个手上都不空着。这时节,山肥,一整年的生长,粟子、柿子、桔子、橙子、花生、老玉米、红薯、水萝卜,各种青菜……山里的什么都好,都新鲜。万小年更夸张,提着两只红冠子活公鸡,百般设法让鸡坐进车子后备厢,回到城里的时候还能不蔫不死。好让她正在长个子的儿子能吃上一碗正宗的“田七炖走地鸡”的鸡汤。大家都嘻嘻哈哈开玩笑,说万经理要让她儿子长成姚明。

宋大权瞧别人手里都不空着。只有许建国一人,在屋里给宋星星讲了半天学问,都一样在秋丰时节来山里,只他一人空着俩爪子,好比来的是个穷山恶水之处,什么也不出产。懒汉抖抖擞擞,勉强找来个不破洞的麻袋,要摘院子外头的一颗老柿子树上的柿子,好让许老师不至于空着两手就回城里。

那老柿子树想来跟宋大权一样,懒得正经结柿子,只在树梢梢上挂着几个应景。压根儿就不想让人摘的样子。

许建国连忙说不要不要,心里想的是宋大权这把懒骨头,要是上树摘柿子,一个不小心摔下树来,算谁的责任?

眼见得一伙人都坐上了车,摘柿子显然是来不及了。宋大权又自已圆话儿。“过几天,我去借个长钩,把柿子钩下来做成柿饼。许老师你下回来,我送你柿饼吃!”他随儿子的叫法,不知不觉也喊许建国做“许老师”。

预约送东西,许建国也只当这个懒汉的一个无心之说,满口应承:“好哇好哇!”他知道做柿饼的几道工序,心想你这懒汉要真能弄出柿饼来,得太阳打西边儿升起。

天一开始冷,就冷得很快了,不出一个月,山风吹得落叶凋零,只剩下光秃的树枝树干孑立着,山野也因此呈现出一派山寒水瘦的景象,除非你有极大的情致,才能欣赏得了。大多数人都觉得这会儿的山野,是越来越没有看头了。

万小年也偷了一回懒。“其实有个人去就行,把东西往宋大权手里一交,再让他签个字。咱们的扶贫工作就算做了。宋大权这号人,指望他改头换面,家大业大地富起来,可能性有几分?我们也不过是尽个义务。等这轮的扶贫工作结束,各人还照旧过各人的日子,世上有多少认命的穷人?谁再能耐,能耐得过各人的命?”她跟许建国说掏心窝子的话。这番掏心窝子可不白掏,多少有点把你许建国当心腹之人的意思。因此,你包容着她一点儿,把这回她精准扶贫的份内事做了,再守得嘴巴紧一些,只当她也去过了小寨子村,就完了。这一份天大的人情,在顶头上司部门经理这儿,往后好用着呢!

许建国倒没想这许多,充其量他也就是个志愿者。在万小年,这是正经工作。现在正主儿都不去了,让他个志愿者挑大梁,安说不是当他是个憨憨——好使唤。所以许建国便不再一口应承,只说到时看看是不是有时间。所谓志愿者,那就是得有时间才去,没时间肯定还是自己的正事要紧。

没出息的却是许建国自己,一整周,愣是找不出一件,能让自己觉得比去怀安乡小寨子村更要紧的事。原来惦记一件事也挺折腾人,他想自己怕要栽在“好为人师”的本性上。何况,人家父子都已经正儿八经地叫自己“许老师”。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不知宋星星和他老子晓不晓得“孟子”?所以在这件事上,与其说他是去给那孩子辅导功课,倒不如说是成全自己。

况且,眼下他周六周末两天都闲着。从前,还有个丁蜜蜜跟他一块儿闲,二人喝个咖啡,去个网红地儿拍个照,小半天也就过去了。这会儿丁蜜蜜冷不丁去相亲,他得有自知之明,该回避自己先回避远远的,再没有比去怀安乡小寨子村更好的去处。

许建国一人把车开得不快不慢,车里循环播放《凤凰男》。许建国知晓自己在公司里,背后还有个“凤凰男”的绰号。他特意去找了这首歌下载到U盘里,正适合这种没人的时候听。

等他把“凤凰男”听到可以跟着哼哼,宋大权家也就到了。立在半山腰上的土屋沐着晚秋的阳光,恍惚之间,竟让人觉得那是一处不错的去处。

许建国跨进院门,发现阶沿上的杂草被清除了一些,心里兀自猜测是何方神圣,像他一样来这儿做志愿者,替懒汉宋大权清除杂草。

宋大权听到动静,嘴巴永远是身上最勤快的一个部件似的,未见人先闻声:“许老师来了,我就说今儿柿子树上喜鹊叫得欢,正是贵人要到访。可不就应验在许老师身上了。今儿就你一人来?”

“你是盼着多几个人来帮你干活?”许建国也开玩笑。

“不敢,不敢。干活还是得我自己干的。你瞧外头那阶沿,上头杂草我花半天时间便除干净了。不是我说大话。这点事儿在我,那是大炮打苍蝇,起重机吊鸡毛……”

许建国心道:“这家伙不光懒,还吹牛。”

“不瞒你许老师,宋星星这一个月,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许老师你来教他功课。这阶沿上的杂草,就是他叫我除的。说的是不该让老师走进来觉得是进了荒屋野地。我想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儿子说的话在理,老子就得听。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三五不着俩的过了。我儿子可不一样,安知他不是个文曲星下凡,状元郎重生呢?你说是吧?”

许建国晓得这懒汉的一张嘴,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便不接话,径直把送来的物品放置在一旁。宋星星却早已拉开架势,下战书似的,开口便要许老师考自己。

“不先复习一下,把你这一个月积累的难题先解决了?”

“难题我在学校里都请教老师了。”

许建国想,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早前这孩子披头散发,雌雄莫辨的时候,他曾经也会拿问题去请教老师么?

“那就……先考考!”许建国的犹疑瞧着没什么不合情合理,因为只是半路出家的“老师”,要让学生在自己手里轻而易举就把满分得了去,就要顾忌这是不是显得他这当老师的能耐不够——一杯水不满,半杯水晃荡,只会拿些简单题目糊弄人;要是让宋星星考砸了,那更揪心,你瞧这孩子势在必得的样儿,忍心打击他的自信心?估计他也就在学习上还有点儿自信了。

许建国又拿出手机里先前存下的试卷,再次过目。

这些试卷还是万小年好心提供的,“我儿子去年读的五年级。现在当家长的,孩子读什么,跟着也把什么读了一遍。你要说这些试卷难,给我给你,都能做得来。但要说这些试卷容易,我儿子他班上,也就两三个孩子得满分。不过,拿出来考乡下小孩,我瞧着够呛!要不,我儿子他们班上同学天天花钱课外补习,岂不都是白花?”依许建国一个研究生看来,这试卷当然小儿科,可面前的是五年级小学生,他到底是个什么水平——这点无知是自己作为半路出家“老师”的软肋。在许建国自己当五年级小学生的时代,记忆最深的是每天放学得下地割猪草,上午一篮,下午一篮。没完成任务要挨骂。那会儿乡下没有人不穷,唯一值钱的是猪。一整年的家庭开支都指着这头猪,猪比家里的哪个人都金贵。时代不同,那会儿要有人隔三差五地,往自己家里送扶贫物资,要有人比自己家人还操心一家子生活过得好不好,全家怕都要把这人当神仙供奉。

宋大权比他儿子更紧张,宋星星开始作题,他便杵在一旁瞧着,想说点什么做点什么,都不敢自作主张的样子,巨大的喉结上下窜,不松动松动就叫他没法呼吸。许建国对他笑笑,宋大权如梦初醒似地转身,出去捧了一捧柿饼递给许老师。许建国瞧他的样。突然想这该是连宋大权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对自己的讨好。因为这会儿自已既是监考,又是改卷老师。这乡下懒汉的一切迹象表明,他比他的儿子更在乎这个“一百分”。

许建国是对着手机答案改的考卷,语数英三科,都是父子俩瞧着改的。因此,每一个错处,他还得解释半天。无论宋大权听不听得明白,但每一个错处,他都必须看宋星星点头认可,心服口服了,他才附和着说老师扣得有理。在这乡下懒汉这儿,孩子试卷上的题目,不是对错之分,而是错得有理没理!许建国觉得自己这“老师”当得挺窝囊。好在,宋星星试卷上的错处不多,尤其是数学,他一气呵成改下来,在卷首写上“100”。如冰封已久的江面响起冰雪消融的春汛,宋大权一连说了三个“好!”

“宋星星,我答应过你,可以凭这个满分跟我提一个要求,前提是我能办得到!”许建国自己心里其实也没谱,有点把赌注压在这乡下孩子还不曾被膨胀的物欲上。要不然,他要开口说要个苹果手机,或者价格不菲的笔记本电脑,你许建国倒是说办得到,还是办不到?

“我想……”宋星星咧咧嘴,许建国把他的这个表情理解为笑,这孩子笑得挺不自然,仿佛初春顶着残雪冒出地面的草芽,“我想请许老师去给我开一次家长会!”

“这好办!”许建国明显如释重负,这有点不厚道,所以他马上又找补一句:“不过,家长会不都是爸爸或者妈妈去开的么?”

宋大权干咳一声,好让人理会他这货真价实的爸爸真实感受的意思。“他许老师,不瞒你说,我没给宋星星开过家长会!”

许建国不知道怎样接话了,依他小学在乡下受过的教育见识,这事的可能性有两种:一种是宋星星的学校压根儿就没开过家长会。另一种是宋星星的学校开了家长会,宋大权每次都避而不去,拿儿子的教育和老师都不当一回事。

“是我不让爸爸去的!”宋星星先老实坦白。

“不怪孩子,我这么一个又脏又丑的老头,去了也是给孩子丢脸。还有她妈,更不用提啦,走出门能吓死人的……”

许建国张张嘴,咽回去的话是:“儿不嫌父丑,狗不嫌家贫!”他想:“有的事说起来当然比做起来容易得多,但要是换作自己摊上宋大权这么一个懒爹,那么一个疯子娘,就一定会让他们去参加自己的家长会了么?只怕未必!”

“好吧,宋星星,我答应你,下次你学校的家长会,我给你去开。”

“那就好,那就好。他许老师,还得委屈你,就说是宋星星的……哥哥,不知使得不使得?”

许建国在心里苦笑,这确实挺叫人介意的事——按辈分来讲,合着你宋大权白得一个儿子?不过,事已至此,自已还能说“使不得”不成?

那当儿,里头房间又传出巨大的声响,还伴随女人疯狂的叫嚷。许建国猜测是宋星星的妈妈又开始发疯。宋大权嘴里骂娘,却不耽误他快步往后头去处理他疯老婆的事。

宋大权安抚住婆娘,拿他许哥哥不当外人,头一次跟许建国叨咕他这疯婆娘的事:“还不都是因为穷,正经婆娘娶不起。这婆娘从前疯得更厉害,生下宋星星后,还因为一直吃药的缘故,疯得收敛些。”

“带到医院瞧过没有?”

“这事,宋星星也没少跟我嘀咕。最近有打算呢!长此以往确实不叫事儿!怎么说她都是孩子的妈!”

宋大权说这话的当儿,宋星星歪着脑袋听得挺认真,许建国瞧他一眼,再瞧一眼。见那孩子双眼湿润,紧紧抿着的双唇却是极力克制着什么。这孩子,无论是笑是哭,都不是他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样儿。许建国反倒觉得心疼。他摸摸孩子的脑袋,只能无言叹气。

天色已不早,不得不告辞了。宋星星把许哥哥送出院门,少见地依恋不舍。要真有个许建国这样的哥哥,这孩子怕会一气跟着到城里去。

下:春暖

入冬的最后一次精准扶贫走访,依万小年的意思,宜早不宜迟,山里冷,越往后冰雪封路的可能性越大。“许建国,我这么说吧,宋大权那一家子,要不给他们把这些棉被羽绒服之类的送到手上,他一家三口,冻死哪个,我都脱不了干系。谁叫我倒霉,摊上这么一个扶不起的精准扶贫对子户呢?”

“这次我可没法陪你去了!”

“那不成!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今年的这最后一次精准扶贫走访,无论如何得陪我走一趟。”

“我的计划是之后一周再去,我答应了宋星星,给他去开家长会。”

万小年对许建国竖大拇指,一幅小瞧了你的表情。“后一周,我想想……要不我也往后推一周。就怕到时又有别的事,公司年底事儿多!”

“你到时要是有别的事,我一个人去也成!”

等的就是许建国你这么一句话。

隔天,万小年兴高采烈,凑到许建国身边,“你到时不用再一个人去宋大权那儿了。我给你找了个好伴儿!”

“谁?”

“猜猜!”邀功似地请人玩猜猜看的游戏,不是这个铁娘子经理的说话做事风格。许建国猜这愿意当他“好伴儿”的人身份特别。

“我就不卖关子了。丁蜜蜜说秋游那次她没去成,这次要找补。”万小年眨眨她睫毛长过头发的双眼,魅惑到起电。在这个四十来岁经理的眼中,大概许建国需要一点这方面的事先启蒙。她放下身段陪练,权当对他又一次答应替她代劳,做那一月一次的精准扶贫走访苦差事的感谢。

“怎么,丁蜜蜜上次相亲没相成?”许建国脱口面出。话说完,才觉得自已其实很在意此事的。问这话的语气,实在不该这样喜出望外。

“这不正是你希望的么?”万小年又嫣然一笑。

刚到怀安乡小寨子村口,许建国便瞧见路边等着的宋大权和宋星星父子俩,正双双引颈长望。

“他哥,咱就先去学校给宋星星开家长会吧!这孩子一大早,就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可把你盼来了!”等许建国把车停稳,这懒汉瞧见副驾座上的丁蜜蜜,又自来熟自说自话,道:“这车里还有一位美丽姑娘,倒是面生,想来都是好心人,来帮扶我宋大权过上好日子的。要不姑娘你先去我家,让他哥开着车和宋星星直接去学校……”

“我,去你家?”丁蜜蜜的表情有点夸张,先给人家察言观色行方便。

“可不,家里虽然穷,好歹我这一个月,把院子和屋门都拾掇拾掇,瞧着像样了些!”懒汉的意思,他好不容易拾掇出来的家,并不辱没你大驾光临。

“许建国,我还有更好的去处吗”丁蜜蜜有点生气。许建国这会儿确实不该看笑话的样儿。“你听这人的话,说得好像我上他家相亲来着!”小姑娘说话口没遮挡,她拿这话说许建国还差不离。

光这一句,激得许建国心里起隔应,朝宋星星扭转头示个意,让孩子上了车,一声“走吧”,掉转车头,留下两声车儿的哼哼,掀起一阵尘土直往懒汉脖子里灌。

说是家长会,这乡下学校不比城里,乡下家长该当老师的话是耳边风的时候,可不会跟你客气。全校一百来个学生,也就来了三四十个家长。五年级的宋星星同学拔得头筹,不仅哥哥来开家长会,连哥哥的女朋友也重视他的学习,来凑人数。二人立在一群乡下汉子婆娘中,鹤立鸡群似的。

宋星星跟老师原本介绍来参加他家长会的是“哥哥”和“婶婶”。他自己拿不准这女的跟许哥哥的关系,这么说,当然完全是为了人物身份匹配地位的合情合理。这会儿这女的笑模笑样,亭亭玉立在许哥哥身边,不说是“婶婶”,乡下人岂不是更往歪里想?说是“女朋友”,还是许哥哥给他的启示。那女的暗地里,重重地拧了一把许哥哥的胳膊,疼得他龇牙咧嘴。宋星星瞧着心里老大不愿意。

宋星星家长来得多,从校长到主科老师,都特别关照的意思,跟两位家长都赏脸聊了许多。不外乎宋星星脑瓜子挺聪明,是个可造之才,最近这一个学期进步很大,校长老师们都看好他,希望家长配合,能把他培养成才……许建国连连点头称是:“感谢老师,感谢校长,感谢学校……对舍弟宋星星,请只管严加教导,他这当哥的,除了心存感激,绝无二话……”他把家长扮得挺称职,把个丁蜜蜜瞧得目瞪口呆,掉头跟他嘀咕:“哎,这小孩不会真的是你亲弟弟吧?”

“想多了哈!家长会么,将来总会有参加的时候,这次权当彩排!”

“我就说么,你还能没有自己的小算盘?”

“那是,有了经验,将来就连你孩子的家长会,我也乐意代劳呐!”许建国想:“这姑娘大大咧咧,糊里糊涂,不知把自己这句抛砖引玉听明白了没有?”

“不劳你费心!”

……

说话间,车子又回到了村口。三人下车,走了一小会儿,便来到宋大权家。果真像宋大权所言,他把家拾掇得有了一点家的模样,门口和阶沿的荒草已经除尽,院子也打扫干净,屋里不再挂满蜘蛛网,蟑螂和老鼠也收敛了许多,不再大白天循着人的脚跟儿乱窜……只是宋大权话多的本性难改,对着屋里正墙中间贴着的一张宣传画手舞足蹈,说的是:“没想到我把这屋子一拾掇——这屋子也是上了年岁了。居然叫我找出了毛主席在延安的宣传画。你瞧我把这画儿往墙上一贴,是不是让整间房子都亮堂起来了?你们再瞧这底下的字儿‘党的光芒照四方!’毛主席是真厉害,领导共产党解放了全中国不说,直到现在,不是党的政策好,号召你们当志愿者,下乡来精准扶贫,像我家这样的,全家饿死怕是都没人晓得……唉,说来惭愧,我年轻那会儿,最大的想法就是入个党,也当个党员干部之类的。对了,他许哥,你是个党员吧?”

许建国点头说是。

懒汉马上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党员就是你这样儿的人才配当。”

“你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真想入党,积极追求进步,总有一天能入党的。”

“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有自己之明,党员不是我这号人当得了的!不过,我也算悟出来了,我自己再不长进,还有个宋星星,他将来也是要入党的。儿子就是我的指望,我的命根儿,可不敢再委屈他……”这懒汉一开口,就没完没了,这回说的倒有几句是中听的。许建国只诧异比起前几次来这儿,只有这回见这懒汉开始脱胎换骨。都说事出有因,难道真如他所说,是为了不敢再委屈他的儿子宋星星。

“可不?连老师都说了,宋星星这样的聪明孩子,好好培养,就是个人才。等他长大,你家的光景,指不定过得比谁都好呢!”许建国把家长会上老师的话,给懒汉传了传

“这话我爱听!”宋大权又满脸堆笑,“上几回我见你们给宋星星剃了头,瞧着瞒俊俏,又考了100分,我寻思着再不敢这么懒散下去。我自己找个疯婆子当老婆,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再不敢殆误了我儿子……”

看来还真是!

有丁蜜蜜相伴,返回的车程又令人倍觉短暂。小姑娘叽叽喳喳,一会儿问的是那外头山坡上的是什么树?一会儿问的是这山里有野兽吗?要是窜出个小野兔,抓住带回城里当宠物倒也不错。一会儿又说,我听那小孩喊你哥哥?便宜你,白捡个‘弟弟’。

“人家只是随口这么说说,哪就能当真了?”许建国听不出自己话语里的憨厚。丁蜜蜜只当他好“欺负”。

“我瞧你人缘挺好!老实坦白,除了‘弟弟’,别处是不是还有‘妹妹’?”

许建国听她话儿刁蛮,一幅无理取闹的样儿,也奇怪自己竟恼不起来,“有啊,我家里有个亲妹妹!”他老实坦白。

“你家除了妹妹,还有什么人?”

“还有爹娘啊,所有的人家不都是有爹有娘么?”许建国瞧丁蜜蜜一眼,意思是这也值当你问,别不是没话找话说。

“嗯,从人口结构,可以看出你家不赖!”

“怎的?看上我家了?”

“就算看上了又怎么着?”

“看上我家就给我当媳妇呗!”

“美得你!”

好吧,连表白都省了,这一趟精准扶贫的苦差,谁能想到还出来个“两情相悦”的结果。

返程剩下的路,二人聊着天,话题最终停留在宋星星的疯妈妈身上。

“不如我们出点钱,让宋大权带她到医院看看,兴许就能治好了呢!”小姑娘的想法单纯又美好。

“这事我先前也帮他们打听过。说的是彻底根治的可能性不大。但是吃药能慢慢控制病情,延长复发的时间,减少发作的频率。其实,我们公司先前的扶贫帮困中,也有这方面的考量。那懒汉之前自顾不暇,哪里还能照顾他老婆按时服药。所以,宋星星他妈又时不时发作一场!”

“他妈疯病发作,宋星星肯定痛苦!”

“那还用说?还有宋大权,老婆一次次发疯,对他来说也是不小的打击,心里也不好受。”

……

过完年,新年头一天开工,各人都让自己瞧着就能“和气生财”的样儿,办公室里一片祥瑞。万小年又在招徕年初头一次走访精准扶贫对子户的志愿者。许建国听她讲就在本周末,心里直叫苦。本周末他跟丁蜜蜜说好了,要头一回上女朋友家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大人,熟轻熟重,他当然拎得清。问题是宋星星那孩子在他心里头也占着份量,这开年头一次的走访,想来要让他失望了。

等周一回办公室,万小年的口气,像是发现新大陆:“……当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那么懒的一个人,他一开年,居然在屋后的荒坡上,种下了两亩土豆,新耕了门前的水田,准备谷雨过后就插秧。屋旁还圈了羊圈,里头养着一公一母两只山羊以做繁殖用……你们可别忘了,我们前年白送给他五只羊羔帮他立家计,他宰的宰,丢的丢,这回可是他主动养起来的……你们大家说说,是什么令那么一个懒到骨子里的人,改头换面,成了勤快人?”

这谁能说得来?你万小年是这事儿的负责人,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拿来考别人?

“许建国,我想,这事儿的答案,得在你这儿找!”

“何以见得?”

“这次走访,你没去,但宋家父子当我们去的人全都不相干,口口声声打听的是许哥哥。”

 许建国瞧瞧丁蜜蜜,他想改变的何止是宋大权,从前自己可不敢就这么直眉愣瞪地瞧她。“我猜,宋大权现在是看到了点儿希望,他的儿子宋星星给了他希望。是谁说的,‘希望是坚强的勇气,是新生的意志’?”

去许建国家是年前就议定的事儿,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何况丁蜜蜜一点儿也不丑。

早春很少有这样响晴的天气,他们出发的时候,许建国略一犹疑,又往车子的后备箱扔进两箱牛奶两袋面粉和一桶食用油。丁蜜蜜朝他笑,“咱们这不像去你家,倒像去哪儿做精准扶贫走访的志愿者。”

许建国也笑,他得先拿出笑来安抚人,笑完才正经说话:“咱们先去宋大权那儿瞧瞧可好?索性那里离我家不算远。”

“我还能说不好吗?那宋星星,分明是你亲弟弟一样。”丁蜜蜜也笑眯眯,这姑娘笑起来眉眼是弯弯的,如新月升上柳梢头。

“那天在办公室里听万经理那么一说,不知怎的,心里一直就惦念着。”

“怎么说呢?你要不惦念着,兴许我就不跟你走这一遭了。”早春的风把姑娘的脸吹得红扑扑。这年头,像丁蜜蜜这样不往脸上描画各色颜料的姑娘,实属少见。“你知道吗?许建国,我那天跟在你身后去给宋星星开家长会。发现你确实是个给孩子开家长会的顶好人选哦!”这样真实的丁蜜蜜叫谁会不喜欢?许建国觉得自己一辈子的好运气里最好的一次,就数带丁蜜蜜一块儿去给宋星星开家长会的那一回。

宋大权又不在家,宋星星正在堂屋里写作业,见二人进屋,脸上马上盛开出一朵意外之喜的笑。

“宋星星,你最近学习有没有进步?|”丁蜜蜜先发问,亲切又温柔,占尽做女人的先天母性优势。

宋星星手往堂屋的正墙上一指,话儿却简;“两张奖状!”

许建国和丁蜜蜜顺着他的指尖瞧去,只见那儿的毛主席宣传画下面,端端正正地贴着两张奖状。一张上面的大字写的是“三好学生”,另一张上面的大字写是“第一名!”

“你爸爸呢?”丁蜜蜜又问。

宋星星再伸手往屋外一指。二人顺着他的指尖瞧去,只见远处阳光灿烂的半山坡上,宋大权正在那儿躬腰劳作。他老婆跟在他身后,正往肥沃的土地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棵棵小树苗。更远的山野间,已经可以看见桃枝涨苞, 柳枝萌芽……山坡下的田野里,麦苗泛青,豆苗开花……

这是个充满希望的季节!这是个充满希望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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