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孚
刚入夜,天气就开始犯起神经病。大北风一边嘬起嘴唇吹响尖利的口哨,一边挥舞着枯枝败叶,在村巷里横冲直撞。好一个淘气的家伙!它一会儿冲进院落,扬起一把沙子抛向门窗;一会儿又跑到供销社的门前,把一位晚归的颤颤巍巍的老爷子推了个跟头。那老汉也不是吃亏的主儿,从地上爬起身,拍拍腚上的土,便破口大骂:“刮!就会他妈的一个劲儿地穷刮!”
这是1969年的冬天,冰封大地,寒气袭人。我插队的小山村也和许多大都市一样,三天两头地召开批判会,收获了很多革命口号,却未能收获足够的粮食。农闲时节,家家户户都是早晚两顿粥。
此刻,我与同屋住的知青志强蜷缩在土炕上,听着狂风肆意地敲打着窗棂。晚饭吃了一肚子的玉米糁粥。那粥,我们称呼它“电影粥”,原因是:低下头面向粥碗,里面就会映出一个玉米糁味的你。用粥撑鼓肚子也解决不了饿,两泡尿后,肚子变成了一个瘪口袋。过一会儿,里面就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呻吟。
饥饿,也是一种“痛”,虽不是撕肝裂肺,但它让你坐不稳,睡不安,站着发晕,躺着发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难受。我眼睛大睁,望着黑黢黢的房梁,忽然忆起萧红在一篇散文里描写的“饿”的感觉:“坐在小屋,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又不是睡。”脑子里想“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
当下,志强饿得几乎要发疯,在土炕上骨碌来,骨碌去;末了,将右手的五根手指攥成拳,猛地劈向面前的空气,嘴里恶狠狠地骂了句什么,没听清。
我无法入睡,索性跳下土炕,点亮油灯,趿拉着两只露脚趾的鞋,四处搜寻可吃的东西。瘦成竹竿的一个人,穿着小裤衩,哆里哆嗦赤条条地转着圈在屋里走,那形象该是多么的可笑!油灯晃动着小火苗,将微弱的光线扩散到烟熏火燎的土墙上,同时也复制了忽大忽小的身影。看到这些,心里酸酸的,想哭,却没有眼泪。
经过一番侦察,我向志强汇报:“眼下,屋里只有两种东西可吃,一是咸菜,二是凉水。”
志强说:“咬一口咸菜,喝一口凉水,这个方法行,能解饿。”
“放屁!”我嘲笑他道,“咸菜、凉水吃一宿,等不到天亮,咱俩都得变蝙蝠。”
志强认真地说:“你插队比我早两年,接触的人多。仔细想想,这个村的人眼下谁能给咱几口吃的?”
一句话提醒了我。沉思片刻,猛不丁想起一人,自言自语道:“对,就是他——寅生爷!”
志强问:“寅生爷是谁?”
我答:“说起来话长,当下没功夫摆龙门阵,我先领你去他那里打牙祭,留着那些闲篇,吃饱了再聊。”
他不相信,顶撞我道:“哥们儿,你不是糊弄我吧?你若拿我开涮,可别怪我跟你动真家伙。”
我说:“瞧你那假装能耐梗的德行!废话少说,穿衣服,拿手电,走人!”节气正当“三九”,穿的少,深夜出门,要冻成冰棍的!于是两个人一通儿忙活,凡是能穿的,都把它套在身上:秋衣秋裤,毛衣毛裤,棉衣棉裤,帽子围脖,手套口罩,武装成两个眨巴着眼睛的大圆球。
“寅生爷住在哪儿呀?”出离院门,志强回头问我。
我说:“他住村外的机井房,那地方离村子不远。”
天黑。风硬。一出村,北风的尖啸声如同火车拉响汽笛。它携带沙子、枯枝向人扑来时,裸露的脸立刻就感到针刺一样的疼痛。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赶紧转过身去。田间小路,曲折回旋。走在黑洞洞的旷野里,一脚高,一脚低,一不留神就会让石头绊倒或葛针撕破裤子。我和志强晃着手电,提心碎步,战战兢兢地走着,简直就是一溜跟头地摔到了目的地。
因为是深夜,敲门声有些震耳。机井房里先是传出一串干咳,随后便是一声壮喝:“谁呀?”
我立刻高声应答:“寅生爷,是我!”
门开了。冻得打颤的志强,第一个冲进屋。
“出事啦?”坐在炕头编筐的寅生爷,见到我俩突然深夜降临,放下手里的东西,嗖地站起身。
“没出事。”我赶紧说,“就是有点儿睡不着,便带着同屋住的伙伴到您这里串个门儿。”马上又找补了一句,“志强,快叫寅生爷。”志强立刻上前鞠了一躬,通报了姓名,算是打了招呼。
“为啥睡不着?挂念谁呢?”寅生爷问。
“谁也没挂念。”我说。
“那就是饿的!”寅生爷了解知青的处境,话说得十分肯定。
我犟嘴说不是,可志强却使劲地点头。寅生爷哈哈大笑起来,爽快地说:“你俩都上炕,炕上暖和。我来烧火烤红薯,这可是你们城里娃的最爱。”嘴里说着,点燃一把柴草麻利地塞进灶膛。转身对我说:“我用一下你的手电筒,去屋外地窖里拿点儿红薯。你也别闲着,帮我添柴烧灶。”
寅生爷提着一个柳条编的簸箕出去了。我蹲在灶前,往灶膛里添柴。志强两条腿骑着炕沿儿和我聊天。
“你怎么跟寅生爷这样熟悉?”他问。
我说:“我来这村插队比你早,那天是寅生爷赶着马车去火车站接的我。我们爷俩聊了一道……”后来我才知道,他16岁入伍,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八路,胸前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子弹打的,有炮弹皮炸的,有刺刀扎的。他一辈子没结过婚;因为没文化,复员后只好回乡当了农民,生产队照顾他,让他看守机井房。他是村里的“红火人”谁家有红白喜事,他都过去帮忙。村人对他很尊敬,年龄和他相仿的,见面都亲切地呼他寅生哥;上学的娃娃们,一律叫他寅生爷。
我一边说话,一边烧灶,接连往里塞了三块大柴,不但火势没有旺起来,反倒给压灭了,弄得满屋子都是浓烟。志强捂着鼻子躲在炕旮旯咳嗽不止,偶尔还间歇地骂两句:“废物!骡子……”
这时,寅生爷端着一簸箕红薯进来了,喊了句:“好大的烟呀!”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把屋门打开半扇。一时间北风呼地涌进门来,屋里的烟雾便逐渐消散。
寅生爷走到灶前看了看,问我:“在家没烧过灶?”
我说:“没有。”
他说:“人要实,火要虚。烧灶紧的添柴不行,要掌握好斤劲儿。”
我问:“斤劲儿这个词,怎么讲?”
寅生爷挠着头,眨巴着眼,琢磨了片刻,一笑,说:“斤劲儿就是斤劲儿,我是大老粗,没上过学,说不好。”
我忽然觉得我错了,不该对寅生爷这样刨根问底,赶紧连说了三句:“我该死!我该死!我该死!”
寅生爷烤红薯真是个手艺!他不让红薯直接接触火焰,而是把一块块红薯全藏进灶灰里,用灶灰的余温将红薯烘熟。这样烤的红薯软糯、香甜,表皮却一点不煳。
我和志强盘腿坐在寅生爷暖烘烘的土炕上,吃着香甜的红薯,听着屋外呼啸的北风。寅生爷坐在炕沿上,笑容可掬地望着我们,眼睛里流露出爱怜的神情。
寅生爷是1992年农历5月初5过世的。那天雨下得很大,檐挂飞瀑若盆倾。在灵堂,前来悼念的人挤了一屋子。我向闭着眼睛的寅生爷深深地鞠了一躬,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仿佛被一片大哭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