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腊月二十三,桌子板凳往回搬;腊月二十四,老师不管娃娃的事。”
刚考完试,还没放寒假呢,不管是低年级的小孩子,还是我们高年级的大孩子,一边兴奋地跳着蹦着,一边唱着喊着这句顺口溜。过往的大人们,大概也受了影响,要不就是想起自个小时候,嘴里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哼。
要放假了,要过年了,那种心情,别提有多高兴了!
寒假虽然没有暑假那么多的好玩,比如到涝池里游泳,到河渠子里捉泥鳅、摸螃蟹,爬到堤坝的柳树上,用柳条编成帽子戴在头上玩打仗,当然也没有脆甜的瓜果可以去摘去吃,但我们照样喜欢寒假。正如那顺口溜里说的,不但老师不管娃娃的事,大人也不管,自由自在,还有零钱可以买些自己喜欢的小东八西。暑假虽说玩的东西多,但早上不能睡懒觉,还要顶着太阳到地里摘豆子、拾棉花、打猪草。寒假就不一样了,大人是出奇的宽容,连洗碗、喂鸡这样轻省的活儿都不用我们做了。腊月二十三扫房子,也不用我们帮忙。扫完房子,大人们又开始蒸过年吃的白馍和走亲戚用的花馍。夜里要起几大盆的面,白天要蒸好多锅。忙不过来,就叫巷里的婶子阿姨帮忙。馍蒸出来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一箅子一箅子,白光溜圆地摆放在院子里。我们从外面玩回来,大人们怕我们撞到,像是守着米堆赶鸡似的,连忙挥着手:“去去,到外面玩去,外面玩去。”
瞧见没,他们还逼着我们玩呢。
虽然天气寒冷,可乡下的孩子有几个会把寒冷放在眼里呢?巷子里,戏楼里,村委会前的场地上,到处都是孩子。女孩玩沙包跳绳,男孩玩杏核玩斗鸡。一个个手指脸蛋冻得通红,鼻子低下清鼻涕多长。
腊月二十九,是年前镇上最后一个集了。水果糖呀、瓜子呀,香烟呀,茶叶呀,对联呀,门神呀,过年放的炮仗呀,大都是这天去置办。有的东西村里的商店也有,但村里的比集上的贵。
今年说什么我都要跟去。不为别的,就为了炮仗。我最爱放炮仗了,二踢脚敢拿在手里放,好多同学都不敢。行垒宏也不敢,他虽然炮仗比我们多得多,可胆子小,不敢拿在手里放。
大拇指粗,一拃长,红彤彤的二踢脚,头朝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尾巴。刚掏出打火机,那些女生就捂了耳朵,躲得远远的。我打着打火机,毫无畏惧地凑向那药捻子。只听呲呲呲,嗵地一声,炮仗窜出老高,叭地一声在空中炸开,留下一团青烟在天上得意地变幻着各种图案。
我的大胆其实是叫行垒宏逼出来的。去年寒假,我正跟同学们在我们家门口玩,他故意抱着一粗捆炮仗在门前放。同学们都跑过去看。很快我就发现,不管大炮仗小炮仗,他都插在土里,不敢拿在手里。我就挖苦说:“胆小鬼,有本事拿手里放呀!”振奇也在一旁起哄。行垒宏反将我:“我不敢,你敢?有本事你拿手里。”说着挑出一个又粗又长的二踢脚伸到我鼻子底下。同学们目光都朝向我。我一时不知所措:“这,这是你的炮仗又不是我的。”因为我也没放过,也害怕。行垒宏讥笑说:“说人不如人,不如不说人。”跟他一起的几个男生就裂开嘴哈哈讥笑了起来。我上前一把夺过,拿起打火机。
我见大人放过,觉得应该没啥事儿。我学着大人的样子把炮仗拿好,捻子拽出来,稳了稳神,然后把打火机凑到跟前。
行垒宏他们几个吓得躲到一旁。
一下,两下,三下,打火机着了,手却不由得抖了起来。打火机也像害了怕,火苗慌乱地摇动着,不到到跟前去。
“快点呀!我手都举麻了。”行垒宏拿食指堵着耳朵眼儿,催我。
我一咬牙。把炮仗点着,背过脸去。就听呲呲呲一阵声响,接着
嗵地一声,炮仗端直飞上天去。叭地一响,在天上乐开了花。
我拿起一支,伸到行垒宏的鼻子底下:“轮你了。”
他哆哆嗦嗦地接住,愁眉苦脸地捏住炮仗屁股,胳膊伸出老远。打火机打了好多下才打着。他闭着眼不敢看,打火机离炮仗一大截在那儿乱晃。振奇嘴里嘭地一声,吓得他把手里的炮仗一下扔到地上。大伙哈哈笑了起来。我过去捡起,又放上了天。
我若无其事地拍拍手,别提有多神气了。
没想到我竟然放上瘾了。其实我是想显摆。
可是父母别提有多小气了,每年都买那最短最小最便宜的。鞭炮也就一尺来长,点着还没跑开就响完了。小炮比筷子还细,拍塑料袋都比它声大。我每回安顿给我买二踢脚,嘴上答应的好好的,拿回来一看,还是短鞭小炮,而且理由总是一成不变:“忘了。明年给你买。”“年年都忘忘忘!”“过年有个意思就行了,谁有那么多钱搁那上面糟蹋!”
今年说啥我都要去集上自个买。
爸爸一推出自行车我就跳到后座上,妈妈问我:“你去做啥?”我刚要开口,转眼一想,要是说出实话,妈妈肯定又要东说西说,就去不成了。
“我,我去看看。”
“有啥好看的?”
有了:“老师叫我们写一篇寒假作文。”
妈妈一拨拉我的脑袋瓜:“下来!小屁孩还跟大人耍心眼。”
我紧抓住车座,说啥都不松手。
“那你去,我不去了!”妈妈生气地说。
“行,我跟我爸去。”我巴不得呢。
爸爸说:“你妈要扯布。你会扯还是我会扯?”
“扯布做啥?”
“给你爷爷做棉门帘。”
“不管,我就是要去。”
爸爸把嘴贴我耳朵上:“你想要啥说,爸保证给你买。”
我想要个城里孩子背在背上的书包,爸爸“保证”了多少次,一次都没兑现过。现在我还背着妈妈用碎布片集的书包呢。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花钱的事都是妈妈说了算。可话说回来,那书包我并不是真心实意非要不可,因为的确太贵了,好几十块呢。但鞭炮就不一样了,没那么贵。
“要不就叫去吧。”爸爸用商量的口吻跟妈妈说。
“一个自行车咋坐?”
我赶忙说:“我坐前面梁上。”以前不都是这样么。
“就叫坐前面梁上。”爸爸说。
“来回三十多里地。粉条便宜了我还想买捆粉条,咋带?”
不管他们说什么,我抓着车座的手就是不松开,妈妈生气了:“这娃咋越大越不懂事!人家娃都知道体谅大人,大人说啥就啥,你咋就光知道耍,光知道玩,一点都不知道心疼大人?小小都这样,长大了还能有啥指望……”
爸爸打断她:“行了行了。娃不就想上个街,叫你说这么一大滩。”他撑好自行车出去了。
不一会儿,爸爸骑着大伯家电动摩托回来,对妈妈说:“你跟娃骑上头里走,该买的东西先买。我骑自行车到五金店看完料后,在百货大楼门口等你。”
家里前年盖了房子,没做门窗,爸爸过完年想把门窗做了。
妈妈买好东西,在百货大楼门前找着爸爸。爸爸问:“都买好了?”
“嗯。”
“炮仗还没买呢。”我连忙提醒说。
我们一块到了卖炮仗的商店,我一进去就对售货员说:“我要二踢脚。”
“要哪种的?”他指着货架上那一排高低不等、粗细有别、颜色各异的二踢脚问我说。
嗬,这么多!那最大的足足有我小胳膊粗,半尺长。别说放了,看着都让人害怕。
要买就买最厉害的。我手一伸,售货员给我拿了一捆。
“多钱?”
“三十。”
妈妈连忙给推了回去:“孩子小,不敢放这个。太危险了。”
售货员说:“没事,都正儿八经厂子进的,保证质量。”
“我不怕,我就要那个。”我急忙说。
“听话!伤了咋办?电视上那么多炸了手炸了脸的,你还不害怕?”
我不听,就是要。
爸爸就说:“给买个吧。”
妈妈瞪了他一眼。
爸爸说:“你放心,我搁旁边看着。一年年就这一回……”
我伸手去拿,妈妈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由分说,把我拉出店外:“你这娃到底长心没长!这几个烂炮仗就三十?你爸一年年在外打工,吃的啥,穿的啥,下的啥苦,你知不知道?你爷爷那么大年纪还下地……”妈妈一撩衣襟,“好几年我都没添置过一件新衣服,这都是为了谁……”
又来了,我别过脸不听她。
妈妈一见我这个样子更生气了,从里面口袋掏出钱往我手里一塞:“去去!买去!想买啥买啥!都响完放完,以后也不吃不喝不念书了!”
妈妈把我往商店里推搡。我一把把钱塞还给她,哭着跑开了。
爸爸追上我,我说啥也不坐。爸爸叫妈妈骑上车,带着东西前面先走。等妈妈走远了,爸爸掏出钱对我说:“走,爸给你买去。”
我没接,赌气地继续往前走。心里又委屈又难过。
回到家,妈妈不跟我说话,我也不跟她说。爷爷问我咋了,我没吭声。吃完饭,碗一放下就出了门,到了振奇家。
振奇和他上初中的哥哥正在院子里做链条抢。巷子里比我们大的男孩都有链条枪。
我从振奇哥哥要了些链节回到家,我也要做一个链条枪。
做着做着就觉得铁丝做的枪身握在手里绵软轻飘,不欠手,也不得劲。
能不能固定在木头上,用木头做枪身?
可链节咋装上面呢……
对了,在上面刻了个槽,槽里面穿截铁丝,把链节穿上去固定住不就得了。
我找了块硬木板,画好枪身,叫爷爷帮忙拿锯子锯好。
用镰刀头一点一点刻槽。
爸爸喊我吃饭。
“我不饿。”
爷爷来了:“吃完再做。你妈把饭端桌上了,你不吃又要说了。”
“马上就好了。”我头也不抬地说。
过了会儿,爷爷端着米汤拿着馍来了,放下催了我声就走了。
“不吃了把碗给我端回来,一顿叫人洗上几回碗!”妈妈在喊。
爷爷来了,我端起碗,三两口把米汤喝了,叫爷爷把碗拿走。
槽终于刻好了。我把地上的木屑扫了,到爷爷房间,把火筷子插在炉子里,钻装枪机的窟窿。
因为心太急,火筷子一滑,差点戳手上。爷爷吓得,拿过火钳:“你说往哪钻,我来……”
终于做好了。
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这多有势!
到妈妈房里,从橱柜里拿了个小炮,剥开,把药装上。一扣扳机,叭——
我大喜过望,一下子蹦起老高,举着枪,跑到厨房:“妈,爸。看,我的枪!我的枪!”
妈妈无动于衷:“拿谁的?”
“我的,我自己做的。”我喜不自禁。
妈妈继续擀着面:“念书这么用功就好了。”
爸爸却问:“能响么?”
“能。刚才你没听见么?”我说着装好药,举起。妈妈不由自主地放下擀面杖,捂起耳朵,往后一退。
我走到门口,朝着门外。叭地一声,比刚才还响亮。
爸爸说:“叫爸试火一下。”
我跑出大门,叫伙伴们看,他们羡慕得。就是那些大哥哥,都一个个拿在手里,端详半天。
我得意极了。故意走到行垒宏面前,心里说:你那些炮仗算什么!
我准备了个小药瓶,用铅丝打了个小匙搁在里面。一心等着大年初一家家放过鞭炮之后,去捡那些没响的剥药了。
初一一大早,我正和振奇在那里捡炮仗,行垒宏来了,手里拿着个塑料枪,装模作样地朝不远处的小牛犊瞄准。只听啪地一声,小牛犊哞地一声惊叫,撒腿就跑。
原来还能射子弹!
我正在那儿发愣,行垒宏显摆地对我们说:“还能打麻雀,信不信?”他不屑地瞅着我手里的链条枪,挑衅地说,“敢不敢比比,看谁打得远,打得准?”
我没有吭声。
他大方地让每个伙伴都玩了一下。他们瞄墙头的瞄墙头,打树干的打树干,射土堆的射土堆。
枪是他在外面干事的姑姑买的。子弹是塑料的,豌豆粒那么大。
大伙都跟着他去了。
我耷拉着脑袋同振奇回到他家坐在院台上剥炮药。他哥哥回来,看我们没精打采的,就问怎么啦。振奇就说了行垒宏枪的事,还说要跟我们比。
振奇哥哥说:“拿人家的东西比那算什么本事,要比就比自个的……”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对了,班主任韩梅老师给我们讲过。有的同学作文写不出来就抄别人的,我也这样做过,韩梅老师就对我们说:“要写就写你们自己的,别人的再好总归是别人的。这次没写好,找出问题所在,改了,继续写,终究是能写好的……”
她还给我们举了爱迪生小时候做板凳的故事,不就一次比一次做得好么……
我腰杆子一下子挺直了许多!
第二天见到行垒宏,他手里的枪却不见了,看见我们还远远地躲开了。后来才知道,那枪老卡壳,他一气之下给摔坏了,比赛的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寒假转眼间就过去了,爸爸出门打工去了。我把链条枪收好,背着书包去了学校。
到了学校才知道,韩老师要去进修了,不带我们班主任了。
同学们一个个都很难过,大家不约而同地买了小礼物,可韩老师都给我们还了回来:“你们现在都是学生,要父母养活。穿的、吃的、学习用具,都得从父母要钱。我也是做儿女的,知道他们挣的每一分钱都不容易。收这样的礼物,老师心里不安……”
想起年前跟父母在街上闹活,我惭愧地低下头去。
韩老师说着打开纸箱,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卷,展开。
啊!原来是我画的画。
韩老师走下讲台,一边让同学们观看一边高兴地说:“一枝盛开的梅花,许多小鸟围在周围快乐地歌唱……画的是不是很漂亮!这张画老师收下了。”
我杵在那里,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当初其实也想象别的同学那样买张贺卡什么的,后来想起了上次比枪的事,想起振奇他哥和韩老师给我们说的话,于是就画了这张画。送前忧虑再三:老师会不会喜欢?同学们会不会说我小气……
韩老师走到我跟前:“谢谢!”然后对着大家说,“莎士比亚曾经说过,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恩格斯也说,自从有了人类,有了人类的智慧,地球上开出了最美的花朵!汽车、轮船、卫星、宇宙飞船,还有动听的音乐,精彩的电影,感人的诗歌……这些不都是最美的花朵么!所以老师期望你们,也相信你们,将来一定也能用自己的智慧,自己的创造,开出自己最美的花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