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初中是在镇上上的。父亲赶着驴车,拉着铺盖和木箱,把我送到学校。我和我们村的争荣,还有三个女生分在了一(五)班。办完入学手续,到宿舍把铺盖铺好,箱子摆放停当,看看没别的事,父亲吆着驴车回去了。
时间还早,我和争荣就去逛街。以前因为路途遥远,还要翻沟,来一回可不容易了,现在住这儿了。我俩一家一家商店挨个地转。
到了新华书店,我喜出望外,这里还有教画画的书!叫售货员拿出来一看,正是我要找的画国画的。小心翼翼地打开,一页一页地瞧,最后一看定价,啊,二十块八!咋这么贵!比语文课本薄多了,可价格却是它的四五倍。我把书还给人家。颜料就在那儿摆着,肯定更贵,算了,还是别问了。
“有没有宣纸?”我说话都有点不自然了。
我想看看宣纸到底是啥样。
我一直想学画画,将来当个画家。小学五年级时,美术音乐课经常上别的课;六年级要初考,干脆把音乐美术都取消了。我就对父母说不想上学了,要跟村里的画匠去学画。班主任芮老师知道了,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以为画得象就行了,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画得再象也顶多是个画匠。真正的画要有意境,有神韵。我就问啥是意境、神韵,芮老师讲了半天我也没大懂。她就从案头拿起一张报纸,上面印有徐悲鸿的一张奔马。老师说这才是真正的画,国画。我一看,跟我平时画的就是不一样,看上去很有气势。走时,我向芮老师要了那张报纸。一回到家,就拿出毛笔照着画。可画来画去,怎么也画不出人家那样的效果。墨不是浓了就是淡了,不是太干就是太湿,最后涂来涂去就成一坨墨块了。再问老师,老师说这得用宣纸。我跑去商店,可没有宣纸,说是镇上的书店里才有。父亲赶会时我一再叮咛他买宣纸,最后还是拿着粉莲纸回来。说宣纸跟麻纸一样,根本就写不成字,贵不说,只有半张大……
售货员垫着板凳从货架最上层那摞纸的中间抽出一沓,往柜台上一扔,登时尘土飞扬。等尘土散去,她从凳子上下来,把纸铺开。这就是画国画的宣纸呀,这么小,真的只有粉莲纸的一半大,也没粉莲纸白,更没有粉莲纸光。售货员把右下角摊开,问我要几张。“多钱一张?”我忐忑地问。因为明明不买,却害人家爬那么高。“一块。”粉莲纸才两毛!这话差点夺口而出。“我,我,下次买。”说完赶紧转身就走,就听身后啪啪几声重重的叠纸声。
从书店出来,再也没有心情逛街了。到了学校,争荣上厕所去了,我回到教室。里面已经有好多同学。我找了张空桌,等旁边那个男生把桌子擦完,借过抹布。正擦着桌子,班主任拿着一大卷东西进来:“后面那位男生,正擦桌子的那位。”我闻声抬起头。
“你叫什么名字?”
“照冬。”
“姓照?”
“芮照冬。”
“麻烦你来把讲台也擦一下。”
我上去把讲台擦了。完后,让我把课程表和作息时间表用图钉贴到黑板旁边的墙上。我一看,上面竟然没有美术课,也没有音乐课。我目瞪口呆,怎么能没有美术课?我本来还以为初中有正式的美术老师,会教我们画国画呢……
班主任叫了几位男生,叫把标语贴到墙上。贴完后,我拿着抹布无精打采地回到座位上。刚擦过的座位已坐了一位女生,我又擦她后面的桌子。
争荣进来,坐在我旁边。
等同学们都到齐了,班主任开始点名,点完名按大小个排了座位。争荣坐前面去了。排完座位,大家坐定,老师开始介绍他自己,他说他姓孙……
我悒悒地坐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听说初中的男女生是不说话的,还真是这样。开始我还以为大家不熟,一个星期过去了,依然如此。
星期五下午不上课。上午最后一节课一上完,我和争荣到宿舍把书包往箱子里一塞,背起馍兜就往回走。早上吃完饭,我们就把馍兜和菜瓶收拾好了。出了镇子,我们离开大路抄近道。穿过一片庄稼地,然后攀上沟沿,再顺着沟沿直走。沟沿上酸枣刺和臭蒿上缠满了苦子蔓和羊奶奶草。我们麻利地闪躲着,不让那些刺挂着裤角。
地里许多孩子在帮着父母劳动。我们加快脚步。翻过沟,到了我们村地界,我和争荣分开了,他家在村南,我家在村北。我从苞米地和豇豆地中间的土埝上过去,出了地一眼就望见父母亲和弟弟正在地里摘着棉花。帮他们摘完棉花,我们一块回了家。
星期三中午两节是作文课,孙老师开始讲评作文。上星期孙老师给我们布置的是自由命题作文,说是先摸摸大家的情况。孙老师开始念写的好的。第一个是许虹。
小山花儿开
一进家门,我就望见那盆小山花来。
因为不知道它叫什么,我和弟弟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那是去年我俩打猪草时,从村外的小土山上挖的,没想到第二年春天竟然又发了芽,把我和弟弟高兴得。我喜欢养花,还喜欢喂小兔子,看课外书。
我家院子小,阳光停留的时间不长,所以花长得慢,开得迟。别人家的花圃早已是姹紫嫣红,我家却还是满枝花蕾。尽管弟弟浇水很勤,管理很善,也起不了多么明显的作用。
又一个漫长的星期过去了,小山花终于开了。淡绿色的细小的叶子中间,半隐半现地开着四朵粉红色的小花儿。花儿只有一分钱硬币大小,五个椭圆的小花瓣儿,簇拥着一簇细丝绒般的金黄的花蕊。它们怯怯的,羞羞的,紧紧依偎在枝叶底下,就像胆怯的小女孩躲在妈妈的身后一样。我本想抚摸抚摸它,这下连手也不敢抬了,生怕吓着了它们,把花瓣儿闭合了去。
谁知只过了一个晚上,这些娇羞的小天使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个个枝头傲立,花瓣四绽。
虽然此时已是花事的后期,可它们一点也不气馁,不灰心,更不为艰苦的环境所左右,所屈服,一味地生长着,开放着,把美丽带给了我们,带给了这个世界……
噢,花儿也有倔强的品格,我顿悟道。
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她们娇小的身躯。
我把鼻子凑上去,一股清香沁人心脾。
当我打开崭新的作文本时,眼前又浮现出那些小山花来……
孙老师一共念了四篇,念完后讲评,讲评完后说:“鉴于大家初来乍到,写的差的今天我就不念了。希望你们下去后认真对待,好好学习,努力提高。下次我可不会再留情面了。”说完就把作文本发了。
孙老师问:“谁办过黑板报?请举手。”
争荣回过头看了看我。我手挠着耳鬓,似举非举的。孙老师又问了遍,争荣就举手说:“照冬办过,他会画画。”
“照冬?”孙老师叫我,“芮照冬。”
我站起来。
“你会画画?”
我点了下头。
孙老师说:“按理说爱画画的人字应该写的都不错,可你那墨宝实在是不敢恭维……”孙老师没再往下说,“那行,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你跟昌祥,他写你画。内容呢,就是许虹同学那篇作文……”
孙老师把许虹的作文本给了我。我打开一看,孙老师并没有修改多少。我就仔细看了起来,边看边构思板报图案。刚才孙老师读时我并没认真去听。
读着读着眼前忽然一亮,这不就是以前芮老师说的神韵么?芮老师说动物、花草、树木、虫子,就连石头、土块,不管啥东西都有神韵。芮老师说这得多看书,多学习,多观察,多练习。可我盯着我们家院子里的丝瓜、菊花、向日葵,巷子里拴的马、牛、驴,还有猪羊、狗、鸡无数回了,就是啥也看不出来。
许虹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我这才发现,许虹就是占我座位的那位女生。
中午吃完饭去往教室,遇上孙老师,叫我把作业抱到教室发了。跟他到办公室,孙老师说我:“你的作文咋写的?胡编乱造,空话连篇。错句,错字,错误百出,一点也不认真。下回再这样我可就在班上念了……”
以前小学语文老师已经这样做过了。小学三年级我们第一次写作文。开始一听说写作文,还有一种神圣感,因为作文就是写文章啊。老师就给我们讲,要写有意义,有教育意义的事。然后是怎样开头,怎样结尾。结尾要写明对自己的教育和启发。接着读范文,读完出题目让我们写。同学们改头换面,照葫芦画瓢,把城里搀老奶奶过马路换成扶老奶奶过巷道,把人家帮老爷爷推三轮改成了推粪车。我越写越觉得没啥意思了。
看来我得找些作文书好好“借鉴借鉴”了,我可不想在全班同学面前丢人,尤其在那么多外村同学的面前。
我抱起作业刚要走,突然想起了:“孙老师,我有个问题。”“啥问题?” 虽然难以启齿,我还是鼓足勇气:“就是许虹写的那篇作文,那个花儿,她怎么能看出那些,我就看不出来?”孙老师瞅着我:“作文不咋地,问题还蛮在点子上。”
孙老师说那并不全是看出来的,而是作者的二次创作,是作者根据对象的特点赋予了它一种精神,品格,韵味。
看我百思不得其解,孙老师说:“你平时不爱读书吧?‘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下去多看看书,书读多了,悟也悟出点门道了。”
我急忙说:“我想问的是,咋样看一副画,一个东西,脑子里是咋样想的?就是咋样开头,咋样经过,咋样结尾?”
“还开头、经过、结尾?你写作文哪。”
“不是。我是说,比如求一个长方形的面积,先要知道长和宽,然后根据公式一乘,最后得出答案……”
“好了,我知道你啥意思。我给你说,这两个可不是一回事。你说的长方形面积,那是逻辑思维,这个是艺术思维,也叫审美思维,艺术根本就没有公式,而且得出的答案也不止一个。‘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啥意思?就是说,面对同一个审美对象,一千个人就有一千种审美感受……”
“那考试谁的对呀?”我脱口而出。
“只要说的有道理都对。”
我完全懵圈了,脑子一片茫然,这怎么可能呢?真理只有一个,这么说不就真成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么?
“你是把道理没弄明白。”孙老师接着说,“这其实是两种不同的眼光。一种呢,是普通的眼光,一种呢,是艺术的眼光。比如月亮,在普通人的眼里,只能看出明亮了,圆了,扁了,而画家和诗人这些艺术家却能看出孤独、忧愁、皎洁、清秀这些韵致,就是你说的神韵。”
对对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孙老师接着说:“再比如那石灰,在普通人眼里,就是盖房子的材料,而在于谦的眼里,变成了品行高洁,坚强不屈:‘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明白了吗?”孙老师说着,翻开我的摘抄本,指着里面一幅梅花图说,“你看这个梅花,枝干挺直,花朵怒放,给人一种不畏严寒,凌霜傲雪的感觉。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回到教室,一拿起许虹的作文,问题又来了。许虹写的那些娇羞,不气馁,不灰心,这些该怎么画,又怎么画得出来呢……
再一想孙老师说的那些,又觉得不明白了。
算了吧,还是先按自己的把板报办完再说。
下课了,同学们都出去玩了,男生们在打乒乓球,许虹和几个女生站在教室门口说着话。
她嘴巴圆嘟嘟的,眼轮半圆形,眼珠子乌黑发亮……我还从没这么认真地打量过一个女生。许虹一扭头瞥见了我,脸一下子通红。其她女生都把脸转过来朝向我,我窘得疾步回到了教室。
下午吃完饭,同学们都出去了,教室里值日生在打扫卫生,尘土飞扬。我从孙老师办公室的水壶里倒了少半盆水,把抹布浸湿,先把黑板洗干净。我们这里是旱塬,饮用都很紧张,学校自来水平时都上了锁,不许随便乱打水的。
有尘土也就没有同学围观,我就能一心一意画我的画。中心是一个女孩的侧面图,眼睛画的倒顺利,就是嘴巴改了好多次,最后总算满意了。花儿就好画多了。画好后,我叫昌祥。昌祥一看,朝我做了个鬼脸。帮他打好底线,我就坐在一旁看他写字。
快上晚自习了,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到了教室,一个个来到后面。许虹进来,瞅了眼,坐到自己的座位,拿起书看了起来。她前面的女生进来,瞧了眼,就拉起她,一同走了过来。
自习铃响后,孙老师进来,抬头一瞧:“咋,都办好啦?”他到跟前看了会儿说:“嗯,是马,不是骡子。”同学们呵呵笑了起来。
第二节是地理自习。教地理的是个老头。他一边瞅,还一边念叨:文:许虹;画:芮照冬;书:洛昌祥。他踱到我跟前,拿胯扛了下我:“往里挪下!瓷得,扛了半天都不动弹。”我往里挪了挪,他挨我坐下,慢条斯理地说:“好,画得好。眼睛画得明的、亮的、大的、花的。好!啥时候给杨老师也画上一张,死了把照相钱也省下了。”同学们哈哈笑了起来。见我没反应,他又说:“是不是嫌老杨老了,一脸褶子,不好看?”同学们哄地大笑了起来。“杨老师以前也爱画画,心想说能画上几本连环画。唉!这万事不是开头难,而是坚持难。”杨老师说着站起身,按了按我的肩膀,走了。
下了自习回到宿舍,同学们又打趣了一番,多是演绎着杨老师的口吻:“是不是嫌老X是男的,画起来没劲……”
星期六放学,我独自背着馍兜往回走。争荣她姐给了他一辆旧自行车,但没有后座。争荣他姐家就住在镇上。拐过前面的土梁,我看见许虹在前面走着。本想抄小路,但最终没有。我和许虹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到了岔路口,她往北,我往东。
放国庆假了。
我正在那儿写着作业,母亲在旁边做着针线活。菊秀姑来了。我起来给她搬凳子,把水倒好端来放在她跟前。
母亲说:“真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没说错一点儿。成月天了也不回来看看老娘。”“好嫂子哩,你是不晓得,把人能忙死。花没拾完,绿豆又黑了。豇豆摘的迟了,手一碰就炸。也不知当初咋想的,种了一亩谷,麻雀吆都吆不走,把人能糟蹋死。”菊秀姑说着从胳膊底下取出包袱,解开,是两个红石榴。她塞到母亲怀里:“叫娃尝个。今年忙的没顾上塞药,好多都生虫了。”母亲说:“好没事干拿啥东西?”菊秀姑又拿出几块布,叫母亲给她画。说是小姑子添娃了,看满月。
趁着母亲画的空档儿,菊秀姑问我念几年级。我说初一。
“在镇上念哩?”
“嗯。”
“你认不认得我巷许虹?”
我抬起头:“许虹?”
“平时不爱说话,脸圆圆的,白白净净,眼大大的。”
“她和我一个班。”
菊秀姑就开玩笑说:“那娃咋样?亲不亲?你看上看不上?看上了叫姑给你说去。”我窘得急忙低下头写着作业。母亲就问她:“你给娃说啥去?”菊秀姑说:“你是不知道,我巷里原原家那俩娃,灵醒的太,还长得齐整。俩娃一对儿,一到学校就爬到桌子上学习,念书年年考第一,老师都夸哩。不信你问你冬冬,女子跟他在一班哩。”
母亲揶揄说:“冬冬,赶紧去给你姑和糖水。”菊秀姑哈哈笑着:“不喝不喝。又不是旁人。你甭管,我冬冬的事包他姑身上了。”母亲随口说道:“人家门坡坡高不高?咱穷的,上去上不去?”“不高不高,跟咱一样,一点都不高。”菊秀姑止住笑,“你是不知道那一家人,老实本分,争气太。许虹到巷里见了人,不管是谁,先笑后叫。两娃都懂事,一点都不费事……”母亲说:“看人家幸运的。娃争气了大人也少受些难过。”
“就是。那两口子现在一景指望娃上学哩。”
“庄稼户,不指望上学还能指望啥……”
我这才想起,许虹那件梅红格格罩衫和蓝哔叽裤子好像一直都没换过。鞋子是家做的红黑格子条绒系带浅口鞋,好像也没换过。没错,她老是爬在桌上看书。
原来许虹家跟我家一样。看她作文写的那么好,我还以为她爸妈都是老师,或者别的什么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呢。
收完秋,地里活少了,自行车一闲,父母就让我骑着上学去。
放了学,争荣到他姐家去了,说是捎什么东西回去。我一摁车带,气有点软,但我一个人还行。一出镇子,我就把车子蹬得呼呼生风。
前面那不是许虹么。我突然紧张了起来。还没想好怎么办,车子就到了跟前。
我跳下车,也不看她:“坐上。我带你。”
“不,不,不用,我走着。”许虹脸都红到脖子根了,眼睛慌乱地瞟着四周,连连后退。
我骑上去:“快点!”
她不坐。我本来骑车技术就不怎么老练,一慢,车子就歪歪扭扭,扭起了秧歌。我跳下来,车往路边树上一靠,把她手里馍兜一夺,绑在车头上。我把车子扶好让她坐。她只好说:“我,我能上去。”我重新骑上车,许虹坐了上来。自行车头扭了几扭终于控制住了。一路上谁都不说一句话。还好,那天路上行人不多,不用避车,可我还是紧张。这不单单是因为我那欠火候的骑车技术。我一口气骑到我们俩村的岔路口停住。一看许虹,脸上比我的汗还多。她下了车,低着头也不看我,接过馍兜,一句话也不说就走。
“许,许虹。”我鼓起勇气喊出她的名字。
许虹停住脚步,回过头,望了我一眼,又低下,看着鞋尖。
我支吾了半天,舌头磕磕绊绊,最后总算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就是看花那个问题:“你,你是怎么从花上看出那些?”看她不明白,我就解释说,“就是你作文里写的那些……”
我得把这个彻底弄清楚。作文毕竟是她写的,怎么看,她肯定一清二楚。
许虹低头想了想却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她也支吾了起来,“要不,你,看书吧。”
“看书?看啥书?”
“就是,就是课外书。”她声音越来越小,看样子是不想跟我再说什么了。
我怔在那里。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作文怎么会不知道?她肯定是不想跟我说。一想到这里,我觉得尴尬极了。
前面过来个人,许虹低下头,咬了下嘴唇,转身走了。
车子越骑越重,跳下来一看,后带瘪了。
星期天下午去学校,远远就看见许虹在前面,她不住地回头张望。看见我,便站在那里。
原来是在等我。
我跳下车,她从兜里掏出几本书递给我。我接过一看,一本《少年文艺》,一本《儿童文学》,一本《格林童话选》。
“这里面有怎样看花?”我感激地说。
“没有。”她说,“看书多了会有帮助。”
原来我误会她了。
我赶忙把后座上的馍兜解下绑在车头让她坐。她迟疑了下,坐了上来。
只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想吹口哨,可还是忍住了,便嘬着嘴,心里唱了一路。
离学校还有好一截她下来了。
一到宿舍,馍兜里的东西都顾不上往出拿,就拿起许虹给我的书看了起来……
很快就看完了。
虽然没有告诉怎么去看花,可这些书跟我以前看的那些作文书并不一样。有的孩子淘气调皮,有的精灵古怪,有的活泼率直,有的倔强任性。就跟那孙猴子、张嘎子、哪吒似的,感觉可投脾气,可吸引人了。就连那些诗歌也非常有趣:
雨
春雨害羞
夏雨急躁
秋雨唠叨
只有冬天的雨最淘气
化作小船
摇啊摇
斑马和熊猫
熊猫初次见到斑马,
吓了一大跳:
“怎么满身都是绷带,
你这是怎么了?”
斑马生气地冲它喊道:
“能不说话前,
先把墨镜摘掉!”
原来这些也能写到作文里,并不仅仅是那些好人好事。这样的事儿那我可多了去了……
星期五,我把许虹径直送到她村口。她又给我拿了几本书和杂志,叮咛我保管好,说这是她表姐的……
是不是真正的惊喜都出于意外。作文课上,孙老师一念到我的名字,我的呼吸都紊乱了。怎么都想不到我的作文也能作为优秀给全班同学念。
孙老师开始读作文了,尽管我是最后一个,但心里却是激动万分。不料轮到我,下课铃响了,孙老师让同学们下去找我借。我差点背过气去,心里不住地埋怨,这堂课没时间,还有下一堂呀。让同学们借,许虹打死也不会。找个借口把作文送到她手里,可前面作文那么烂,错别字又多,她看了还不笑话死。总不能把前面都拿浆糊粘住,或者撕掉吧。我之所以想让许虹看,因为毕竟多亏了人家。
孙老师,我“恨”死你了。
不过,这次作文能评上实在出乎意料。我写的是一件实事。小学三年级时,我们帮村里摘柿子。村里漤好后每个同学发了六个,我忍不住全吃了。回家告诉父母后,那一顿骂,说弟弟有啥好吃的都知道给我留,我却吃独食。后来和我学习结对子的那位差生的母亲,半路给了我一包饼干,我一个都没吃全拿了回来。看着弟弟和父母吃着饼干,我心里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那种感觉,真的,比自个吃了还要香要甜的那种感觉……
我忽然觉得作文并不像当初想的那么难,反而挺容易,也挺有意思。
以前背古诗,背课文,总以为人家是大作家大文豪。其实还真是老师说的,他们也是普通人,和我们一样。比如李白,比如孟子,象我们这么大,也逃课,也跑出去玩……
作文发下来了,我翻到批语:故事生动活泼,妙趣横生,读来让人忍俊不禁,望以后加强语文基础知识的学习。
晚上熄灯后,躺在那儿怎么也睡不着。同学们香甜地打着鼾声。我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可一丝睡意也没有。
我躺在床铺上,不知怎么回事,以前的事就像过电影一样。许虹的作文,板报,自行车带着许虹,她等在路边给我书,孙老师念我的作文,杨老师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
记不清是第几次起来上厕所了。满天的星星就像无数的眼睛在望着我。清凉的空气里夹杂着附近农民耕作翻出的新鲜的泥土气息。秋虫在角落里尽情地欢唱,树上时不时地飘下一片片叶子来……
我欣喜万分,这不就是那神韵么……
我躺在那儿翻来覆去。倏地,一个念头像鱼儿一样跃出水面。我不想画画了,我要写作。画画的东西那么贵,父母供我上学已经不容易了,哪还有钱买这些。再是,许多东西也画不出来……
忽然想起杨老师说的话,我是不是也没能坚持?
不,不是的。我并不是车停那儿不走了,不过是换了条道儿……
什么时候睡着的,我真的不知道,只知道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小山坡,山坡上阳光灿烂,山花盛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