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大伯病了。因为堂哥照洋的事。
父亲周五晚给我打来了电话,堂哥在油矿工作,他把勘探出的油井,富油的给了私人,贫油的留给了矿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坐上班车往回赶。
从昨晚到现在,满脑子都是大伯和堂哥。
上小学的头一天,大伯把我和已经上四年级的照洋哥叫到当面,郑重其事地说:“我给你俩把话说清楚,我弟兄俩商量了,你俩谁能念上去,我俩就供谁。念到高中供高中,念到大学供大学。他供不起我供,我供不起他供。没钱就是砸锅卖铁,拆房卖院子,这边不够拆那边,那边不够拆这边,都要保证叫你俩把学上出来……”每到开学,大伯总要过来,问学费够不够……我怎么都想不到堂哥会出这样的事。自他上大学后,我们就很少在一起了。他总是一副紧张忙碌的样子,见了我话也不多说,过年回来也就那么几句……大伯大妈今后可该怎么办……
父亲开着电动三轮已经等在路口了,一见我就满腹怨气:“我咋都想不通你照洋哥这么不懂事!一点都不替大人着想!讲究还大学生哩……”车都开了,他依然喋喋不休。因为有风,加上土路坑坑洼洼,颠得车子嗵嗵直响,我坐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回到家,母亲已经把饭做好了。我边吃边听母亲说事情的经过。上星期天,堂嫂林娅把电话打到了家里,大伯接了后,一声不吭地上了炕,拉起被子蒙头就睡,晚饭也没吃。大妈摸摸额头不烧,还以为他跟往常一样胃顶着了不消化,也没在意。半夜发觉大伯浑身抽搐,满脸虚汗,眼睛发痴,赶紧就叫爸妈。爸妈叫来村里的大夫,一看说是中风前兆,立即就往县医院送。到了县医院,多亏送的及时,打了两三天吊针,渐渐缓了过来。父亲见我工作忙,就没告诉,一直等到了周末。
吃完饭,我和父亲到了大伯家。建社伯、爱民叔,还有新生伯两口都来了。大伯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躺在炕上。大妈脸颊肿胀,低着头呆坐在一旁。
见我来了,建社伯他们站起要走。父亲把他们拦住:“都自家人,又不是旁人走啥走。”
我掏出烟一一给他们敬了。我给他们点他们不让,自个从自个兜里掏出打火机:“有,有。”
“啥时回来?”建社伯问我。
“刚到屋。”
“媳妇娃没回来?”
“没有。”
“回来了好好劝劝你大伯。你大伯这人平时闷声不吭,说话都不起个高声,没想到气性这么大。”
就听新生伯说:“气,你看现在巷里多少柱拐拐坐轮椅的,吃喝巴尿都得人侍候。你要是想加入,你就气。啥毬事么!”
大妈一手扶着墙壁,起了几起才站立起来,走到炕头,朝着大伯,有气无力:“保坤,保坤,照明回来了。”
新生伯说大妈:“你声也大上点,跟蝇子一样,那能听见?”他回头朝大伯大声喊道,“保坤,醒醒,甭睡了,你侄子看你来了。”
香草婶子说:“这多天都没好好睡。”
大伯睁开眼睛,扭过头,见是我,就要起来。我赶忙上前:“大伯,你躺着躺着。”
“叫你爸不要跟你说,不要跟你说。又没事,远远地跑回来做啥么。”大伯满脸憔悴,筋骨凸起,面色苍白,两颊的老年斑愈发明显了。他扎挣着坐起,问我,“还没吃饭吧?叫你大妈给你擀点面……”
“刚吃过了。”我把枕头竖起,让他靠在上面。
大伯的状况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我心里一阵难过,刚叫了声大伯,鼻子忍不住一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大妈别过脸,扶住炕沿啜泣了起来。
婶子拿过毛巾塞在大妈手里:“再不敢哭咧!你咋不听人劝么,你看你脸都胀成啥了。咱权当这大学没上。只要人好好的,大不了另敲锣锣另打鼓。”
我扶大妈在旁边坐下。
“对咧对咧,莲莲马上来咧,一看你这样子娃又要难过咧。”
莲莲是我堂姐,大伯的女儿,回家取换洗的衣服去了。
大妈不再抽泣,坐在那儿抹着脸上的泪。
我提起热水瓶给建社伯他们把茶杯续满。爱民叔说:“你甭忙活了,都不是外人,天天跟你大伯在一搭坐套哩。唉!你大伯这回把人没吓死。”
建社伯说:“我了解你大伯,脸皮太薄,想得太多。他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想啥我的都知道。你大伯大妈一来来都是要强的人,娃出了这事肯定觉得没脸见人,站不到人前了。”
新生伯嗤了声:“纯粹是自家给自家寻难过哩。谁管你这闲事做啥哩。不信你满村转转,一个个自家日子都忙不前去,谁还有心思管你这闲事。”
淑花婶子说:“可不是么。谁家没个灾灾难难?没这事可有那事,谁都甭笑话谁。”
新生伯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一脚踩灭:“话赶到这儿了,我说件事儿。那一年雨多,我有点包谷没晒好,发了点霉。来了个收包谷的,我老婆就搅到一搭卖了。娟娃在跟前,见了谁都给说。我路过听着了,当时就没客气。我老婆不就卖点霉霉包谷,还是做饲料的,给牲畜吃的。你咋不说你老汉卖过期药,那可是给人吃的,还是咱本村人。她嘴夹得紧紧的,屁都不放。说人不如人,得如甭说人。”
新生伯说的是丰产伯和淑娟婶俩口。丰产伯是以前的赤脚医生,在村里开了个诊所。
建社伯说:“给我还拿了一回。娃回来一看,要寻去,我挡住没叫去。就几块块钱,叫说咱皮薄的。后来抓药我就故意问他啥时候的,过没过期?叫他也知道这些人不是傻子。他也听出音了,说过期不长照样有效果。”
新生伯眼一瞪:“屁话!你说啥就啥?那人家要那保质期没事干了?”
爱民叔说:“就是过期了你卖便宜些也好说,还一分钱都不让。”
说完丰产伯的过期药,又说卫娃伯拿坏红薯做粉条苦得吃不成;末了又说才才叔给村委会做围墙,几个老汉靠到上头晒暖暖,刚靠上去咕咚就倒了,一看里头全是拿泥坐的砖,一点水泥都没有。接着又说起学升家媳妇把老套子一弹给公婆装被褥,冬天夜里盖了三床都不顶事。死套子重得压得老两口出不来气,拿砖头支到被窝里头……
除了大伯大妈,其他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三婶子不信,说:“想的想的糟蹋学升两口子哩。”
建社伯说:“他拿老套子给老汉老婆装被子,好多人都亲眼见了。”
淑花婶子感慨地说:“唉!学升他爹年轻时多能行的一个人,说一就一,说二就二,谁料老了老了落这光景。所以说这万事不由人,日子就是糊里糊涂地过,走到哪算哪,走到哪说哪的话,把这一天三晌冤到头就完成任务咧。晚上往那儿一趟,早上起不起来都说不定,想那么多做啥呀。”然后问大妈说,“嫂子你说是不是呀?咱话说回来,咱娃就是拿人家了,也没拿你村里人的。就是不拿,也到不了你村里人的腰包里去。你说你说啥哩说?有那两口热唾沫还暖暖肚子,你俩纯粹多心了。”
大伯耷拉着脑袋,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爱民叔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三根,给建社伯新生伯各一根,就着建社伯的打火机点着,回头对大伯说:“唉!老话说命里注定,命里注定。你该栽这一跤,遭这一难哩,没办法。”
建社伯深吸了口烟,徐徐吐出:“叫我说,不干就不干了,说不定这还是好事。我前些年在外打工,那些手里稍微有点权的,包工头大包小包,黑了白日,这个寻那个找的,都想把活揽到手。那阵势,一般人根本就招架不住。”
爱民叔把烟灰在烟缸里弹掉:“甭说外面,就是搁村里当个村长,你看这个来那个去的,屋里一天到晚人就不断。”
建社伯说:“所以我说这不一定是坏事。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咱现在不走咧,离得远远的,看它还湿不湿?东边不亮西边亮,这头不干干那头。只要有本事,哪儿都能挣来钱。”
“说不定还挣大钱哩。”新生伯说,“农业社管得死,你离了人家就不行,自古华山一条道。现在,满街的商店,全是私人的。”
爱民叔说:“就是,要怪只怪咱运气不好。建社新生说的对着哩,干不成就不干了,大不了回来继续当咱的农民。只要娃好好的,就是你两口的福气。”
建社伯说:“所以你要会想,要想得开。只要人在,啥名声呀,脸面呀,官大官小了,穿好穿赖了,图那些虚的做啥呀!叫我说,咱这一茬人还是心小,想不开。以前在生产队里,今日开会哩,明日批判哩,后日游行哩,摘个棉花晚上收工回来还要齐齐搜身,硬是把人吓没胆了。底下这些娃就不怕,心大,会想。我给你说,我娘家侄女那一朋有个女子,嫁了个给人家做那车座罩罩的。那女婿确实会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招的女娃越来越多。人就传跟这个女的咋咧,跟那个女的咋咧。有人说到这媳妇跟前,媳妇就不往心里去。说只要有我吃的有我穿的,操那些闲心做啥呀,气死了没我了。一天到头牌照样打,舞照样跳。后来男的打架叫弄到派出所,那媳妇心里一点都不急,说一不掏店钱,二不掏饭钱,有啥担心的。你看那心大不大……”
“唉!”爱民叔叹了口气,说,“现在这年轻娃娃把进派出所当本事哩,根本就不在乎。山儿家娃出来了在巷里还给人摇头晃脑说他在里头认识了多少多少朋友,人家给他还介绍事干哩。”
淑花婶子说:“山儿家那怂找的媳妇不比谁亲?你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娃反倒找不下……”
母亲端着盘子来了,说:“莲儿打电话说她屋里有点事,迟来一会儿。说她把米掏好了,叫我过来熬点米汤。我说你有事了你忙你的,有我哩,不要你管。”
建仓伯爱民叔帮忙把桌子摆好,母亲把盘子搁在上面。
“叫我看给哥嫂做的啥好吃的?”爱民叔说着揭起盘子上的苫布,“嗬,黄油米汤,碗里还窝着鸡蛋。”
父亲说:“新生哥,爱民,香草嫂子,淑花嫂子,来来来,都往跟前坐,一块吃。”
母亲边把盘子里的碗碟往桌上摆边说:“不知道你几个在,锅里米汤馍多着哩,我给咱舀去。”
建社伯说:“甭忙了,我的走呀,你的赶紧吃吧。”回头对大伯说,“扎挣着都要吃些饭。人是铁饭是钢,上了年纪就凭饭哩。”
我和爸妈把他们送出门外。
父亲把米汤碗给大伯端了过去,大伯揭开被子说他下来。
父亲说:“行不行么?我看你还是搁炕上吃吧。”
“没事。”大伯靸上鞋,也不要我和父亲搀扶,脚拖着地,刺啦刺啦,摇摇晃晃地到桌子跟前坐下。
父亲把碗放在他面前。大伯拿起筷子,夹起里面的鸡蛋放到我碗里。
“大伯,你吃你的。”我要给他夹回去。
大伯指着自个肚子,有气无力:“不消化。”大伯把俩鸡蛋都夹到我碗里,也不吃馍菜,端起碗啜了一小口米汤。
大妈也把碗里鸡蛋要夹给我。
我吃不了那么多,大妈就放在扣菜的空碟子里,搁到母亲面前。
外面有声响,接着门帘挑起,是堂姐。
堂姐一见我:“照明,你啥时回来的?”
堂姐把布兜放在柜盖上,把篮子放在地下。母亲瞅着满满一篮子东西问她:“这都啥么?”
“买了些羊肉。不想办法叫吃些,这身子咋撑得住么。”堂姐头上冒着热气,把羊肉等东东西西拿出来放进冰箱。
母亲出去了,过了会儿端了碗米汤进来,对堂姐说:“碟子里是给你妈打的鸡蛋。你妈不吃,你吃了。”
“叫照明吃么。”
“你爸把他的给照明了,你赶紧吃你的。”
堂姐三两下就把饭吃完了,母亲去收拾她没让。
堂姐端起盘子去了厨房,一会儿工夫回来,碗碟筷子洗涮得干干净净。堂姐把盘子往柜盖上一放,拉个凳子塞在屁股底下,问我:“事你都知道了?”我点了下头。堂姐气乎乎地对我说:“照明,我跟你说。这回你大伯大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看我跟她林娅撂得下撂不下……”
大伯说堂姐:“他自家不出息管人家媳妇啥事!”
“不怪她怪谁?还不都是她逼的!”
“人家逼他了?逼他去犯法?”
“你就是说到天上,她林娅都搁不到好人里头。”堂姐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前拉了拉,“我爹我娘照明都在,咱就说说星期天的事,你看是人做的事不是?”
大伯眼瞪着她,大妈一旁别过脸一语不发。
母亲劝堂姐:“你少说两句,知道你心疼兄弟。你看你爸这病病身子,你妈也是硬撑哩。事儿既然已经出了,咋样想办法叫你伯你妈甭再着气……”
“娘,我实在是憋不住了,再憋我跟我伯我妈一样,也要憋出病了。”堂姐说着眼泪唰唰直往下流。
我取过毛巾递给她。
爸妈有点不知所措,瞅瞅堂姐,望望大伯。
堂姐擦去脸上的泪水,把毛巾搁在桌上,咳了咳嗓子,对爸妈说:“爹,娘,我不是故意气我伯的。这回住院,医生就说了,我伯这病是从气上得的。我伯那性子你也知道,平时啥事都闷到肚子里,甭说门前人,就是我和我妈从来都不跟说。我也想了,他不说,我说,我替他说。石头搬开了路就通了,就不堵心了。”
我拉起大伯的手:“大伯,我莲姐说的对着哩,气真的会把人憋出病的。有啥话你就说出来,说出来心里也能轻松点……”
大伯唉了声,低下头去。
堂姐接着说:“这回的事情,其实我先一天都知道了。”
父亲连忙问:“你咋知道的?”
“是倩虹打电话跟我说的。”
“倩虹?她咋知道的?”
“肯定她那帮同学谁跟她说的。具体我也没问。我当时一听都急了,哪还顾得上问这个。赶紧就给照洋打电话。关机,再打都打不通。把我急得在屋里转圈圈,不知咋弄呀。”
“给照洋媳妇打电话呀。”母亲连忙提醒说。
“我把她电话早都删了,也不敢问我伯我妈。他俩肯定要盘问,打电话做啥呀?怕我寻她媳妇事。”
“那你好好的删啥么?”
“娘,也不怕你笑话了。”
“这娃,都自家人,笑话啥。”
“我伯我妈那一年去照洋那里你还记不记得?”
“我知道。”
“头一回去儿子家,那么远的路。你知道进了门,林娅咋待承的?”
大伯拦堂姐:“你正说这事哩,拐到那事上做啥呀!”
“我不把前因后果说清,叫我娘还以为我蛮不讲理,平白无故寻人家兄弟媳妇的事哩。”
“唉!”大伯无奈地叹了口气。
堂姐接着说:“娘,我给你说,林娅一晚上都没叫在家住,把老汉老婆撵到旅馆里。”
大伯不满地说:“你了不了解情况?你是去了还是见了?”
“伯,你说你跟我妈是不是住在旅馆?”
大伯怨艾地扫了大妈一眼,对爸妈解释说:“人家媳妇跟我说了,夏天屋里热,衣服都穿得少。咱虽是公婆没错,但从来都没跟娃在一块住过,拘束,不方便……”
堂姐噌地火上来了:“娘,爹,你俩听听,这也叫人说的话?哪个媳妇生下来就跟公婆住在一块?还拘束?不方便?你爸你妈住,我照洋就不拘束,就方便?”
大伯拍着桌沿:“你声小些行不行!林娅说的也是实情,城里那房子你又不是没见过,过来过去就那点地方。甭说人家拘束,我跟你妈也拘束。”
“我爹我娘又不是没到照明那里住过?照明咋不叫住宾馆哩?林娅还不是嫌你俩是农村人。”堂姐气不打一处来,“那我再问你,你千辛万苦背了一千里路的花馍到哪去了?咋都跑到看门人的屋里去了?”
“啥花馍?”母亲不解,回过头问大妈。
大妈有口难言,欲言又止。
大伯解释说:“照洋家娃那两天不是过岁么,我和你嫂子就商量借着这事过去看看。”
堂姐嘴一撇:“一直都没去过儿子家,头一回去还得寻个由头。”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大伯瞪着堂姐,堂姐没吱声,大伯这才对爸妈说,“我也说你嫂子,你跟媳妇商量商量,看人家那边兴不兴这个,你嫂子不听么。”
大妈终于开口了:“咱这儿看娃都是这风俗,蒸个鸡呀鱼呀,就是给娃图个吉利。你叫我按她那边,我一辈子连个门都没出过,我咋知道她那边兴啥呀?”
“所以我叫你打电话问问嘛。”
“行礼都是有啥拿啥,哪有跟人家问的?问你叫我给你拿个啥?”
“这不都自家人,又不是旁人,有啥不好问的?就是媳妇不好问,你不会问问你儿子?”
“照洋叫啥都甭拿。咱当爷当奶哩,总不能空着手看娃去?”
堂姐不耐烦地说:“对咧对咧,你俩再甭说了。”转身对母亲说,“娘,你是不知道,头一锅馍出来,有点绽纹,他俩嫌不好看,又蒸了二回。馍还不算,我妈把给拿的布搁石头上都能捶八遍,怕不软和。布捶好后,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用心用意给孙子缝袄缝裤,缝这缝那。缝完了又绣,光猫头鞋、猪头鞋、虎头鞋就纳了五六双。没料人家一件都看不上,都叫拿了回来,说是粗布对她娃皮肤不好。还说红红绿绿,怪模怪样穿上就跟耍猴一样,叫人家看了笑话。”
母亲说:“外头人没见过才稀罕哩……”
堂姐打断母亲:“娘,你听我往下说。我妈住旅馆心疼钱,要回来。我伯担心回来门前人说闲话,说远远跑儿子那里去了,呆一晚上就回来了?硬住了三晚上。我妈回来给我一说,把我气得,就给照洋打电话,把林娅狠狠骂了一顿。回到屋我越想越气,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哩!甭说你是干事的,有钱,你看我往眼里放不放!这世上,谁离了谁都能过。我把她的号码一删,把过年给我娃拿的书包往灶火里一填……”
母亲说:“这贼女子,咋是个这娃!你好好地烧娃书包做啥呀!”
“我要是看谁不顺眼,跟她沾带的东西看都不想看,名字听都不想听,一辈子都不想搭理。”堂姐咬牙切齿地说。
母亲说她:“你看你这脾气,还说你伯哩,你也得好好改改。人惹你了,东西又没惹你。电话号码一删,遇上个急事,你看你是不是干着急没办法。”
“我伯我妈就去了那一回,打那以后你问再去过没有?这么多年了,林娅你过年回来,也让上一回。嘴里连个空口人情都没有……”
母亲帮堂姐把散落在脸颊上的头发捋到耳后:“叫我说城里有啥好的,咋得胜咱农村。你看这屋里院子,多宽展散坦。那楼房我反正住不惯。韭菜么,一块钱就买十来个。咱这地里院子里种的,自家吃不完,门前人割一把再一把,谁要过一分钱……”
母亲本想把堂姐打搅过去,没想到堂姐不为所动:“照洋全坏在这林娅身上。要是那一年听我说,跟倩虹成了,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跟你说,林娅那势利眼,这下能跟照洋过才怪哩……”
大伯呵斥她:“你嘴里胡说啥么!”
母亲也说:“这话可不敢乱说。叫林娅听着了,你以后还进娘家门不进。”
“我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这是我娘家,是照洋家,不是她林娅家!”
大伯气得下巴直哆嗦,拿指头端直指着堂姐:“你看这娃嘴里是不是胡说哩么!你是当姐的,不是妹子。就是妹子也不能说出这话!这不是林娅家屋谁屋?”
堂姐犟道:“我说错她了?人家倩虹都知道叮咛我千万甭叫你俩知道,叫我回来把你俩守着,她就不知道?故意把电话打到屋里叫你听。她就不怕你俩年纪大了,承受不住,气瘫了,过去了?”
大伯赌气地说:“就是瘫了死了我也活该!谁叫我是他老子,他是我儿子!你瞒得了今日瞒得了明日?这号事能瞒得住?”
“瞒不住也要瞒,瞒到多会是多会。”
“林娅跟我说啥你知不知道?”
“那号人能有啥好话?”
“你不知道就别乱说!娃也着急了,也是出于好心,问我有没有啥关系,能找就找一下,这有错么?”
堂姐并不买账:“即便就是找人,她也掂量一下能不能说?再是,我在家,你给我打电话,我再想办法跟你俩慢慢圆圜。我不信她连这道理都不懂?”
大伯说:“你以为光你急,人家就不急?人说人到事中迷,都急着想把事早早到头哩,谁还顾得上那么多。”
母亲就问大伯:“娃叫你寻关系,你给娃咋说的?”
“我说没有!就是有我也不找。”大伯着气地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哥,你也是,咋能跟娃这么说嘛。”
“那我咋说!”
“唉!”
大伯依然忿忿不已:“这是啥好事,找人找?你问他那一年分配,要到长川油田,说是矿上有咱个乡党拿事。我二话不说,不用你管,我托人联系。咱这是大学毕业分配,正经事,光彩事。毕业证拿上,说话走路气是顺的,是不是?你这是啥事?丢人事,犯法事,咱咋跟人开这口?”
大伯是我们县矿务局的退休职工。他退伍回来后,先在当时的大队当了半年会计,县煤矿招工,又去当了工人。大妈是农民,在家种地做家务。
母亲说:“林娅她爸不是干部么,他哥开厂子那么有钱,就寻不下个人?”
大伯说:“她爸退了好几年了,一退就差事了,说话肯定不比在位位上。再是现在正在风头上,谁愿意冒这个险?前日我给我那老矿长打电话,照洋分配就是托人家找的人。晚上给我回说没人敢承应。总不能为你娃的事把人家饭碗踢了……”大伯又说堂姐,“你没在城里呆过,不知道城里的难处……”
堂姐一脸不屑:“城里难,人咋都往城里跑哩?我不管你说啥,反正我心里清底。照洋的事就是她林娅一手造成的。没良心的货,一家子心都吃石头了!”
“都怪人家,那照洋你是吃屎的?”大伯实在忍不住了,气得爆了粗口。
“事实在那儿明摆着,我是冤枉她了?”堂姐毫不相让,对母亲说,“大前年过年,林娅把她爸她妈领了来。你不知那老婆张狂得,说她那衣服啥牌子,鞋啥牌子,项链多少钱,翡翠镯子多少钱。说她跟老汉年年旅游,把全世界都跑遍了。她不说这我还不着气,一说这,我黑血都泛了。你俩今日来也都看了,这边过的啥光景?你老两口就俩人,复式楼房住着,非逼得照洋买房子。你那么大的房子就不能叫你女先住着?”
“人家也有儿子媳妇哩,肯定怕惹闲话。”母亲说。
“儿子儿媳才不管哩。人家那房子才大,一直都没跟老汉老婆在一搭住。”
“既然这样,那就叫娃先住着。一家在一块也热闹,也有个照看。过上几年娃有力程了再买也行么。”
“那不愿意么,非要叫买。照洋就想买个小点的,不行,非得一室三厅,一步到位。是的,房钱你的拿大头,我的拿小头。可你那大头对你的来说不是啥,我这小头对我的来说就是全部家当。逼得人实实没办法。我伯还从我这拿了三万。我心说你林娅,你爸你妈看不着这屋里恓惶,你也看不着?那一年林娅穿了件羽绒服回来,我一问,你猜多钱?一千八!一件衣服顶咱一二十件。第二年回来,又换了。我就问去年那一件哩,她说送人了,不时兴了。还有手机,二三千,三四千,说换就换。人说啥蔓蔓结啥蛋蛋,没说错一点。我正在盆里淘萝卜准备包包子,一听这话,萝卜一撂,不掏了。拉上我娃招呼都没打就回家了。吃,吃屎哩吃!”
母亲说:“你一走你妈还不得做?”
“她愿意做她做去,反正我不做!”
大伯扭过脸没有言语。
堂姐意犹未尽:“人说量力而行,量力而行,我不信你林娅连这道理都不懂?倩虹那娃是没你有钱,还是没你长得好看?咋不见人家娃吃哩穿哩胡张哩?你不过就是个城里娃,就是上了个大学。我看你到那娃跟前差得远太着哩。倩虹那天给我一打完电话,连黑赶晚开着车回来看我伯。我伯发病还多亏人家娃,开着车赶紧就往县里送……”
倩虹姐我了解,哪那么有钱。她在西安衣帽批发城开了家餐馆,门面房还是租人家的。车也不是小车,就一个小面包,主要为了拉货,买个菜拉个面啥的方便。
倩虹姐跟照洋哥同班同学,他俩在学校谈恋爱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照洋哥一考上大学,堂姐就给人家说照洋哥要找城里的。她亟不可待,四处张罗着给倩虹姐找婆家。那劲头,比自个亲妹子还上心。倩虹姐成家后,照洋哥买房从她借钱,她背着婆家给了两万。被丈夫知道后,三天两头吵。没法,最后离了婚。倩虹姐做饭的手艺还是因为照明哥才学的,她本指望着在他工作的地方开个饭馆,这样也不至于拖累他。可是事与愿违,照洋哥跟林娅结了婚。跟丈夫离婚后,倩虹姐只身来到西安,先是打工,后来开了这个小饭馆……
晚上吃完饭,本想去大伯家跟他好好坐坐,白天人来人往的,没想到大伯来了。
“你咋跑过来了?”父母连忙起身接住。
大伯把手里的兜递给母亲:“这是地里刚摘的绿豆,后晌叫莲莲敲了些给照明拿上,也再没啥拿的。”
母亲说:“拿啥哩么,又不是外人。你拿回去和我嫂子下锅吃。”
大伯放在柜盖上。
母亲问他:“吃了没?你不吃鸡蛋我给你和碗奶粉?”
“吃了,吃了。”
父亲把大伯让到沙发里坐了,我泡了茶端的放到他跟前的茶几上,拿了个凳子坐在他跟前。
“唉——”大伯长叹了口气。
母亲宽慰他:“好咧哥,过去的事再甭着气了。你不着气,我嫂子心里也好受点。一辈子谁能不遇个事,好好的平路都栽跤哩。”
父亲也劝道:“就是,眼前路是黑的,谁不都是磕磕绊绊过来的。”
大伯脸色沉重,他抬起头望了我一眼,自责地说:“人说子不教,父之过。我这几天躺在那儿翻来覆去,咋想都想不通,咋想都想不明白。照洋从小到大我跟他妈从没教过一句坏话,从没教过爱人家的东西,占人家的便宜,你说咋会……林娅前两天打电话说想把娃送回来住上一段时间,嫌人家娃娃起哄说怪话,娃没法念书。我实实熬煎得,儿子都管不好,这孙子咋管呀?这娃到底该咋教育呀……”
母亲说:“这咋能怪你么。咱把他养活大,媳妇娶了就完成任务了,谁能把娃栓裤带上管一辈子。”
大伯摇了摇头:“对着哩,林娅是爱吃爱穿,大手大脚。女的嘛,都爱攀比,对不对。再是人家毕竟生活在那环境。但这绝不是叫你照洋胡弄的理由。你有脑子没有?啥好啥坏,啥能干啥不能干你辨不来?出了麻达就往媳妇身上推,赖这个赖那个,你还是男人不?我从不怪人家媳妇,一点都不怪,就是你照洋的错!”
“一个巴掌拍不响,都有责任。”母亲把杯子往大伯跟前推了推,“甭着气了,喝水喝水。”
大伯说:“我老早就发现照洋变了。你不知道那一年过年回来浮躁的,没好气的。我就问咋了。那说没啥没啥,再问都不说。打工作了啥话都不跟我说。我还以为是我和你嫂子上回去,嫌媳妇没叫在屋里住,跟媳妇闹别扭哩。我就给他开导。第二年回来还那样。一会儿起立,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魂不守舍。我就问林娅咋回事?林娅才说是单位的事。说他们勘探队换领导了,他没争上。争上的这个没他学历高,没他能力强,他心里不平气。我就说这领导不领导的咋呀?正的副的咋呀?咱不在那位位上也不操那心。林雅才说,这正副差一个字,工资福利差了将近一半。正职公司还在市区给盖房,副职就没有,还有专车。晚上我赶紧就劝那,你在外把你自个管好就行咧,屋里啥的都不要你管。我和你妈有我的退休工资,还有地,种点粮食种点菜,我俩满够了。家里现在有你姐你姐夫,还有你爹你娘,都在跟前,啥都不用你操心,你一心一意干好你的工作,照看好媳妇和娃。这官当不当的不要往心里去,平平安安才是第一。少跟谁闹事,人家咋不咋的咱不管,也不问,也不说闲话……我该说的话,该讲的道理都给那说了,他就是听不进去,要往黑路上走,你把他有啥办法!去年年底那打电话跟我说,今年过年不回来了。说他把房子卖了,买了间复式的,跟他丈人的一样,上下两层。说今年过年把我和你嫂子接过去。我就没给好话。卖啥房子哩卖?我和你妈不去,哪儿也不去!”
母亲说:“娃也是孝心。”
大伯说:“我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踏实。房子又不是其它小东小西,这才几年,又胡折腾。咱哪有钱呀?那才跟我说,不要屋里一分洋。我听那口气轻松得一点负担都没有,好像这不是买房子,是买萝卜黄瓜哩。城里那房子一套百十万,我就问他哪来的钱?那吞吞吐吐,最后说是借朋友的。我根本就不信。啥朋友么给你借几十万?我也不是没往坏处想过。可一琢磨,他又不是当官的,天天在野河滩,野地里跑,谁给他送呀?再是,我心里有底,咱娃不会干那违法乱纪的事。所以这回林娅给我打电话,我根本就不相信。林娅才说,他把好井,出油多的都给了私人,把不好的,出油少的留给了公家。他能探出哪个井好,哪个井不好,他学的就是这个,负责的也是这个。他心里还想借着这,借着完不成任务,把人家正的弄下去他好上,没想到叫人家颠倒过来把他举报了。你想,一回发现不了,二回发现不了,时间长了,人家能不发现?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你以为只有你聪明,人家都是傻子?世上比你聪明的人多太着哩。现在钱也退了,工作也丢了,还要法办哩。媳妇一看你这样,要是不跟了,你说你是不是全完了?”大伯两手一摊,“你说你到头来落了个啥?!”
母亲问说:“那现在咋弄着哩?”
大伯说:“林娅说把该退的钱都退了,该认的罪都认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现在就看人家咋发落哩。”
母亲叹着气,父亲挠着头。
大伯着气地说:“这都是跟人家斗,跟人家赌气的结果。你以为是在你屋,是在你爸你妈跟前。在外头把尾巴夹得紧紧的还看咋样哩,你还敢寻事,寻人家不是?!”
父亲劝他:“甭着气了。人在事中迷,谁都有三昏六迷七十二糊涂的时候。”
大伯摇着手,心灰意冷地说:“这娃我是看不来了,真的看不来了。小时候照明慌,照洋稳重,长大了掉了个儿,娃稳重了,他慌得不知该咋。”
母亲忙说:“好哥哩,照明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时候把人能挣死,淘得就没样,天天滚得一身土,就跟那土驴一样。我地里乏乏的回来,还得给他换洗。小学一到六年级,没有一天放学按时回来过。挣人不说,还爱惹事,叫你跟上着不完的气。你和我嫂子都有文化,都会教育娃,能给娃辅导。照洋不但念书好,上学去时啥样,回来还啥样。身上整齐的、干净的,走路都端直直,从不多事,话都不多说。巷里谁不羡,谁不夸?我和你兄弟两眼墨黑,也不会给娃说个啥。我就说照明,照洋是你哥,咱甭跟谁学,就跟上你哥学就行了……”
大伯不屑地说:“多亏没跟上他学!”
母亲说:“哥,话可不能这么说,娃小时候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照洋一直懂事的,念书年年第一,年年奖状。你照明得过几回?一直到四年级,好不容易评上三好学生了,要领奖状了,把我和你兄弟高兴得。谁知转了个过了就叫撤了。一问娃娃,才说他上树,违反了学校纪律。我一看,棉袄棉裤脏得不说,还挂了个大口子。他怕我看见,拿圪针别着。把我气得,说地上浪不下你,还要上树上!就拿笤帚把打。那说她班女生甩沙包摔树杈上了,他上树给取。我说人家娃娃咋不上,就你能!奎奎家娃把教室玻璃砸破了,老师问哩,人家娃娃都不言传,就他嘴长。叫人家放学把他挡在巷里打。教室门坏了,他偷偷把你兄弟解的箱子板拿了去。每回问都有理气长:老师说了,老师说了。你兄弟也不管,把你能气死。”
父亲说:“不是我不管,咱俩没文化,不会教育娃,你不听老师的听谁呀?”
母亲白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上了初中,不好好念书,一伙娃骑上自行车出去郊游哩,瞻仰哩,看这看那哩。到了高中,弄那啥文学社,半夜不睡觉刻那蜡板,印报纸哩。人家娃都是一心一意学自己的习考大学,就他那闲烂蛋事把外多。好哥哩,照洋小小就醒事,叫你跟我嫂子少操多少心……”
大伯茶水凉了,我倒了重新换上热的。
母亲继续说道:“照洋小时候确实乖,从来都不多事。照明这一伙在巷里撵里打哩,哭哩喊哩,照洋从来不,在屋里不是看书就是写字,还有礼貌,到巷里见了人叔呀婶的。照明多大了都不知道叫人。我问他,说不知道叫啥。你看憨不憨!这一伙娃到地里摘人家豌豆角,刨人家落花生。照洋不但不去,你摘回来还不要,不吃。小小的就有主见……”
母亲说时,父亲不住地点着头。
大伯说:“所以我想来想去就是弄不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手机响了,大伯止住话。我拿起手机:“您好!”
“是钟先生吗?”
“我是钟照明。”
“我是出版社的,我姓祁。社里把你的书稿给了我。我这几天在兰州开会。也是临时决定,明天上午想和你谈谈,下午还得赶回社里。方便的话你来高铁站咱们见上一面。”
“祁编辑,非常抱歉!我没在西安,回老家了。”
“能赶回来吗?我想和你当面谈谈。”
“老家有些事儿。”
“要紧吗?能走开吗?”
大伯听见了,拍了下我的肩膀:“行行行,回去回去。”
我回道:“实在抱歉!回不去。这边是农村,晚上也没车……”
不料大伯起身对着手机大声喊道:“行行,回去回去。”接着对我说,“坐火车,有火车。叫你莲莲姐女婿送你去。”说毕指着手机,催我给人家回话。
我望着大伯,心里不落忍,毕竟都没说几句话。大伯一再给我打着走的手势,态度非常坚决,我只好回道:“那,那行吧。”
我挂了电话,一脸歉疚。
“啥事呀?啥回去呀?刚回来就要走?”母亲不愿我走。
“人家单位来人找他,单位的事情要紧。”大伯站起身,抬腕看了下表,对父亲母亲说,“你俩给娃收拾东西,我去叫莲莲给女婿打电话,把四轮开上把照明送到火车站,一点半有趟车。”
母亲对大伯说:“咋?还真走呀?娃回来都还没跟你好好说话说话。”
“这啥事么,有啥说的。娃正事要紧。”大伯接着又说父亲,“我叫你甭给娃说,忙忙的叫远远跑回来……”
父亲母亲见状,只好给我准备东西。
不一会儿车就来了。父亲把准备好的东西放到车上,一家人把我送出门来。我回头对大伯说:“大伯,把你身体当事着……”
其实,除了这句,我还真不知道该跟大伯说什么,怎么说……
完
敬请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