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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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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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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来唱大戏

                                      北芳

 

“我姓刁,叫刁世昌,世人都叫我吊眼狼,不管是虎,不管是狼,反正我在二爷家里吃得香,哎,吃得香!”

我家门口的戏台上,我小姨父穿着大褂歪戴礼帽正在演吕剧《苦女翻身记》,他演了一个地主狗腿子,我姨父说话别有一番风味,他总是把二发音成“爱”,和《红楼梦》史湘云一样的舌音。姨父在台上屁颠屁颠地跟着地主叫“爱爷爱爷”,把台下看戏的人都惹得哈哈大笑,我却自豪地对旁边人婶子大妈说,这是俺姨父。婶子说,乃姨父演的是丑角。

地主叫我那演狗腿子的姨父去杀苦女徐茂红,姨父有一段经典的台词:“吃了饭,我推了碗,躺在炕上抽大烟,迷迷糊糊闭上眼,梦见小红来看俺,月牙眉毛一弯弯,笑嘻嘻地站在俺眼前,呼啦醒了是个梦。哎,小红啊,你样不丑,叫我今晚没下手,回去派上他两打手,看着小红别逃走。”

这几句顺口溜台词,从七岁那年看戏,直到如今还是牢牢地印在我的脑中。小时候的记忆怎么那么好,只看一遍戏,就记住了很多台词和唱词,以至于此后好几年,我们发小在一起玩,童年游戏有无数种花样,我和几个女孩子的主要是内容是演戏,凑在一起,就是你装什么角色,我装什么角色,把正月里看过的戏由我们几个小孩在农家小院里不停地翻演。因为那时没有电视和网络,我能看到最新奇的事物,学到不曾知道的知识就是看一场电影,看一场乡村大戏,而那些有趣的台词不知被我们翻唱了多少遍,所以,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依旧记忆犹新。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家门口右边三步之遥就是一个戏台子,戏台口朝东,我家门口就是人山人海的看戏场地;黄垚泥压制的台面,六根木头柱子竖起的大幕,那些幕帘会在立春的杨柳风中飘扬一个正月,才完成它喜庆的使命,卸下来归于大队的仓库,期待来年春节的热闹。

冬天里各个乡镇各个村庄没有不排练大戏的,正月里各个村进行友好联络巡回演出。一般是正月初一晚上,各村排练的戏剧先在自己村正式上演,初二开始像走亲戚一样联系,今天我村到你村演,明天你村来我村演,那时我最兴奋的期待,就是正月里来隔两天晚上就能够看一场大戏。我村三宝演了个汉奸,在台子上被人揪着批斗,三宝站在台子最前面,把腰弓成个九十度的大虾,低着头。他妈正好坐在台子最前面,用手剜着他数落:“穷种!你一冬黑白去忙活,却装这么个汉奸狗腿,演了这么个东西!你看看你,低头哈腰的这个穷架!”他妈在台下数落,他站在台上在首长的审判中却在嗤嗤地笑,惹得台下的人也一齐哄笑。

外村来演出,那时人们都没有演出费这个概念,演完后,大队干部给演出团一条烟,半斤糖块,四五斤炒花生,作为回谢的礼物,年年这样。

炒花生的任务总是由我妈来完成,因为我爹是村俱乐部里的骨干,戏台在我家门口,大队会计老王头总是安排我妈炒花生给演员准备。老王头从仓库里挖半小篓花生,送给我妈,叫我妈吃晚饭后赶紧炒花生,别耽误给演员做礼物。

老王头是个出名的麦秸吹火小气、三分钱买烧饼看厚薄的人,我妈把盛花生的篓子放在锅台上,他转回来,把小篓挂在从梁上吊下来的木头挂钩上,说别叫我姊妹仨给拿吃了,刚走出院子,又转回来,说,怕孩踩着凳子给拿下来吃花生,还是不放心,他从挂钩上拿下篓子,到处巡视,踩着凳子,把篓子擎起放在大柜顶上的一个纸秧缸上,说这会些孩够不着了。我妈腆着一枪戳不透的脸,又从大柜顶上够下篓子,往老王头怀里塞:“大叔,俺不会炒,您拿回家叫俺大婶炒吧,乃家也没有小孩,也不用怕花生少了。”老王头说:“嘿,嘿,您大婶哪会炒,还是得你炒。”我看见这情形,对老王头说:“我才不喜吃花生来,我看见你嘴角嚼的花生白沫就呕吐!”老王头嘿嘿嘿地悻悻离去。实际上我是真的从小不爱吃花生。

那些年婆娘们经常会说:一听剧团进了庄,男女老小着了忙,听到场院锣鼓响,饼子贴到那门框上。

开场锣鼓响起来,大人小孩用快进的速度聚集在我家门口,蹲着坐着站着打闹着等待大戏开场。宁可不吃饭,别叫看戏晚而我妈却肩负着给剧团炒花生的重任,干焦急不能出去看,她烧一口火,跑出去看二分钟,又折回家翻炒花生,来来回回,她背上了好多唱词,尤其是《姊妹易嫁》和《小姑贤》她会唱好多段。

四邻八村的亲戚多,来演戏的演员不时有亲戚朋友,他们傍晚来村里准备晚上演戏,亲戚朋友演员一般都来我家里喝茶水,吃干酪,说说话。等他们九点多钟演完了戏,我妈做好了饭菜,把他们再叫来家吃饭再回去。所以我妈一般是捞不着看戏,光准备伺候人也够她忙活的。

民间戏曲在正月里让历史故事重现,用一招一式的花架子逗人们开心。有现代的革命样板戏,有古装的吕剧、京剧,我不太喜欢样板戏,感觉那个节奏太强硬太激烈,不是我的菜,而古装吕剧则多是才子佳人、民间小故事,比较柔和。第一次看到古装戏是我大姨村来演的吕剧《双蝴蝶》,实际上就是梁祝的故事,那时我蒙昧地似乎还没看懂剧情,因为他们演得太简单了。最后梁祝化蝶,他们用金纸扎了一红一绿两只蝴蝶,用线系在一根长竹竿上,从幕后伸出竹竿左右晃动,在后台的合唱中表示两只蝴蝶在花丛翻飞,然后就剧终了。当晚我叫我妈重新给我讲了一遍梁祝的故事,才明白怎么回事;等后来我看越剧《梁祝》时,一下子就被迷住了。

第一次看见古装戏,惊艳我的不是吕剧和京剧的唱腔,而是小生、花旦、青衣的戏服和头饰,原本就是个普通的庄稼人,怎么脸上一涂油彩,穿上丝绸软滑光洁的戏服,就变成了天上来的仙女呢?我来到人间已经好几年了,都不知道世上竟有如许漂亮的服装和头饰!我目瞪口呆,目不转睛,忘记身边的人,盯着台上的才子佳人沉醉不醒。一声拿腔拿调的舞台腔“来了——”,兰指轻翘,莲步暗挪,水袖一抛,风情妖娆;眸似春水,唇若含丹,眼波流转,顾盼生姿,美到无助,美到与剧中人缠绵不醒,美到戏曲的画面在碗里梦里晃动,长醉不起。

后来我在越剧里找到了人世间最美的安魂曲,不论是唱腔旋律还是人物形象,都是美到无可比拟的地步,让我终生沉浸在越剧的曲调里不能自拔。

我爹演了很多戏,他会唱京剧吕剧,有一年我村排练了京剧《龙江颂》,大戏前的序曲是一场不到一个小时的热身小剧《男女都一样》,我爹演了个老太婆,因为儿媳生了个孙女已经八岁,在医院又生了个孙女,老太婆的女儿是医生,她问女儿你嫂子生个什么,女儿说和铁梅江水英一样,老太婆一听气得不许杀鸡不许伺候媳妇月子,最后在老头和女儿的劝说下“解放了思想”。记忆犹新的是最后三人皆大欢喜的场面,我爹唱着:“毛泽东思想,来武装,解开了千年的大疙瘩。”下面是一阵欢快的锣鼓点:噔哏楞噔哏楞噔哏里哏噔哏楞……以后被我和发小们经常翻唱并自打锣鼓点地又唱又演——最绝的一点是,我爹到外村去演剧的时候,化妆后,演得太像了,竟然十有九人没认出那是我爹来!那时我爹年年演戏在乡镇是很出名的。

葛水平说:戏台是村庄伸出的手臂,向神表示敬意,是人借着神对自己的暧昧。倘若村庄里没有戏台不唯戏无以演,神无以奉,为一村之羞也”老家的门口的戏台给我一个丰富多彩遐想无限的舞台,我多愁善感的性情是戏曲赋予的,明知道是假的,是演戏,却叫人愿意沉迷在戏剧里。青衣花旦的莲步在台上走了上千年,走不出十步之遥的戏台,走不出我根深蒂固的记忆,让我后来对戏曲之爱独钟于越剧。

雪小禅说:如果说京剧是端正正的一个官派男子,昆曲是婀娜多姿的女子,河北梆子是那撒了野的村妇,越剧是受了气的小媳妇,秦腔是那失了疯的男人…… ”我不同意她对越剧的比喻,越剧是这世上无与伦比的戏曲艺术,是最婉转悠扬的旋律,越剧人物也是所有剧种中最美的形象。我对越剧之爱成癖,我写东西时,必须听越剧,听得心笙摇荡,悲欣交集之时,我就开始动笔了越剧的旋律,如同塞壬的歌声,一唱就奏效,因为这就是没来由地喜欢,是至死不变的痴恋

我虽不喜欢唱吕剧,但吕剧是鲁地的家乡戏,北方人听不懂江南的吴侬软语,只能生于斯随于斯。后来在村里文艺队排练大戏时,我接连演了几场,有《三娘教子》,我演薛倚哥,《泪洒相思地》里我演丫鬟小凌,《借女冲喜》我还是演丫鬟翠香,因为长得短小精悍,只能演丫鬟和小孩了,不过丫鬟是这两场戏的主角。开始我唱什么总是带着越剧味,拉胡琴的师傅严厉批评我,好歹才给我把音调纠正过来。正月里我们在各村巡回演出,其他时间赶庙会或重大节日,外乡镇很远的地方也有请我们去演出的。不过我是以排练晚会为主,舞蹈和小品是晚会的主要内容,村里每到过节就开演大戏和晚会,尤其正月十五元宵节最隆重。

如今,全民都在跳广场舞,给喜爱文艺的人们增加了更多的乐趣,冬天里村里排练大戏,正月里在村里演出,虽然现在都看电视玩手机,但是民俗大戏依旧能激起人们的兴奋点,尤其是那些老人们,再冷的天气,他们依然在冷风中坚持把戏看完。

正月里来唱大戏,是七八十年代农村一道亮丽的风景,大人小孩都是戏迷,这一迷,迷了我一生,无数荡气回肠的精美故事组成了博大精深华美篇章,如绕梁之余音,久久盘踞在我记忆深处,成就我一生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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