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鸟

八十年代的成都有个“花鸟”市场非常出名，到现在估计卖花的依然生意兴隆，而遛鸟的在城市里已经不多见了。

第一回看到成都人遛鸟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那是源于父亲的一位老朋友，他外号叫林娃我则喊他林叔叔......

林叔叔以前是搬运公司拉“中杠”的，后来调到百货公司当库管。由于他爱人的户口一直没有落实进城，很长时间他都享受着未婚待遇，一个人吃饱全家都不饿。

那些年没有微信和手机，朋友之间的交流聚会主要靠“碰”。即有空就直奔对方的住处，碰见了大家就一起喝茶聊天摆龙门阵，如果遇不到就自己打道回府，下回有空的时候再说......

记得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林叔叔来到我家串门，他手上提着个大号鸟笼，外面还套了一层蓝布。

他说那里面装的是一只新买的“画眉”鸟，还比较“岔生”不能打开包衣。他的表情很是有些显摆，和现代的人换了辆新车的架势差不多。

他一边品尝我爸给他泡的“成都三花”，一边给我们普及“耍鸟”的各种知识和妙处。

他说你们听说过“提笼架鸟”吗？那原本出自北京的八旗子弟和官宦人家耍的，后来被我们少城的那些纨绔子弟带到了成都。当然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工人阶级也可以“提笼架鸟”了。

据说现在的离退休的工人和生意人些，是最喜欢这个玩意儿了。

他还问我们有没有发现天不见亮，街上就有一些骑自行车的中老年人，他们车笼头上挂一个鸟笼子，后面的座凳儿上还捆了一个？还有些手提鸟笼前后摇晃散步的？

哦，晓得不？他们就是去茶铺喝早茶“斗雀子”的......

接下来他把烟点起继续说：成都人养鸟的品类，不比北京的多。更不会像老舍茶馆里面的黄胖子，架一头鹰在自己的肩膀上。那样的话人家都不和你打堆，说你龟儿是个“绽花儿”（方言：得瑟）......

初学者一般都是喂一些“紫燕儿”、“粉燕儿”或者“红嘴玉”等小鸟。像“八哥”、“喜鹊”那些长得黑不溜秋的雀雀儿，喂起耍的人也不多。

成都人最喜欢养的就是“画眉”，可能是因为电影《刘三姐》有一段唱词“画眉被困八角楼，八角楼上又咋子哦，记不到了”，所以大家对“画眉”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也可能是那个年代的男人，都比较喜欢电影中“黄婉秋”的缘故吧......

不管是“山画眉”还是“金画眉”，它们叫起来的“牌子”都很多，可以模仿各种鸟类的叫声，有的还可以模仿猫叫狗叫，你说安不安逸？

说完他就把他鸟笼的包衣慢慢打开，让我们见识了一下他那只珍贵的“刘三姐”......

刚看了一眼，他马上就把包衣拉下来关了。还说它怕生，看到生人就要乱跳乱碰。如果脑袋拿给笼子碰瓜了，到时候就叫不出好“牌子”来了，就不值钱了！

接着，他又点了一根烟，继续为我们普及养画眉鸟的一些常识......

他说画眉鸟的价格相差很大，首先要看他的体型是不是匀称给“扇盒盒儿，耍朋友”差不多。再看它的“眉毛”是否清楚，然后就是听它叫的“牌子”多不多了？

如果是一只刚从山里头捉来的“生棒”，那么就最多可以卖三块、五块钱。而被驯化过的能叫几十种声音的就管钱多了。有的要值上百元，差不多两个月的工资吓死背时哦！

中间的“瘪门”（方言：陷阱）也多，如果你买到的是只“母画眉”那就遭“晃事”（方言：欺骗）了。因为画眉只有公的才会叫各种声音，因为他们都要靠唱歌来进行求偶。

有些养鸟人为了训练她的雀雀儿，还专门去买一个饭盒录音机。先把其它的鸟叫声录下来，再放给它听，让它逐渐学会其它鸟的叫声，里头的板眼儿深得很哦......

我父亲被他这样一撩拨，顿时也来了兴趣。马上约好下个礼拜一起去市场看看，自己也去挑一只回来喂起。

没过多久，我爸果然提了一只笼子回来，里面蹦跳着一只毛色褐亮的“半熟”画眉鸟。

伺候这位“小祖宗”相当麻烦，不但要定期给它洗澡，还需要专门“烘培”它的鸟粮。先把鸡蛋黄、面粉、小米、豆面拌在一起，然后摊成饼用刀切成米粒儿大的颗颗，最后还要用簸箕装好放阳台上晒干......

我放学后还经常跑到绿化带里面去逮一些昆虫，为了给画眉吃活鲜打牙祭。父亲的耐心更好，连蜂窝煤洞洞头的“灶鸡子”（方言：蟋蟀）都全部围剿得干干净净。

后来在林叔叔的怂恿下，父亲又到市场上去买回了一盆“面包虫”。这些虫子必须用面包糠来喂，味道臭烘烘的。一大堆“猪儿虫”在盆子里蠢蠢而动，有密集综合症的人看了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除了给这只小家伙准备伙食以外，还要陪它去溜湾。和现在遛狗的意思差不多，你如果不遛它就不叫。因为要让它逐渐习惯喧闹的环境，一旦它习惯了它就会耍“人来疯”。茶铺竹竿上一挂它就会“一鸣惊人”，主人家自然就非常的涨面子。

这一段陪它“遛弯”的时间呢，就叫做驯化。一般一只半熟的画眉，必须要驯化一年时间。然后才能挂到茶铺里面去，要不就会给主人家丢脸了。

我家这只外号“老歪”（歪：厉害）是母亲起的，头两个月一声都没叫过，父亲怀疑买到了母籽郁闷得很。后来无意之中它居然叫了两三声，大家都松了口气还兴奋了半天。

后来时间久了，这只鸟也逐渐习惯了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胆子也就越来越大了。它的叫声清脆而洪亮，跑到七楼之下的小区大门口都听得到。

后来父亲在睡午觉的时候，它也“憋啦啦”叫得起劲，没办法只好把包衣拉上关它的禁闭。但关起包衣以后，它在里面不服气还照样来几嗓子“青藏高原”！

那时候养一只鸟的成本还是很高的，除了给它的伙食中要有鸡蛋、面粉等粮食。它居住的鸟笼及其配套，也是非常昂贵的......

画眉用的笼子都是圆形大号笼，一般的鸟笼要值十几二十元。有的好笼子上雕镂精细，非常漂亮但是非常的贵。里面配置的喝水吃食用的瓶子，有青花瓷甚至还有汝窑的......

据说还有一些“老笼子”配的是乾隆时期的水杯，这些笼子的价值就无法估量了。

等自己的画眉鸟训练好了以后，就可以到茶铺头去聚会了。把自己的鸟笼和其它的鸟笼并排挂在一根竹竿上，看它们相互学习鸣叫。

鸟笼下方茶桌上雀友们喝茶、抽烟、摆龙门阵，相互交流养鸟的心得，一派和谐的老成都休闲生活就变得有声有色。

有时候和谐的氛围也会出现意外，比如有些人偷偷将一些猛禽装在笼子里面也“输入”进来，比如喜鹊、乌鸦、猫头鹰。这时候很多鸟儿就会遭吓瓜，一阵乱跳后全身筛糠立即哑口无言......

鸟主人发现后会弹起身来捶胸顿足，几下把笼子收下来把包衣拉上。然后一齐对那当事人大声的呵斥，你懂不懂规矩？你这样一来我这只雀雀儿就完球了，你晓得我是好多钱买的不？

除了大家日常的遛鸟，逗鸟、赏鸟，谈论鸟。这些鸟儿还可以做为炒作的标的物，进行黑市交易......

有金钱交易就会出现欺骗，有些贩子会把“母画眉”混在“公画眉”中进行销售，因为雌画眉鸟的叫声只有一个牌子，像吹口哨一样。

只要它这个口哨一响，其他的雄性画眉就会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所谓百鸟争鸣就是在展示给异性听！

所以只要哪只鸟发出“吹哨”的声音，再笨的买主就晓得了，它是“母籽”不管钱！但有些奸商很厉害（其中就包括林叔叔），他就可以让它卖的时候不出声，要买的话就只能看它的体型了，一般人从体型上是分辨不出画眉的雌雄的。

如果它自己憋不住想叫了又咋个办喃？贩子聪明得很，提前掰开它的小嘴给它灌两颗花椒进去。只要它的鸟嘴一麻很长时间都叫不出来，等买回去几天后买主才晓得上当了，也只有自认倒霉。

后来随着这些遛鸟的老人越来越老，画眉估计也被主人家放生回了老家，新式的茶坊里再也见不到这些养鸟的人了。现在也只能在“送仙桥”还能看到一些兜售古玩的商家，时不时的翻出来一些破旧鸟笼的配件......

八十年代末，林叔叔的长子遭遇了车祸身亡，他处理完娃娃的后事过后头发几乎全白了。儿子下葬那天他在坟头打开了鸟笼的竹门，把那只陪伴他很久的画眉鸟放归了山林。

后来由于爱人户口的问题一直未能解决，两年之后林叔叔在单位劳资科大吵了一架，然后就病退回了老家再没有了音讯......

今天的成都街道植被茂盛，各种鸟雀栖息其中。虽再难见到昔日“提笼架鸟”的“少城”遗老，但只要你在春日暖阳时来到“浣花”河畔，泡上一壶福鼎老白茶，然后你侧目于一旁的锦水，就会看到几只优雅的白鹭凌波于河面。

闭目聆听，百灵、黄巧、白头翁还有画眉鸟的叫声就在你的耳畔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