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靖潦浒,坐落在珠江流域南盘江两岸,距麒麟城南30公里,是一个因陶而兴的村庄。童年的记忆里,我们日常生活挑水的罐,储水的缸,装米的坛,装酒的壶,熬药的罐,点灯的盏,吃饭的碗,还有土灶台那些放油盐酱醋的釉陶小罐都来自陶村潦浒。
土陶在潦浒很常见,也很神秘,它不仅充满生活的烟火气,也让我在土陶的日常和光影里找到了一些纯美的回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在当时潦浒二中住校读书,因为班上同学很多是潦浒本地人的缘故,加之课外活动也不是很丰富,课余饭后,甚至周末,我经常和他们一起在潦浒村子里玩些摔泥炮、钻龙窑、找吹机、捡瓷碗的游戏。
“摔泥炮”,也有人叫“炸锅”或“摔碗”,是我在潦浒读书期间最喜欢的事,它是一种2人以上一起玩泥巴的游戏,这种游戏很选地点和泥巴。首先要找一块光滑平整的水泥地或夯土地,实在找不到就把人家屋檐下的石板作为游戏场地,场地平整光滑度高,泥炮炸得响、炸得好。那时不知道其中原理,长大后才明白,平整光滑的场地好处在于泥炮摔向地面的那一瞬间,泥巴与地面缝隙小,漏气相对少,压缩的空气冲破泥炮盖子的力量就越大。场地选好后,我们三五成群,专挑制陶人家吃午饭无人看管的时候,到炼泥的泥塘里偷些陶泥来玩。因为陶泥粘稠度高,软硬适中,容易塑型,能够保证摔泥泡的效果和质量。泥巴和场地都找到了,我们就会迫不及待地把陶泥捏成厚薄均匀的碗状泥炮,泥炮捏成后,我们把泥炮的碗口朝下,在手上高高扬起用力摔向地面,随着一声声“嘭”“嘭”的脆响,泥炮炸开了。泥炮炸开后看谁的泥炮炸得响、口子大就算谁赢。现在回想起来,玩游戏的时候我们不是把人家的墙壁弄成“泥墙”,就是把自己弄成“花脸”,但始终未受到土陶户责备和打骂。我以为,这也许是潦浒本来陶泥就多,更主要是潦浒人质朴醇厚的性格使然。
潦浒有龙窑,也有瓷厂,大都建在半坡。据潦浒老人们讲,龙窑大规模出现在明代,以私人为主,多建在村子内部,离制陶户住房不远。瓷厂民国时期才开始建厂,地点就在潦浒二中东北角,是国民党滇军旅长高乃勋1926年筹资创办的集体企业。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成为西南最大的日用瓷生产基地,职工达5000余人,厂区内有银行、农贸市场、幼儿园和派出所,它如神一样的存在。根老人们讲,当时若能成为瓷厂的职工是一件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潦浒中学也曾因瓷厂扩大规模专门招收过两届陶瓷班。在潦浒读书的六年里,让我记忆犹新的是每周一次的校园露天电影,放电影的那天,学校不上晚自习,我经常到潦浒同学家蹭饭。路途中,我和同学总要经过一座座龙窑,如果遇到制陶人家装窑前烘窑,只有火塘口有柴火,我和同学便会随意猫腰进入龙窑内部,干一些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一是从窑内捧些垫陶坯的细砂拿回去炒蚕豆(那时盐巴很精贵,人们很舍不得用盐巴炒豆)。二是在龙窑里徒手刨砂找陶器,如果运气好还能刨到烧窑人家遗漏在窑内的“吹机”(“吹机”属小件陶器,大都以十二生肖的模样出现,是那个年代小孩含在嘴里能吹响的玩具,类似于现在裁判用的哨子)。三是如果离放电影的时间还长,我们就在龙窑内弯着腰来回奔跑,玩起“地道战”的打仗游戏。有时夜晚赶路到学校看电影,常常会遇见烧窑的情景:龙窑一个个窑眼柴火燃烧的火苗,仿佛像一排排向天攀爬的灯盏,它们热乎乎、亮堂堂地映照匍匐的山坡与村庄,更为我们走夜路照亮壮胆。看露天电影时,最惬意的事莫过于花钱在大妈们那里买一盅炒瓜子,边嗑瓜子边看电影,也有同学用饭菜菜票换瓜子(最先装瓜子的盅是陶做的,大小与六七十年代的暖水瓶盖差不多,后来有学生直接用水壶盖装瓜子,一壶盖炒瓜子五分钱或者价值五分的饭菜票)。
在潦浒二中读初中时,我最喜欢、也最有成就感的是和小伙伴到潦浒瓷厂捡瓷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大都不富裕,父母们很舍不得花钱去买吃饭的碗,总想着能到潦浒瓷厂去捡一些次品瓷碗来用。因为那个时期,潦浒瓷厂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厂里对瓷碗质量的要求很高,稍微有点瑕疵的碗就被当作废碗堆在窑外,很少有人经管。每当听说潦浒瓷厂出窑的日子,我就会和小伙伴到潦浒瓷厂的次品堆里捡瓷碗,出窑时窑里推出来倒掉的次品会更多。到瓷厂次品堆里捡瓷碗是胆大心细的技术活,为防止被瓷厂工人现场逮到算账,我们一般只拿几根扎实的绳子,或者准备一个装化肥的“蛇皮口袋”,这样既隐蔽,又方便快跑。到瓷厂捡碗,我们轮流安排一人放哨,其他人都到次品堆里捡碗,放哨的人即便没亲自捡碗,我们捡碗的都会主动分一些给他。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每次有工人从窑里推次品出来,我们总是远远地看着,工人卸车刚走,我们便一窝蜂地奔向次品堆,那时碗刚出炉不久,有点烫手,但我们不怕,捡碗的速度极快,就象和推次品碗的工人打游击,你来我躲,你去我来,半把个小时就能捡到二三十只碗。这些瑕疵碗有的缺点花边,有的壁上起点小气泡,有的碗底稍微开裂,还有的碗口不够圆,但它们不漏水、不划嘴,完全不影响使用。碗捡得差不多了,我们要么把碗扣在一起用绳子栓紧,要么直接装进事先准备的蛇皮口袋,等到周末就各自带回家。也正是那时我认识匣钵、球磨机、隧道窑,还知道了碾泥、制坯、贴花等多道工艺,也见识什么是潦浒的“青花白鹤碗”。我以为,在那个家家种地、物件匮乏的年代,潦浒的泥巴和那一座座依坡而建、向上攀爬的龙窑,不仅富裕了潦浒本地人,也养活了周边一带十里八村的乡亲。父母回忆说,潦浒的坛坛罐罐很赚钱,总有周边村子的生意人,隔三差五架着马车到潦浒拉些坛罐到外地“换粮食”,当地人叫做“换家私”(据潦浒村内老人讲,“换家私”其实应该叫做“换加四”,意思是一个坛罐“换粮食”可以赚到坛罐本身4倍的价钱),他们外出很费时日,少则一周,多到半月,每次回家总能满载玉米、大米、洋芋之类的食物。这样丰盛的食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个饥荒的年代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正如生意人自己所说:“坛罐有多大就能换多少粮食,这样的很有赚头”。现如今,还有老人们念念不忘当年的幸福生活:潦浒汉来潦浒汉,挑着坛罐闯云南。上到昆明把盐搬,回到潦浒挑坛罐。选个坛罐不漏水,换个姑娘来作伴。
人到中年,根据组织安排,又到潦浒工作。我又一次在土陶的日常和光影里看到潦浒美好的未来。2016年以来,特别是2021年潦浒乡村振兴项目有效推进,有专业团队和文化企业加入潦浒土陶的传承保护,还有不少外地陶艺家慕名来到潦浒,一些外出打工的陶艺人才回乡创业,让潦浒的土陶又一次焕发新生。现而今,如果你有幸来到潦浒,你会欣喜地看到潦浒一座座龙窑不仅在外型上做到了旧貌换新颜,还实现了自动控温和数据监测,更能感受到潦浒每一户制陶户们粗陶新制后带来的那份喜悦。那便是龙窑数据控温和陶艺创作理念的革新,让潦浒土陶灵气闪闪,成色更美,真所谓“入窑一色,出彩万彩”。
拜访潦浒第四代制陶艺人崔长宝,他边拉坯边对我说:“做陶的活计很苦很累,从早到晚一直坐着,十个指头整日泡在泥浆中,冬天时还要兑些热水,不仅麻烦还很难受,特别是“脚蹬盘、手拉坯”那个年代更辛苦。关键时做陶也很挑人,若心不灵手不巧,不细心,无恒心,任凭你学多少年,还是干不了陶的活计。”他还说:“现在做陶不光要有娴熟的拉坯、烧制技术,还要有创意的理念和审美的艺术”。我以为,现今的潦浒土陶能够在时代变迁的光影里实现一次又一次的向阳新生,只有潦浒匠心与窑变神奇碰撞,才能创造出劳动与汗水结晶的绝美陶器。正如崔长宝、刘靖、张智、何鹏达等一批潦浒制陶人所说:潦浒土陶,通过审美理念的革新,地方文化元素植入,特别是精雕细琢的美术手法、赏心悦目的书画艺术尽情在陶坯上刻绘与表现,才让潦浒土陶既传承传统的古老工艺,又被赋予时代内涵和现代气息。我以为,无论是土陶潦浒,还是潦浒土陶之所以能够被人们所接受、所喜爱,是因为有潦浒人和新潦浒人们各尽所能、力所能及申报科研项目、分析陶土成分、挖掘乡土文化、整理传统技艺、修复废弃龙窑,才让养活过祖辈几代人的古老技艺重焕光彩,让昔潦浒“家家做陶、户户卖缸”的土陶以别样的风采走进千家万户的日常。
曲靖潦浒,有讲不完的故事,有看不透的陶器,有想不到的喜悦。一个人来潦浒,可以邂逅质朴的工匠,来一次拉坯的体验,听一个陶泥背后的故事;两个人来潦浒,可以到陶坊里捏出一段温润的爱情,烧成一桩热烈的姻缘;一家人来潦浒,可以悠闲漫步龙窑陶坊,体味乡音乡愁;一群人来潦浒,可以抓住机遇,实现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