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在一个城市生活久了,你便会吸收这个城市的养分,再也不觉得它的街道逼仄狭小,再也不觉得它的房屋低矮简陋,甚至过去让你难以下咽的饭菜也渐渐地符合了胃口。有一天早晨,你起床推开窗户,一股轻柔的风拂面而来,让你觉得非常舒服。与此同时,你看到了那轮挂在楼角的红日,它放射着柔软的光芒,让这个夏天显得不那么燥热。你洗了脸,擦了面霜,穿配好服饰,然后你照照镜子,你被自己帅气的脸庞惊呆了——这大眼睛,这宽鼻梁,这毛茸茸的小胡子,你怎么看都看不厌。你翘着嘴角,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陷下去的酒窝让你觉得没有什么不可能。你想着今天的顾客盈门,也想象张阿姨李姐看到你俊朗的面庞时夸张的表情,你看到了她们眼中流露出来的艳羡。这种情况下,你肯定就会矜持一些,你会端起来,板正板正地,昂着头,你说,张阿姨,您的头发烫成大卷儿最好看了,现在就流行这个。你还会说,李姐,好久不见了,你又苗条了,我要是公园的大爷指定跟在屁股后头寸步不离。你说,李姐,今天染个27#巴黎红吧!这可是今年最时兴的色。我敢保证,你染了这色,整条上马街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靓丽的姐姐了。你把词想着,念着,琢磨着,你的心儿早已经漾开了花。你锁好门,随手戴上遮阳镜,迈着轻快的步子,“蹬蹬蹬”顺溜着从五楼下到一楼。你路过天津包子铺,向吆喝着的老板娘要了包菜香菇馅和梅菜扣肉馅的包子,顺手你还拿了一杯热腾腾的豆浆。你毫不费力地将吸管捅破豆浆杯盖,捏起塑料袋将包子塞进嘴里。你的嘴里鼓囊着,但丝毫不影响哼着小调,你用粤语哼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别有一番风味,让你的心情舒畅到无以复加。就这么着,你信步穿过文瀛公园。你听到了清脆的鸟叫,还看到了那两只雪白的鸭子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中追逐嬉戏,不用说,那一刻你突然觉得湖畔每一位晨练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亲善的笑容,你觉得这世界真是太美好了。没几步你就来到了店里,虽然你知道店里布满了镜子,但你还是就着门口的玻璃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头发,你腾出两根小指将一根根头发揪直,然后轻快地吹了一声口哨,大步跨进了店里。
猛然抬起头的那一刻,然后……然后你立在了那里,嘴角挂着半口包子,一些细碎的包菜掉在了白皙的T恤上,你陷入了僵立,木头一般凝固在时空之中。你缓缓地摘掉墨镜,用以证实眼前的场景不是处于梦幻之中,没错,它不是梦幻,它就是现实——现实是你看到了店里站满了人。他们都板正地立在两旁,每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西服,他们和你一样戴着墨镜。但是他们身材魁梧,看上去孔武有力,他们的头发竖着,表情严肃,每个人都沉默不语,那么多人站在那里,就像是你在秦始皇兵马俑看到的泥人一样让你的心儿扑通起来。几秒之后,你的思绪回归,你不知道他们来干嘛,也懒得去想,你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接待好张阿姨和李姐,这可是你的大客户,消费个万儿八千的不是什么大事。于是,你放松下来,张大的嘴巴闭合,继续咬着包子,还把豆浆吸溜得山响。你顺手把遮阳镜挂进前兜里,低着头向更衣间走去。大约走到三分之一处,你突然觉得肩膀被一只手用力地掰住,致使你不自主地扭转了头。之后,那张让你今生难忘的脸赫然杵在了你的眼前。对,是那张脸,它很消瘦,颧骨凸起,眉毛呈灰白色,脸色稍稍泛着青,嘴巴干涩且颜色暗淡。它离得你很近,然后它说,小哥,你是托尼老师?哦,我是。你没做啥反应便给出了回答。你的染发技术一流?一流!你现在有没有时间?有!那挺好。它说完这句话,缓慢地远离了你的脸,这下你才看到了那张脸上淡淡的笑容。突然,有几只手伸过来,它们拿走了你的包子,夺取了你的豆浆,还将你的遮阳镜从前兜里取出来,你就被另一双手扭转到一张镜子前。这下,你更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我猜想,当时吸引你的不是那张脸,而是那张脸上面灰白干涩的发丝,这几乎是每个高级发型师(是的,你一直认为自己是高级发型师)的本能反应。无论发型还是发丝都极度贴合你对一个作品(你把头发称为作品)该有的基础的追求。它们越凌乱,你越兴奋;它们底子越差,你发挥的水准越高。几乎一瞬间,你就拿起了放在抽屉里的剪发工具包,包里放满了你的工具:平剪、造型梳、刮刀、围脖巾,当然还有那只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火匠牙剪,它可是你的秘密工具。这一切工具只要挎到你的腰上,你就立马进入了状态,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名发型师,你为美献身,你即将、并正在创造美。
你一直以来都秉承着师傅的宗旨,他教给你全套本领,并且还言传了你秘诀心法。他说,虽然理发匠是普通且卑微的职业,但是它既然称为匠,那就具备高超的技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配得上。想要做一个好的理发匠,必须要具备心细、手快、眼活。心细,最主要的内容是遵照所有的流程——洗发时必须要给顾客遮住脖颈,必须要调试水温直至舒适,必须要涂抹丰厚的洗发精,必须要按摩头部,必须要避免湿耳,必须要彻底放松顾客的身心。好的理发匠就是从洗发开始的,顾客认不认你,就看你能不能在洗发的过程中让他沉入短暂的深度睡眠,哪怕是一分钟,足以奠定你作为一个合格匠人的基础。你看看现在那些新店都雇了些毛头娃来洗发,自己都弄不清楚,怎么能服务好顾客,敷衍潦草,把我们祖师爷的脸都丢光了。师傅说手快就是技艺的纯熟,重点在快,什么样的头型,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年龄,什么样的喜好,三五句唇舌递换,你便可以知晓剪刀行进的路径和深浅,也知道不同发丝的特殊处理方式,染还是烫,短还是长,倏忽之间早已在你的心里定位了立体形态,一颗头剪下来绝不能超过一刻钟,超了即便成绩七八十也是败笔,摇摆在十分钟左右,那自然就得到了顾客的夸赞;至于说眼活,说白了就是考验你的眼力价,你看师傅说了半天口干舌燥,最需要什么?当然是水,此刻你递上一杯水,你说师傅的心田是不是就怒放了,这就叫遇水搭桥,逢花送蜜。师傅还说,剪发是温柔细雨的技艺,想要成为一代火匠,就要耐住性子,按下心中浮躁的火苗,服务嘛,顾客就是上帝啦!广东仔,你晓得不晓得?
想到了“火匠”这个词,你摇了摇头,你还是更喜欢“高级发型师”这样时髦的称谓。
思维的跳跃并未影响你手上动作的行云流水,叫你小哥的那位大哥也不知姓甚名谁,你只知道这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他应该是这群恶煞泥俑的头领,不然整个屋间除了他其他人连个屁都不敢放的。你为大哥洗好头,静待大哥淌过三分钟的幽梦,然后扶着他来到转椅之前,你为大哥遮了围脖巾,披挂了披肩罩衣,你眯缝着眼瞅着那灰白的发型和消瘦的脸,一时间竟难以评估出合适的形态。你犯难了。往常顾客一进店,你就盘算好了平剪和牙剪翻飞的次数和角度,你的眼神精毒一直都被同事们夸赞。所以店里但凡有难搞的、要求奇特的顾客,几乎都是由你来完成操作。你想到这里,突然明白了眼下困局因何产生,你心里骂道,顶你个肺,等老子完后收拾你们小虫小鬼——原来是店里的毛头娃都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心里不畅通,脸上自然就会呈现斑点,你本能地皱起了眉被大哥觉察了出来,大哥说,怎么?上马街大名鼎鼎的“火匠”托尼老师也会没底吗?
你赶忙回复,没有,不敢。
那到底是没有?还是不敢?大哥的眉也挤到了一堆。恰逢此刻,有一双手为大哥递了手机,还耳语几句,大哥接起手机说,打主意打到我伍志高身上的在太原还没有出生了,查不出来是谁干的,你自己爬过来找我。挂了电话,大哥骂道,啥球人了,甚也闹不成。哦,原来大哥姓伍,叫志高,伍志高!伍志高?你听清楚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蹭地窜出了火苗,伍志高在太原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是绝对的太原一哥,马虎集团的老板,产业遍布整个太原市,养活着几万人的生计。这些你耳闻到的讯息融汇到脑海里,你的手竟然有些抖,捏在手里的平剪差些从指间溜滑,还好你反应迅速扣了回来。伍志高自知失言,淡淡地说道,托尼老师见笑了,这些后生太不省心了,事儿办得不漂亮。
没有,没有。你拨浪着头颅,眼睛里闪回着镜面中那张苍白萧瑟的脸。终于,你鼓足勇气说,伍哥,你的发质枯槁、灰白,看上去缺乏威严,最合理的方法是染成黑色,庄重又严肃,之后再行修剪,才有老板模样。你说完看着伍志高,伍志高想了三秒,呵呵一笑,一切悉听托尼老师安顿。
你扭转脖颈再次搜寻着店里的其他员工,除了那些泥俑般立着的人,店里好像只有你和伍志高是活物,找不到其他人,你只好自己取了色膏和调色碗,你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做过这样琐碎的活计了。黏稠的色膏顺着碗壁缓缓流淌着,你想到了家乡里那条污浊的河以及岸边耸立的大烟筒,它们都在你眼前呈现着相同的颜色——那种黑只能用污浊来形容。你开始怀疑这样的东西是如何涂抹在人的头发上的,它会不会具备某种不可知的毒性。你也在想象,一个人竟然顶着这样的污泥人模人样地活出自己的生机。你感觉转动搅拌的手腕有些发酸,那些污泥想要调和稀释到你想要的比例也非易事,该死的小鬼们,今天都去哪里了?其实你不知道的是,伍志高在进入店里时,为你清了场,他是专等你来的。找不到他们的身影,你只好孤军奋战,可是这样的情形略微有些尴尬。空气寂静。你在听到空调机呼呼转动的声响,同时也听到了自己心脏扑通跳动的声音,当然你也听到伍志高喉咙偶尔发出的唾液滚动的声响,以及伴随着一两声的咳嗽。你想,你必须打破这样的僵局,师傅讲过的,任何时候都不要让自己陷入冰川期,你不要把自己和顾客冻在那里,不然吃亏的永远是你自己。于是,你说伍哥,你喝茶还是咖啡?
有可乐吗?百事可乐最好。
有的有的。你忙说着,放下调色碗,正要伸手去拿饮料,却被一只粗壮的泥俑瞪了两眼,他伸出自己砂石样的手掌晃了晃,你明白过来了,这是要让你洗洗手。
你洗了手,打开冰箱,拿了蓝罐递给伍志高,伍志高没接,却被另一双砂石手接走,噗呲一声启开拉环,才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伍志高的面前。趁此机会,你补了一句,可乐稍微有些冰,伍哥你稍微等等,咱现在先给头发上色。这下终于到了你熟练的流程,你翻飞的手指犹如一把画笔,在那灰白枯槁的发丝上恣意涂抹,以使它可以呈现伟大艺术。无论是印象派还是抽象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终于展示了自己的技艺。如每一次,师傅将之归纳到火匠手艺的一部分。你的心劲也上涨不少,你觉得一切又可以掌握了,这世界重回你的手掌。你丝丝缕缕地飞舞着齿刷,发丝在魔幻中由灰白转为深邃的黑色,眼见着神作将成,你开始洋洋得意。你说,伍哥,吃早饭了吗?你也不知道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伍志高淡淡地说,还没来得及吃,托尼老师吃过了吧?
你心想这不是废话吗?难道伍志高没看到自己进门时嘴里叼着包子,手上端着豆浆吗?他还这样问?不过你也就这样想想,哪里敢发出如此嗔怒的抱怨,所以嘴上的话变成了:刚刚吃了一些。
再吃一点吧。伍志高转头又对手下说,去清和园闹点吃的。手下说好的,转身离去。你听到了一辆汽车发动的声响,又一辆汽车发动的声响。之后,店里又陷入安静,你从伍志高的眼神里看到了疲惫,他的眼睛眯缝起来,将要沉入半寐状态,这可不是好现象。师傅说过,剪发过程一定不能让顾客睡着,他看不到你施展技艺的过程,一定会对结果质疑,剪发看似你一个人在动作,实际上是顾客和你配合的结果,切记切记,一定要想着法子让顾客时刻保持清醒,哪怕放个屁,都要让响声和臭味把他熏醒了。放屁是人之常情,头发剪出诧异那就是你理发匠的问题了,你担不起的。
为了唤醒伍志高,你想到了师傅常讲的一个故事,你说,伍哥,您知道伍子胥的故事吗?
伍志高愣怔一下,睁开眼睛,托尼老师你说啥?
我说伍子胥的故事,伍哥要不要听下,保不齐伍子胥还是你老祖先呢?
伍志高呵呵一笑,这么说,我伍志高还有个牛逼克拉斯的祖先了?说来听听。
于是你说,伍子胥过昭关时路过一处院落,院墙高深,层楼耸立,远远看去颇为壮观,恰巧伍子胥走累了也走饿了,他那样的身份,即便是落魄也清高不凡。于是他窥见院落的侧门门扉敞开,他便不自主走了进去。进去不要紧,却让他看到了在院中楼阁里游离的少女,这女子容貌俊美,身段婀娜,手里捂着扇,嘴上哼着曲,轻启的微唇,流转的眉眼,伍子胥看傻了眼,呆愣愣地杵在院里不能动弹。他忘却了疲累的身躯,忘却了过去的仇恨,甚至忘却了自己特殊的身份,他痴痴地翘望着这倾国倾城的女子,一时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悠长的赞叹,之后他看到一把扇子从窗户里扔了下来。
你说完这一段,故意按了暂停键,你想要查看听众的反应,果然你从镜中看到伍志高眼神凝聚,耳朵竖立,你略微转了下眼仁,也瞥见了那些泥俑有着同样的反应,你心想,妥了,故事从此开始。
伍志高分明是在等待你继续讲述,见你不动,便说,然后呢?
你说,然后,然后伍子胥就被家丁逮了个正着。家丁们把伍子胥押解到老爷跟前,让他跪下,他不从,想他伍子胥此生除了楚平王子建和父亲伍奢,还未向任何人下跪过,现在让他跪倒在一个乡绅富豪脚下,他宁死不屈。他叫嚷着,杀我伍子胥可以,让我下跪休想。他气宇轩昂地说完,鄙夷地将眼睛抬到了屋脊之上。那老爷听了他的话,疑惑地问道,你刚才说你是谁?他依旧不以为然,在下坐不改姓站不改名,姓伍,名贠,字子胥,伍子胥是也,要杀要剐随你便。他说完自顾看着屋脊的雕花,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雕花的精致工艺,他看到了那巧妙的榫卯结构,深红的梨木透出来含蓄、深沉的自然之美,他疑惑着在昭关这样的边境之地竟有如此精美绝伦的楚国建筑。正要发问,却看到那老爷早已奔至自己脚下,跪倒在地,嘴上念叨着,果然是伍大人,老朽不识泰山,瞎了狗眼。这轮到伍子胥慌乱了。他此刻才看清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爷,他虽眉宇消瘦,却透出百般坚韧。伍子胥把老爷托起来,还未等他开口,老爷便说,老朽早就听闻伍大爷刚正不阿,忠心佑主,今日来到府上,是老朽的无上荣光。伍大人还未用过午膳吧?问了之后也没有等伍子胥回答,便赶忙吩咐下人备餐……
你讲得热火朝天,手上动作行云流水,伍志高不大的头颅上所有的白发已经全部变黑,就着镜子的反光,你看到那深邃的黑色泛着丝滑的光泽,你对手上的作品很满意,也对你嘴上的作品很满意。你满意地怡然自得时,被门外传来的一声接一声的汽车声打断。门被推开,你看到四五个人鱼贯而入,他们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依次摆着头脑、烧麦、黄酒、清炖牛肉狮子头、糖醋羊肉丸、老太原烧四宝,菜品均为双份。同时,你看到有人将桌子搬到了你和伍志高的面前,他们将饭菜放到桌上,为你和伍志高搬了椅子,又泥俑般立在了旁边。伍志高说,托尼老师,坐下吃。你嗫喏着没发出声,你对着伍志高指着自己的头,你的意思是这还染着头发呢。伍志高说,染发就要饿肚子吗?那倒不是,你赶忙回复道。伍志高说,那不就行了,来,托尼老师,别拘谨,先填饱肚子,再进行下面的流程。伍志高说完伸着手邀请你,你略有些无奈地坐下,伍志高又示意你动筷子,你只好撕开筷套,夹了一个烧麦塞进嘴里,浓郁的肉香瞬间填充你的口腔,将你要说的话堵了回去。伍志高也夹了一个烧麦,他蘸了醋才小口地吃了起来,接着他用小勺舀了头脑吸溜着,他说,头脑烧麦配黄酒,人生不赢也精彩,还是傅山先生会吃,来,托尼老师,干一个。说完他兀自将一盅黄酒倒进嘴里,摇着头,感叹着美食的缭绕。你也小心翼翼地将酒杯端到唇边,伸出舌头舔了舔,细微的清甜顺着舌尖流淌进你的嘴巴里,你惊叹着酒的美味,也仰脖子将整杯黄酒喝掉。没忍住,你发出了赞叹——真美啊!伍志高彻底被你逗乐了,他看着你陶醉的表情,说道,托尼老师一看就是会享受的人。你说,还是伍哥会享受,让我跟着享福。伍志高说,不要客气,多吃点。隔了一会,伍志高吃饱喝足,他打着饱嗝,剔着牙,漱了口,看着你也吃完,命手下撤了台面。再次坐回到剪发椅上时,他说,托尼老师的故事不赖,继续讲吧。
其实吃饭期间,伍志高不知道你一直在掐着时间,染发剂的渗透有两个规定时间,一是色素与发丝的黏合,十到十五分钟;二是色素深度浸入发丝,这个步骤需要使用蒸发器蒸汽半个钟。师傅当时教你的时候,直接让你亲身体验,他为你染了黄色的头发,让你自己掐着表看时间,再让你顶着胶着的硬发进入蒸发器,感受蒸汽的灼热和时间的流逝。师傅说,你没有切身体验,就无法晓得顾客的感受,现在你的体验就是顾客的体验,你要为顾客着想,打破他们的沉寂的时光,让他们不再觉得等待是一种煎熬。师傅说,煎熬就是对生命的伤害,作为一个匠人,对生命的伤害就是自己施行手艺最大的败笔。
刚才你边喝着腥膻的头脑,吃着喷香的烧麦和牛肉狮子头,伍志高邀请你还喝了一杯黄酒,在进行这一切的时候,你生怕时间的流逝过于快速,超过了你对匠人的要求,然而一切刚刚好。伍志高推开饭碗,坐到剪发椅上时间刚过十三分钟。于是,你说,伍哥,下一步需要对头发加热蒸汽,让黑色渗入发丝,增加颜色的持久性。你说着指引伍志高坐到一旁的蒸发器前,你调试着蒸汽罩的高度和角度,以使伍志高消瘦的头颅恰好嵌入它的下面。一切妥当之后,你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伍志高的对面,此刻你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全部躯体,他的面庞在灯光的辉映下越发清瘦,脸色蜡黄,嘴唇毫无血色,你还看到他细细的胳膊从墨绿的POLO衫里露出来,那种绿很纯净,POLO衫的质地非常高端,你不认识它的logo,但是你猜想价值不菲,你还猜想伍志高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可能有很严重的血液病。你的脑海里做着各种想象,嘴里却没有停下来,你的故事还得延续。
于是你说,吃过饭以后,老爷安排伍子胥下榻休息,然后集合了全家人商讨方案。每个人都发表着不同的建议,有的人说伍子胥是国家重犯,全国通缉,帮他有很大的风险;还有人说,可以将伍子胥暂藏在地窖里,等风声过去再想办法送出国……大家七嘴八舌说不出所以然,最后是千金小姐站了出来,她说我有个好法子,不知道爹爹敢不敢一试?老爷说,只要可行没有不敢的,伍大人是国家栋梁,此日遭难,我们匹夫有责助他。小姐就把方案细细道来。听过之后,在场之人不无赞叹,只是老爷捻着胡须,沉思片刻说,确是妙计,但是,苦了女儿你了。哪想小姐呵呵一笑,爹爹不要小看我,为国家出力,我心甘情愿,更何况……更何况扮作伍大人的内人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老爷说,那你一路不但要吃糠咽菜,还得照顾伍大人饮食起居,你从小养尊处优,何曾受得了这般辛苦。小姐说,不算啥不算啥,相比伍大人宏伟蓝图,小女的牺牲不足挂齿。这夜,全家人如此这般将事情确定下来,只待天亮以后各方行动,实施计划。
你停下了讲述,并不是你故弄玄虚,而是你看到了店门被推开,一个泥俑急匆匆走了进来,他手上拖着一个不大的匣子,匣子闪闪发光,吸引了你的目光,也吸引了伍志高的目光。来者将匣子打开,揭开里面的遮布,你看到了两根断指躺在里面,断裂处淌着淋漓的鲜血,你觉得有一股腥浪扑面而来,那味道与头脑的味道极其相似,勾引着你的胃翻涌不止,你捂着嘴强忍着呕感。伍志高看了眼断指,表情平静,他扇着手示意撤走,之后,手机递到了他的面前,话筒里传来了一个呻唤尖叫的声音,那声音哭喊着,伍哥,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欠的钱尽快还清,那两根手指就是我的决心。另一个人声音说,多久?一周。三天!哥五天可以吗?五天一定还上。三天……那个声音还在说,被伍志高打断,得饶人处且饶人,也不差这一两天,你听好了,就五天不能再拖了。临挂电话时,你看到伍志高的眉头此刻皱了一下,他又说,以后别搞得这么血腥,长点脑子好不好?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们要讲法,只要钱不要命,别一天尽给我找事。然后电话就断了,嘟嘟的声音回荡在你的耳边,让你的心一阵紧似一阵,你的手心出了汗,你的额头上也冒着汗,你愣怔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伍志高将你推醒,托尼老师,愣着干嘛呀?继续吧,讲故事啊,我这正听得起劲呢,刚才讲到哪了?还未等你说话,就有手下人插嘴道,刚才讲到实施计划。
对,托尼老师,讲讲这个计划是怎么实施的?伍志高的脸上透出了不可捉摸的表情,嘴角也裂开了轻微的笑容。
你一时捉摸不透伍志高笑容背后的意思,只知道之前的伍志高仅仅是仰慕的代名词,而此刻已经上升到恐惧甚至惊惧了。你突然觉得他的瘦脸充满了杀气,一个商人的脸上布满杀气,他黑色的坚硬的头发发散着威严,他的眼神透出阴鸷也充满了诡异。你的心脏跳得厉害,手指不自觉地摸到了牙剪,把尾指套进了扣环里,你以一个怪异的形态立在伍志高的眼前。你在盘算着接下来的动态,绞尽脑汁预估事态的发展,你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只有把故事讲完才是摆脱困境的最好方法。
于是你接着说,伍子胥有太多时日没有睡过那么长时间的安稳觉了,待他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下午。他轻轻地推开门,走到院落里,看到站在桂花树下的老爷和一个似曾相识的人,老爷依然穿着朴素,另一个人却深深地吸引了他。伍子胥从头到脚将那人打量了一遍,心里的感觉越来越透亮,却又不敢做出判断,只好用眼睛看老爷。果然老爷也看出了他的疑惑,轻轻地说,伍大人,这个人是不是很熟悉啊?他点点头说,确实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是何人。老爷说,他很像一个人。他睁大眼睛问,像谁?老爷说,像你,伍大人。我们计划用他来顶替你出关。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他等着老爷的下一步安排。之后,老爷实施了整个计划:为了以假乱真,将这个叫贾果的年轻人的服饰和伍子胥进行了调换,还让伍子胥纠正了贾果的口音,教授了简单的日常用语,老爷还安排贾果跟随在伍子胥的身边,观察他的饮食起居,模仿他的喜怒哀乐。经过半月时间的学习,两人说同一句话,做同一个动作,表情和仪态的相仿度已达九成,唯独不同之处在于,伍子胥的左眉骨上有一道疤痕,而贾果的容貌相对要年轻一些(也难怪,贾果比伍子胥整整小了五岁)。老爷看着这样的情形,心里略有踌躇,最终还是狠下决心,找了人给贾果做了一模一样的伤疤,至此之后,两人的相仿度就达到了九九成。老爷把小姐叫出来辨识,小姐惊讶到不知所以。她又惊又喜地问,哪个是伍大人,哪个是贾果?伍子胥和贾果同时举起手说,我是。小姐娇羞地挡了脸,我不是问你们,我是问爹爹。老爷耍笑了闺女,才告知两人的区别,这个区别不知内情的人根本无法分辨,所以才躲过了心细的小姐的眼力。
按照师傅教授的方案,到了此刻,该停下故事的进度,与听众互动。师傅问,你猜猜他们两人还有什么样的区别?就有的人说,是不是一个人腿长一个人腿短。师傅说,屁,古人穿长袍,看不见腿的。有的人说,是不是有人口臭?师傅说,滚,你才口臭。有的人说,是不是气质,伍大人自然像大官,贾果自然像平民。师傅说,你可以出去了,话都不仔细听,刚刚讲过了两人举手投足都相似,聪明伶俐的小姐还分辨不出来哪个是大官哪个是平民?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堆理由,都被师傅驳回。最后师傅一本正经地揭示了答案,要说区别,那就与我们的本职工作有关,对,没错,就是头发,伍大人殚精竭虑为国家操劳,发丝枯槁甚至有灰白发渐显,而贾果一介草民,几乎无忧无虑,发质自然鲜亮。就着阳光一看,区别十分明显。师傅说完,众人一片哗然,都说师傅卖了关子。
然而此刻,你在疑虑要不要和伍志高互动一场,你假意喝水,为自己的思考增加时间,你咽下一口水,两口水,第三口的时候,你拿定了主意,这是伍志高,不是师傅的学徒,更不是普通听众,搞不好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你不能,也不敢冒这样的险。于是你在伍志高期待的眼神和迷离的笑容中说出了两人的区别。刚说完,蒸发器的提示音响了起来。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站起身将头罩移开,拖着伍志高的胳膊将他移到剪发椅前,你在镜子中端详着眼前的这张脸,毫无疑问,经过你的努力,配以黑色的头发,整张脸不再那么蜡黄,甚至红润了许多。你说,伍哥,稍微短一些,还是修剪一下?伍志高说,托尼老师你来定。哦。你回复道。之后,你从腰包里扣出牙剪,一摔腕将剪子掉转过来,你又取出梳子,细细地整理着伍志高的发型。在细碎的发茬的落地声中,你讲述了故事的结局:
最后,为了进一步将计划完美实施,老爷找了匠人为贾果处理了头发和胡须,加之眉骨的疤痕,立在阳光下的贾果便成为了伍子胥。而真正的伍子胥也在匠人的高超技艺中,头发完全雪白,就连胡须也成了白髯,老爷又给伍子胥找来了布衣草鞋换上。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完美,但是为了万无一失,老爷痛定思痛地按照小姐的意思实施了最后的杀手锏。
讲到这里,你本不想像往常那样停止,但是潜意识里你无法控制自己,你想说话,但是唇齿无法翼动,你的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你从心里开始怨恨师傅的认真,每次讲到这里,师傅总要停下,他说,所有的节奏都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让顾客跟着你走,那你想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师傅把什么两个字咬得很重),是办卡呢,还是染烫呢,都不在话下。这种方法,你试了很多次,屡试屡爽。可是现在,你面对的是伍志高,你在心里告知自己,不能故伎重演,不能掉以轻心,可是你还是习惯性地停了下来。你停了下来,果然看到了伍志高脸上的恼怒,他没有出声,眼里的煞气在蒸腾,它冲击着你,让你的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抖得握不住牙剪和梳子,它们双双落到了地上。牙剪掉在地上的声响将你催醒。你赶忙说,伍哥对不起。捡起牙剪和梳子,再次站立在伍志高的身后。你依然看到带着恨意的眼神,你突然想到师傅说的,临危不乱、波澜不惊是做一个好匠人的基本素养。哪怕下一刻要杀头,此刻都要把事情做完。
于是你又说,最后老爷让匠人给小姐也染了发,改了妆容,穿了布衫,老爷说,伍大人,小女与你扮成老夫老妻,你们宣称年老归乡,定会逃过官兵的巡查,出了城之后,小女会一路追随伍大人,是留下做妾,还是当做佣人,请伍大人自行做主。真假伍子胥泪水涟涟地与老爷作别,分别奔赴不同的前程——贾果最终被处死,而伍子胥带着小姐顺利过了昭关,开启了宏图大业。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小姐身体本来就薄弱,为了照顾伍大人舟车劳顿,睡眠不足、体力透支,后来又染了重疾,成为拖累,最后不得已,伍子胥只好抛下小姐,一人奔着吴国而去。
故事的高潮来临,每次讲到这里,不管是张阿姨还是李姐都会不禁落泪,往常这个时候会有一段舒缓迂回的说明接踵而至。师傅晃着头、噘着嘴、闪着眼,说到,接下来是关键,衰仔你记仔细了。当时染发用的材料是炭黑素和胡粉,炭黑素是一种矿粉,英文名叫carbon black,也就是咱们现在的煤、天然气、重油、燃料油等的合成物,用油类调制而成,所以也叫“灯黑”,所谓的灯下黑说的就是这种可以随意调整形态的东西;涂在伍大人和小姐头上的主要是白色的胡粉,胡粉为化铅所作,这种东西抹得多了对皮肤和神经的损伤很大,所以小姐和伍大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侵染,只是小姐命薄,魂断半路。不过伍大人也经常头疼难忍,加之与夫差不和,郁郁寡欢,被迫之下挥剑自刎,空留后人悲叹。不过(师傅强调这是重点),那是过去,现在咱们使用的染发素都是植物色素,高科技提纯,没有任何危害,纯绿色产品。染过之后,色彩自然,溜光顺滑,比原色发丝靓丽百倍。衰仔,你别笑,故事虽然是编的,但是这染发剂却是千真万确,《尚书·禹贡》里有记载,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里也说过:“此物至轻微,不宜露筛,喜失飞去,不可不慎。”说的就是这炭黑。至于说胡粉,《天工开物》里说:“凡造胡粉,每铅百斤,熔化,削成薄片,卷作筒,安木甑内。甑下、甑中各安醋一瓶,外以盐泥固济,纸糊甑缝。安火四两,养之七日。期足启开,铅片皆生霜粉,扫入水缸内。未生霜者,入甑依旧再养七日,再扫,以质尽为度,其不尽者留作黄丹料。每扫下霜一斤,入豆粉二两、蛤粉四两,缸内搅匀,澄去清水,用细灰按成沟,纸隔数层,置粉于上。将干,截成瓦定形,或如磊块,待干收货。此物古因辰、韶诸郡专造,故曰韶粉。今则各省直饶为之矣。其质入丹青,则白不减。擦妇人颊,能使本色转青。胡粉投入炭炉中,仍还熔化为铅,所谓色尽归皂者。”这段话你要可着劲背下来,它是决定你能不能将染烫卖出高价钱的重要因素,至关重要。
这段话你背了一个月,才得以从口中流畅叙述。师傅说,你可以出师了,从今往后,你就是一名理发匠了,匠者工心也,要用知识的力量武装自己,强大自己。你感谢师傅的谆谆教导,也严遵技艺流程。
然而此刻,你看着伍志高表情严峻,心有忐忑,便将此段略去。你对着伍志高说,伍哥,头发剪好了,故事也讲完了,你看是否满意?
伍志高朝手下扇了扇手,手下递过来一沓钱,伍志高接过来放在桌前,轻轻地说,托尼老师的手艺精彩,故事也精彩,这钱留下办个卡。你看看那厚厚的一沓钱,没有猜错的话应该不止一万块,这在千禧年是一笔巨款,这是你此生见过最多的钱。
你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连连摆手。
突然,伍志高的眉眼收紧,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再不要讲给其他人听了,我们伍家的人还不至于那么不堪。伍志高说完,站起身来,径直朝着门外走去。你本想跟随相送,却被一个黑脸泥俑伸手挡了去路。待所有人都出了店里,那泥俑揪起你的衣襟,对着你吼道,你他妈的给老子记住,如果再讲伍家的故事,小心你的狗命。眼看着另一手即将挥下来落在你的脸上,伍志高突然闪现在门口,他朝着他说,能不能省点心,能不能省点心,法治社会,法治社会,说了一万遍,动嘴不动手。泥俑无奈地将你放下,用手指着你说,记住。然后他调转身体快步朝着门口迈去,火辣的阳光劈在他的脸上,让他向后趔趄着,他伸出手挡在脸上,弓着背缓缓离去。
看着远去的背影,你摸着火辣的脸庞,哭丧着脸嘀咕道,师傅,做个火匠真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