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樱桃

白色樱桃

1

溽暑。惊梦。

破碎的梦的残片，坠落中叹息。无数飞溅的冰霰冒着幽白色的火苗，在他的脑中着落。烟雾缭绕，滋滋作响。

恐惧在徘徊。他凝固着。这真像是死了，他死了吗？腹腔中沉重的心跳是未死的象征，而他的面色却呈现出生动的苍白，如尚存残魄的，鲜活的猝死之躯。

他感到身体如在混浊的面汤里泡胀的隔夜面条。冷腻的汗水溢出皮肤，濡湿了床单，像一层冰冷的蝉蜕。

虚幻中，一只失落的，折翅蜻蜓，飘坠向绿竹苍暗的倒影，黯然于斑斑枯叶中，在缄默里挣扎，死。

蝉在枝头沸腾，燥杂。蝉脚的叶跳动着，似白的锡箔，亮得刺目。

他艰难地挣起身，乜斜着眼睛望着窗外闪烁的亮片，如面对粼粼海面。

梦，那究竟是怎样的梦?他竭力回想。一尾金色柳叶般的鱼发光的脊梁浮出水面。金色的鳞片，金色的水波。鱼在巨大的无边的水界里沉没了。

一只苍蝇贴于他潮湿的背脊，律动的纤细的手足，揉搓着灰色的眼睛。苍蝇飞起，在狭小的房间漫无目地漫游，落伏在房间中央的画架的画布上。

它摩挲着樱桃光滑的表皮，将口器插入樱桃的甜蜜的伤口，嘬食着酸甜的浆液。

他暂时从阴影中摆脱。想起美丽无暇的樱桃。

樱桃疗愈了他的心灵。他陷入回忆。

回忆中，柔黄的灯光徜徉。一双红肿的眼睛浮现。脸庞清癯。骨而瘦削。

“清癯”躬着身子，像一棵沉思着的歪把子树。

他的精神顺从地回归，与“歪把子”美妙地重叠。

刹那，一道激流涌动，他打了个寒颤，笼罩在复杂的，亢奋的气息中。

他屏住呼吸。心灵强烈颤硕。

心带着手也颤动。

……

画布上鲜艳的樱桃“长”出柔绿的嫩枝。

他松了口气。悬浮的精神沉入松软的沙土。温暖干燥，粒感分明的沙子，温柔地抚触着。

他望向窗外，朝霞浮上东天。

初生的太阳，像富含油脂的蛋黄，色泽诱人。

他的视线透过温暖柔软的霞。他的鼻子在云朵里嗅着樱桃香的水汽。

美丽的樱桃散发着醉人的芬芳。他感到心毛茸茸的。似晴明白雪之上，飘落了一片蓝色的蝴蝶。

疲惫感如同一团急遽移动的漆黑的雾，倏忽闪过，他被吞噬……

2

回归的记忆如清凉的流水，冲走梦的泥沙，使他恢复了生机。

他趿着鞋来的画布之前。

3

陷落，踌躇。

眼前的樱桃是无疑美丽的。但这美丽的樱桃竟如此疏离。

而已犹疑，此时彼前，究竟能否称得上是相同之物?

今朝之樱。彼夕之樱。

……

美丽的影子里，蛰伏着一丝微异。如同游丝，毛绒绒撩拨着。

他竭力思索。思绪如玄色冰湖上滑动的冰盘，无声地滑向悄息的，巨大的疆际。

漫游。冰盘在湖上留下湛蓝色的辙迹。

命运之枪鸣着硝烟。冰盘与冰菱橐地相撞，翻转飞动。蓝幽幽的太阳透过云出来了，光芒涣散在冰盘上，冰盘在飞行中打了个哆嗦，落地时，像鱼一样，游入水中。

樱桃恢复鲜活了。

他的面色恢复了润色。

心像一只破壳而出的小鸟，呼吸到世间新鲜空气的第一。

4

终究是什么时候？怀疑像病毒的种子，再次复苏，滋生。

他无端地思索，眼前的樱桃，美丽的背后。一丝僭诈。

他跌入一条漫长无尽的隧道。一颗中空球体在无数螺旋面构成的台阶上跳动。永无休止。永无境止。

落空。他惊醒，精神坠入一片沟壑累累的干涸的大地。黑色的蔺草从裂纹中旺盛地生长，蓬勃，纠缠。

勒进生命，割扯。

他感到空虚，恶乏，如同一根被反复咀嚼咂食后的甘蔗。

渐渐地，以至于他竟忘却了樱桃本来的面目。

疲倦感像甲壳类动物的壳，牢牢地将他禁锢。

他感到眼前的樱桃，越发沉重压抑，却又飘忽莫测。

鬼。他心中升起一阵恶寒。

鬼。鬼来过吗？

鬼吃掉樱桃。眼前的，不过是附在画上的幻影而已。

鬼吃掉了他。此时的人，不过是鬼摆布的傀儡而已。

5

然而这美丽之樱究竟能称得上“无疑的美丽”吗？

他可怕地动摇了。

他僵硬地盯着樱桃。感到画布里，一股恶劣的，刺鼻的霉气喷簿而出。

他厌恶地仄过眼睛。

他忍不住回头。然而无端地，不过瞬间，眼前美丽的樱桃又恢复了青春。

他不知所措。

他看到樱桃的背后冒出一串游离的影，像扭动的时间和光的蜉蝣。

樱桃变化着，时而美丽，时而丑陋。

美丽与丑陋糅合交织在画盘中的色料，红色，白色，黄色，黑色……

画盘坠入红滚的，浓稠的铁水中。滋滋！呲呲！冒出无数的青烟。恶鬼嗤嗤笑着。

天堂与地狱邻居。极端的痛苦，将他周遭的空气汲竭。细胞在压迫中变形。一声寂静的巨响。訇然碎裂。

他感到画布附载之物，如一团破碎的，扭动的，纤维分明的血。

恍惚中，鲜艳的樱桃失去颜色。白色近乎黑暗。

白色的樱桃如此沉重，如一座高垒的坟茔。

窒息。他感到心脏中那些血流与管络，瞬间凝华了，像一株盛开着的冬日之树，闪耀着美丽的雾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