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婚风波
短篇小说5560字
曹 廓
一
张万福师傅夫妇之间注定要产生一场“风波”。他受够了那婆娘的窝囊气,已经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了。他决定今天给王蕙兰摊牌,坚决摘掉压他多辈子“怕老婆”的帽子。
今天是张师傅与妻子王惠兰结婚三十五年玉婚纪念日。早上,窗外枝上的喜鹊对着天空铅块般的鸟云“喳喳”地叫,叫得张师傅心乱如麻。
早饭后提篮出门的王惠兰回头对他没好气地说:“今天不准你打棒球了,咱吃完这顿纪念饭,该说道说道了。”
“中。”张师傅心中盘算:“早该说道说道了,窝窝囊囊的日子见他娘的鬼去吧!”他想,摊牌后最坏的结局无非是自己净身出户。至于出户后的落脚点他早预备好了,狡兔还有三窟,何况他是个健全的人呢!可他只有两窟,或者叫两块“根据地”,比起别人来,他也够可以的了。他关了空调,锁上门随手放了钥匙,也往楼下走去。楼道闷热得让汗珠像群着急着出教室的孩子,瞬间“涌”了出来。
“张叔,给我捎个肉夹馍。”对门的三憨子,说话的声音也是憨憨的。他弓着桔黄衣服的身子,又是瘦瘦的身材,看见他,让人极容易想到驼背的大河虾。
张师傅转身笑笑:“中。”
对门的菊姐站门口说,别听他瞎咧咧,我也去买菜,他馋吃的我买。
张万福师傅原先可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县城国营翻砂厂工人,翻砂车间主任,技术一流。他采用铸铁方法能铸造出各种各样的零件,并且还能在车床上作进一步的细加工。妻子王惠兰,只不过是县中医院的小护士。那时候,一个护士能嫁给国营厂幽默帅气的车间主任,实在是高攀了。两人结婚后恩恩爱爱,甜甜蜜蜜,亲亲热热。王惠兰处处看着男人脸色说话,背地里常向人炫耀:我们家老张,要人品有人品,要技术有技术,一来高端技术的零件活,都离不开俺家老张……
自从工厂倒闭待业,张师傅在家的地位一落千丈,由“领导阶级”变成“被领导阶级”。王蕙兰咋看他咋不顺眼,常嘟囔他,没出息,窝囊废……张师傅装出四处寻找的样子:“我原有的人品与能力哪去了?咋只剩下窝囊废了……
再后来张师傅领了退休金,地位稍有提升。儿子大学毕业远走高飞了,家里就剩老夫妻俩,本来该过甜蜜的日子啦,可两人还是打不一块家伙。先是因爱好不同产生了摩擦:张师傅喜欢打棒球,经常参加县市级比赛,这本不是个事,关键的关键是张师傅的“初恋”在棒球队;王惠兰迷上了广场舞,这也算不了什么,要害的要害是王惠兰当年的心仪人当舞蹈队长;还有个最大的问题,两人各自的私房钱与结婚前的“私密信”都不翼而飞了。于是便互相猜忌,生气磨牙,使家庭出现了严重的裂痕。
这情况没有风波才不正常呢!
二
整栋楼靜悄悄的。
楼梯口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王惠兰急急慌慌赶回来:“死老头子,离家连门都不关?”
王惠兰拉开抽屉:“这老东西又偷我钱了?”她记得清清楚楚,吃早饭时,她把一沓纸币放抽屉里了,怎么刚出门就不见了。不是他拿走难道会是外星人不成?对死老头子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她恨得牙根疼:这样做,简直不是人的行为。
王蕙兰进到里间,拉开枕套,一股怒气顶上脑门:“越来越不像话了,我枕头里的钱也敢拿!拿给谁了?是给周小妹了还是给西邻居了?”王惠兰重重地坐到床上嘟囔,“你自己咋花都行,送给相好的,绝对不行,这日子确实没法过了!”她一边吵着一边去了客厅。
“吱”门开了。张师傅声音虽低但也气鼓鼓的:“刚才说啥?谁拿你钱了?”
“谁拿谁知道,我要不是想着最后给你买件降价衣服,还不知道少钱呢。你,啥人哪?还有没有点做人的素质?”王惠兰声音抬高了八度,嘴皮发青,唾沫星子乱飞。
“你把我看成啥人了?老风祥金店八折优惠,我回家取钱想最后给你买个项链。不管咋说,咱俩过大半辈子啦,临分手也得留个纪念不是?”他说着进到卧室关上门,弯腰一看,那双作为“小金库”的皮鞋丢在床边,很明显的有动过的痕迹。他忙数钱,钱还真的少了。他心中十分懊恼。
“彭。”卧室门开了,王惠兰走进来:“你……皮鞋里还藏着钱!今天我才算认识了你,你说,你藏的钱,是不是打算送给你相好的啦?”王蕙兰脸色苍白,嘴片随着说话不住颤动。
张师傅自知理亏,坐床上点着烟想平息一下情绪。据他了解,他认识的男人中,大多数都有“小金库”。他自嘲说:“像我长这么困难,谁稀罕跟我相好。”
“呸!”王惠兰撕碎了他的烟,“我问你,昨天下午你与周小妹坐万福公园的亭子里,那么黏糊干啥啦?”
张师傅怔住了,昨天下午练完球,他与周小妹的确约会了。可他很纳闷,明明见王惠兰去广场了,咋会见到这一幕?其实他们约会也没“啥情况”发生。年青时他是车间主任,周小妹中学毕业做了他徒弟。那时候,周小妹曾多次向他示过爱,张师傅碍于师生情面,怕别人说三道四,影响自己政治进步便没接受。他一直愧疚,感觉亏欠了周小妹。去年周小妹丈夫患脑梗爬了烟囱,她儿子考上了大学急需钱,自己能不帮帮吗?昨天,夕阳的余辉映着周小妹红红的面颊,他还像年轻时那样抚抚她的头,头发没那时滑顺了;抹抺她的脸,脸没那时细腻了;握握她的手,手没那时柔软了。但这情况他是绝不能认账的。张师傅摆摆手:“你认错人了,根本没影的事。”
“没影的事?我当时就给你发个空信息,就是白瞪你的意思。”王惠兰冷笑一声,“实话说吧,从昨天到现在,我都强忍着,原想着过了今天再作个了断。你越来越出息了,偷钱,建小金库,出规……我一分钟都忍不了啦!”
“出规,我卧规还差不多。”张师傅自嘲一句,不再言语了。自从下了岗,远方的亲戚都认为他是这个家的头,实际上近邻居都知道,他是头,可王惠兰是脖子,脖子朝哪拧,他头就得向哪转。他在外边常说,“在俺家原子弹的问题我说了算,其他的事她说了算”。二十多年了,他都忍气吞声,他给王惠兰不止一次说过“你别认为我怕你,我是免生气。叫干啥我干啥中,让我怕你,门都没有!”在他们夫妻之间早就暗流涌动,风波的到来是迟早迟晚的事。他习惯性地又燃上一棵烟,想稳下情绪。眼下他需先静观事态的发展,瞅准王蕙兰的破绽再出手。
“一天到晚就知道抽!”王惠兰劈手又夺走了他的烟,掐断踏碎“叫你抽,抽,你老实交代,你与周小妹到底是咋回事?”
“没啥事呀。”张师傅说的是现在没事,不能算三十多年前那天晚上。
三
那是三十年前一个风清月高的夜晚,周小妹让他帮着写入党申请书。夜很静谧,能听到远处的狗吠。写好入党申请书已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催她回家,她要他送,本来屋外刮了一阵轻风,用不着大惊小怪,可周小妹“啊”了一声,就势扑到他怀里。他当时心慌意乱中二人回到屋里,竟然有了“深入发展”的关系。
那几天偏偏有人介绍了小护士王惠兰,偏偏王蕙兰那时苗条俊秀,偏偏他害怕娶了土地周小妹会影响自己进步,就与王蕙兰结合了。想不到无情的岁月竟流来了王蕙兰的肥胖与辣燥,漂走了她的苗条与温柔。正是这个由靜女变成母老虎的王惠兰,几十年来让他威风扫尽。不变的是周小妹,依然善良、热情、少言寡语。特别是那双忧郁的眼睛,让人怜悯、叫他回味。
“你这个白眼狼,那时人一介绍,你一天给我写一封情书,说见到我才突然发现原来美可以这样具体,还说爱我海枯石烂心不变。如今海没枯石没烂,只从一领退休金,男人有钱就变坏,家菜没有野菜香,我的具体的美就无影无踪了,你越来越不看重我了。”
“没人不看重你,别人都很忙。”张师傅看着王惠兰发怒的脸心里仍然发怵,他想说句笑话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告诉你,我整天喝纯净水,纯洁得很。”
“呸!”王惠兰并没有觉得可笑,声音反而越来越高,“嫁给你我算倒八辈子血霉了!自从你下了岗,跑业务亏钱,开饭店赔本。儿子上大学都是我供应的,你除了会说能话还会啥?”
张师傅心里怯怯的,自然声调比王惠兰低两度:“你收入高对家贡献大……我承认,我下岗后开加工车间、外出打工,给建筑工地看大门,挣的钱不都……交给你了?”
“钱是小事,我最烦你吃着锅里的惦着别人碗里的。我问你,你和西邻居菊姐是咋回事?”
张师傅嘴唇抖了抖:“王惠兰,过份了哈!菊姐是我师姐,我当车间主任都是她推荐的。人不能忘本。菊姐男人死了,三憨子又缺心眼,我帮她点咋了?”
“你偷我钱,藏我私人信件……你还有理啦,咱俩离婚……”王惠兰鼻涕拉的老长,越说越气……
四
“轰隆”一声炸雷,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
“够了!”张师傅终于反击了。他知道媳妇是弹簧,你硬她就瓤。张师傅决定摊牌。他估计,摊牌的后果无非有三:一,王惠兰认错,夫妻关系平等,这是上上策。二,与王惠兰离婚,与周小妹结合,补偿当年的亏欠。三,实在不行,就与菊姐结合,菊姐会一辈子拿他当弟弟的。当然,事情的结果还是扑朔迷离的。他现在首要的是不能再窝窝囊囊活了,他要挺起腰板做人:“王惠兰,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拿过你的钱,从来没有相好的,你别贼喊捉贼,我问你,你是不是拿我的钱给候院长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在给我介绍之前,你甘心情愿给他当小三……”说完张师傅感觉肚子里有些饿,腰带好像松了。他斜眼看着王蕙兰拽下腰带,加扣两个扣眼。
一句话戳到王惠兰的痛处,她怔住了。很像一架射得正猛的机关枪突然卡了壳。多少年来,这件事都是被他常抓的小辫子,也是她一块揭不掉的疮疤。王惠兰“哇”地哭了,哭声如同开闸的洪水喷泻而出。吓得西邻居家的猫线团似的逃到了客厅,跳上阳台。这哭声让张万福有点发毛,心里直后悔不该揭她的“疮疤”。他一横心在心里默唱了两遍“我们工人有力量”。他认为这回决不能妥协,对王慧兰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
王惠兰哭的调子拉得很长,由高到低,再由低到高,像要与外面的雨声比赛似的。
“别哭了!”张万福大吼一声,“王惠兰你听着,我提三个条件,你答应咱就过,不答应就离婚。”王惠兰停住了哭,像在听他开的条件。
“第一,周小妹是我徒弟,如今她有了难处,儿子上大学需要钱,我帮她你不许再胡说八道!你能做到吗?”王惠兰用卫生纸擦擦泪抽泣了一声,茫然地看着他没说话。
“第二,西邻居菊姐对我有恩,我只是帮帮她,不许你说三道四!还有最后一条,以后咱俩平等,我是爷们,你必须尊重我!不答应各奔东西。”张师傅一边说着一边拉个要走的架式,他感觉这架式像极了名星在舞台上的亮相,很酷。他心里唱着“我们工人有力量”感觉从下岗一来,他是第一次做了回“爷们”。
王惠兰沉默了一分钟,看来她得用另一种眼光重新打量这位一起生活了三十五年熟悉的陌生人了。她想,如果这次败下阵来,以后就休想降住他了。她必须强势下去,来不得半点软弱与谦让:“正好,我旱想离了,走。”
“走。”张师傅拉住王惠兰到客厅“谁不离谁是龟孙子。”
王惠犹豫了,毕竟过了几十年,她万没想到油嘴滑舌的老张头今六竟然成了一头犟驴。到客厅她岔开话头,想用个缓兵之计:“咦!桌下药老鼠的馍片让老鼠吃了,非死几个不可……”
五
“我吃老鼠药了!”从床底下猛地窜出一个人来“我吃老鼠药了!”
“唉哟!我嘞个娘唉!”王惠兰一下子躲到张万福怀里。张师傅也吓一跳,咋想都不会想到,大白天屋里会藏个大活人。
“谁?谁?”当看清是三憨子时,张师傅夫妇忙跟着跑到门外的楼道。
恰巧三憨子妈买菜回来了:“咋了?咋了?”
三憨子撕着嘴跳着脚喊:“我吃老鼠药了!我吃老鼠药了!刚才我进王阿姨家顺钱,看饭桌下面有黄油馍片,就吃了。”
三憨妈刚从外面回来,打着伞仍淋得浑身湿透。她听到三憨子吃老鼠药了,脸顿时吓得煞白,手提的西红柿滚了一地。
王惠兰跑出来,却惊人的冷静:“三憨的,你说实话,我救你。你咋进俺家门了?”“你家门钥匙放在门口旁观纸箱里,我知道。”“你是不是拿俺家钱了?”“顺了,顺了”,三憨子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扔了一地。“以前拿过吗?”
“顺过,顺过。"三憨子慌慌张张从他床底下抱出木箱子,“有我妈的,还有你们的,快,快救我!”
箱子里面有很多钱,还有张师傅两口子的私密信件。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是误会。
三憨妈说:“快救孩子吧,这钱都归你们了。”
王惠兰说:“菊姐,别担心,那老鼠药没事的,是我从网上学的灭鼠新法,面包片里面放些避孕药,外加蜂蜜小磨油,这是维护生态平衡的最好的灭鼠法,对人无伤害。”
三憨妈想问:“对三憨子生育有妨碍吧?”想一想自己儿子虽然有可能成个好丈夫,可现在还没个好妻子,也就把话咽回去了。
王惠兰捡起地上的信件说:“菊姐,箱子里的钱都归你了,再熬点绿豆汤,没事的。”
三憨妈把地上的钱拾到箱子里送到王惠兰家,拉三憨子进了西屋。
张师傅张张嘴想说话,被王惠兰拉进了屋。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三憨的某一天会成个“人物”,并且是问题症结所在的人物。就像《人有亡铁者》里找到了偷斧子的人一样,咋看王蕙兰咋不像个坏人。同时张师傅心中也有了一份释然,他冷笑一声说:“王惠兰,我没拿你钱吧?”
“没拿,没拿,”王蕙兰善意地看着张师傅,“我也没拿你钱呀。”
“我没藏你信件吧?”
“我也……”
这时,恰巧王惠兰的电话响了:“喂!阳阳啊,啥事呀?哦,咋没空呀,我与你爸天天闲得发慌呢,好!好!”她挂了电话,“咱阳阳过两天要把孙子送回来,让咱倆带着,你说咋办吧?”
张师傅心里还又一根筋没有柠过来,他决心坚决摘掉“怕老婆”的帽子,仍瞋着脸:“那都是小事,你只回答我,那三个条件答不答应?不答应就离婚!”
王惠兰说:“我也给你提三个条件,你不答应咱就离!”
“说。”
“第一,你帮周小妹时带上我,不许偷偷摸摸的。第二菊姐有活让我干,我干不动时你才干。第三,以后咱俩平等了,你不许欺负我!”
“我同意!”张师傅忙举起右手。
“你同意我就同意。”
“这不结了,你还是原先懂事的媳妇。”。
“你却不是原来知冷知热的丈夫了。”王惠兰把两人原来的私密信全烧了。
张师傅笑了,感觉自己终于摘掉了怕媳妇的帽子。
王惠兰拉开窗帘,外面风停雨住,艳阳从云逢里露出来。
客厅很干净也很亮堂,丰盛的菜肴摆上了饭桌。
阳台大玻璃窗,映出一帧天然风景画:南环岛绿树生机勃勃,绿树丛里“东方大酒楼”拔地而起,小河对岸的“商都登览台”古老而别致。这一切都让人联想到“晴日”的诗句与远方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