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步松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算来，儿子已经五年多没有回家了。老人实在是很想念儿子，还有孙子。孙子已是十多年没有见过面了。近来老人更是有了一种紧迫感……
老人姓韦，名叫韦田生 ，由于年纪大了，辈份也高，一般人都叫他老人家，或者叫韦老，好像忘记了他的真实姓名。老人家在农村，而且是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没有走出，像一棵树牢牢地生根在这里。不过这山村风景很美，老人从没想过离开这里。三年前老伴过世了，儿子当时正在B国，有重要事情陷在那里没能回来。儿媳回来帮助处理丧事后，就要老人去跟他们生活，儿子也打电话说这事，但老人总是离不开他的田，还有老屋。怎么说他也不去，说过不惯，他还是要种他的田，好像他的生命只能在他那块田里才能成活。然后老人就一人在家生活，和田地、老屋、山林一起生活，还有猪狗猫鸡。但他心里又时时被儿子他们占据着……
老人儿子叫韦公索。老人很想见到儿子。这天老人就又给儿子打电话。老人曾给儿子拨打过多次电话，但都是忙音，或在通话中，好像儿子整天就生活在电话中，生活在手机中，抽不开。老人不灰心，坚持一定要拨通儿子的电话。可是，老人一拨是忙音，两拨也是在通话中，三拨是关机……老人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就又体谅地想到：儿子有他的大事，要为国家工作啊，还是不打扰他吧。
现在老人感到有些紧迫感。是的，有件事情，他一直没给任何人说。五年前他请人算了个命，说只能活到81岁。算命先生说，也不要背包袱。老人说怎么会呢，知道了几时死，是件好事啊，我就好早做准备。算命先生说，其实人生就是要看开一切，不能老闷在自己的葫芦里。万事看开了，命运也会好的，寿就自然长了。老人说，我想得开。宇宙万物，皆有定数。其实，人生，死是一种解脱……张先生却说，不，人生虽然不自由，不能如愿，但还是活着好。
老人对算命这件事不全信，不过他心里还是决定要做好准备。老人没对儿子说这件事。渐渐地就到了今年，他满81岁，是最后一年了。现在已经是夏天了，他就有些紧迫感，想看看儿子、孙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人想起算命先生的话：万事看开了，命运自然好了，寿就自然长了。老人就还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做自己的事，人谁能离开事呢？人不做事也不叫人。老人依旧田来田往，白天在山坡上的田里干活，夜晚回到屋里，关门休息，睡自己的瞌睡。
这是夏天，山绿绿的，田绿绿的，像用碧玉做的群雕。老人看着那些玉米苗，都是半人高了，长得青青的、壮壮的，像一群可爱的孩子围着他。看着这些玉米娃儿，老人脸上涌满慈祥的笑容，就像看见了儿子孙子一样。然后老人就伸手抚摸着一株玉米娃，仿佛是抚摸他的孩子。他抚摸得非常轻，非常柔，担心自己手上皮肤粗糙，还有老茧，怕把他们嫩嫩的脸蛋摸痛了，摸破了，留下伤痕。他们太可爱了。老人没有多摸，老人改用脸蛋去亲热他们，老人想脸蛋比他的手要光滑柔软得多。老人就用脸蛋亲热着玉米叶片，亲着，老人感到自己浑身也绿了，变成了一株玉米树。然后就和它们说话：娃娃们呀，快快长吧，长出玉米棒子了，我们就一起回家……老人说得很亲切，很温暖，玉米娃们就有些激动了，舞动着手儿，欢呼雀跃，发出呼呼啦啦的欢呼声，回答着老人的话，声音也很亲切。老人脸上就进一步堆满慈祥的笑容，好像已经看见和他们一起回家了。
这天，老人觉得身子不合适的程度又加重了些。老人就在单位上班前的10分钟时刻，打开手机通讯录，整个通讯录中就两个字：儿子。老人对着“儿子”按了下，还真的通了。儿子说爸爸好，老人说你们好。儿子说爸爸有什么事吗？老人说你也忙，走不脱，好久没看见你了，我想来看看你……儿子听了一惊，马上说，来我这？老人说，是啊，你又没有时间回来……儿子尽量平静地说，爸你年纪大了，路这么远，来不方便，我有时间了回来看你。老人明白儿子一天都拴在工作里，不可能回来，为了达到目的，就想出了一个理由，就说，你回来看我确实很好，可我只能看到你，不能看到你们那座城市，我一直就想看看你住的那座城市。我现在田里的活也消停了，我想来一趟……但老人没说心中隐藏的事儿。儿子还是说，你不要来，你来了我没时间陪你，你也看不好这城市。要看，过春节接你到这城里来，一起过春节，我带你看个够。
老人心想，我还能活到春节吗？但老人不会对儿子说算命的事。老人只是说，你年年过春节都忙，有时还是在国外过的春节……儿子说，今年争取全家在这城里过春节，包括岳父。老人还想说话，就听见电话里有几个人正在和儿子打招呼，儿子正忙着和别人说话。儿子就对老人说，有时间了再打电话，说着电话就断了，像一扇门砰的一声就把儿子关在里面了。老人仍然拿着手机，紧贴耳朵听着，好像儿子还在和他说话，心里都是温温的、甜甜的，像喝了一杯热热的糖水。接着就想年底在城里过年的情景，接着就仿佛看见了美丽的城市，看见了儿子一家，一家人坐在一起，还有亲家，吃着团年饭，说笑着……一下子浑身都热热的了，脸上也笑成了一个夕阳，就忘记了算命先生说的事。
老人到了夏天就感觉这身子很有些不合适了。老人就忘不了那算命先生说的，他只能活到81岁。他的生日在农历的八月，八月二十九他就满81岁。而现在已经是七月底了，老人这样一算，一想，心里就真的有了一种紧迫感。他必须在八月二十九以前去看看儿子。可是打电话，儿子又没同意，怎么办呢？老人就一直想着这个难题。
时间总是跑在人前面。一晃现在已经是八月中旬了。离老人的生日只有十来天了。如果按照算命先生说的，那他只能活十来天了！老人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决定瞒天过海，先去再报告，即先不给儿子打电话，去了那个城市再打电话，说我已经来到了这城里，这样儿子也不好推了，更不好赶他走，只能见面了。
这天太阳出来白白亮亮的，像是在高兴地笑着。老人看了下太阳也很高兴，觉得是个好日子，就开始收拾一个背包。这背包是儿子读大学时背了的，几十年了，是他给儿子买的，没想到儿子不背了又背在他身上。他将准备的一些土特产轻轻地往包里放着。他先放进一大瓶蜂蜜，这是他自己喂养的蜜蜂酿造的，是纯得不能再纯的了。他知道这蜂蜜对睡眠、通便很有好处，而他儿子就是睡眠不太好，喜欢便秘。接着老人放进一大包土豆片儿。这是他自己种的土豆，自己加工的土豆片儿，白白的，薄薄的，像玻璃片儿一样，亮晶晶的，用菜油炸了，又香又脆，撒上一些作料拌匀，那真是神仙吃的点心。也就是孩子们喜欢的薯片，他知道儿子从小就喜欢吃这样的土豆片儿。接着他又放进用塑料纸包好的切成两段的腊后腿（火腿），这是他自己喂的猪，杀了烘炕的正宗乡土火腿，香香的，煮一点，满屋子都香了。他一直还留着两个腊猪腿，这已经是秋末了，还留着。他知道儿子喜欢吃这腊肉。这一带的人都喜欢吃这样腊肉。接着又放进一袋核桃，这是他刚刚从树上打下来晒干的。他知道核桃是补脑的，这对于他儿子来说，整天在用脑，可以说用脑过度，是很适用的。另外，还给儿子带了十斤新米，这是他自己种的几分田的水稻，今年丰收了，米粒非常饱满，亮晶晶的，香香的，可惜背多了他背不动，只带了十斤，让儿子他们尝尝新鲜。可以说，老人带的不单是土特产，而都是一些精品山珍，而且很实用。收拾好一大背包后，老人反复看了看，觉得很满意，脸上是一脸灿烂的笑容，像早晨的太阳，好像已经将这些东西交给了儿子，儿子正高兴地笑着，品尝着。老人就感到浑身一下子松弛了许多，也舒服了许多。
然后，老人背上包，提起一个装着饭菜的竹筐，拿出一把大锁，当的一声锁好大门，拉一拉锁看锁紧没有，拿好钥匙。走到院坝里，看一眼年老的房屋，在里面呆了一辈子的房屋，就向屋旁路上走去。黄狗也在他后面走着，护送他，猫和鸡们送到路口就站住了，心想老人去田里了很快就回来的。来到旁边一栋新屋院坝里，老人对一个同样是老者的说，请你帮一下忙，帮我管两天狗子、猫子、鸡子，说着递给那个竹筐。那位老者就笑着说，到哪去呀，穿这么好，背这么多东西，是不是去相亲呀？老人一笑，说，都老得光骨头了，还开玩笑，你也不怕掉牙齿。那老者说，我知道，你肯定是去大城市，看望儿子。老人点点头，掏出大门上的钥匙递给那老者，说，我也去不了几天就回来了。辛苦你了。
然后老人向镇上走去。老人虽然一辈子被捆在了他的田里，但也不土，小时读过书，是有点文化的人，而且喜欢看电视，知道宇宙和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譬如，宇宙是有规律的，不变的，太阳总在自己的轨道上走，月亮总是绕着地球转，从不改变；不管人的生活怎么变化，人性是不变的。东方文化总是推动人性向善，西方文化总是推动人性向恶……老人也坐过火车，只是不是现在的动车。那是儿子考取了大学，儿子年少第一次出远门，又带的有钱，他不放心，就亲自送儿子去大学。那所大学可是在一个伟大的城市——北京，他从小就想去北京看一下。他就坐了一次火车，去了一次大城市。
经过动车四个多小时的飞奔，就到了目的地——华城。这时老人太高兴了，心想马上就要见到儿子了。
老人走出站以后，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就在车站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这时他就认真地呼吸了一口这城市的空气，他马上感到这气息没有他那乡村的清爽。老人没有多管这些，他不是环保干部。他掏出手机，很有些激动地按下通讯录中的“儿子”，给儿子拨了电话，可是手机里竟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说话，她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老人想，儿子在做什么呢？怎么白天关机？是在开重要会议吗？儿子也真忙啊，也很辛苦的。老人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他想已经到了儿子身边，关机也高兴，什么都是高兴的，也不着急的，开会也有开完的时候，工作也有吃饭、回家的时候。他就等待。他想，许多好事都是等出来的。那年儿子参加了高考，一直就等，最后等来了好消息，他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
这秋末的白天还是很热的。老人很快就感到热烘烘的，像是在一个烘烤房里，接着脸上就流着汗水，接着身上也都是汗水了。但老仍然满脸笑容，没被热掉，他拿出一根毛巾擦了擦脸，脸上仍然是笑容，没有擦掉。虽然儿子电话关机，没联系上，他也感到好像儿子就在面前。
老人又拨打了一次儿子的手机，手机里还是一个女子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之后老人又拨了两次儿子电话，都是这样。什么时候才会开机呢？
这时四处的灯光亮闪闪的，但天上其实已经黑下来了，就像一口大锅紧紧地扣住了这个世界。老人没有关注这，一直在想着儿子……
老人哪里会知道呢，儿子韦公索这时正坐在飞机上，正飞越大洋的上空。为了保证飞机安全，乘坐飞机时手机就早关机了。他这是去D国。他的儿子也就是老人的孙子，一直在D国。
韦公索的儿子名叫韦荣宇，读书很行，是尖子生，是人才，或者说是天才，本科毕业后他就要去D国读研究生，读博士。韦公索本不同意，但儿子经不住诱惑，一定要去，好像那里真是天堂，韦公索也没法，就让儿子去了。儿子去后勤奋努力，刻苦攻读。后来研究生毕业了，没回来，后来博士又毕业了，也没回来。儿子一心要在D国发展，并且在生化领域有突破，设计了一个项目送给D国政府，终于被D国看上了，变成D国人了，就十余年了一直未回家，好像D国是他的家了。韦公索想念儿子，想见儿子一面只是一小方面，更重要的他是要去弄清一个事关国家、事关人类的，更让他揪心的大问题！他是带着一种国家责任、人类责任而去的。
之前韦公索就给儿子打电话，说要去D国看看他，儿子好像生怕父亲去了，就委婉地拒绝说，这么远，也要花钱，爸就不要来了。我到时会给你带回惊喜的，你们等着就行。他就问儿子，你到底干的什么工作？儿子说是搞科研的。他问，研究什么吗？儿子说，我的项目还没研究出来，不能透露。他有些生气地说，给我都不能透露吗？儿子说，有规定，不能透露，透露了我可能也就完了。他又问，你们研究所叫什么名字？儿子说，你不要问了，我一切都不能告诉你。你就不要管那么远，管那么多，这是D国的事。我现在是D国的人，服从D国管……他有些生气地说，你是D国人了也是我的儿子！儿子说那当然是，不过我身在D国，你想管也管不了。这就更使他疑惑，并产生一种深深的焦虑。于是他就坐上了飞往D国的飞机，他也来了个瞒天过海，先去再告，去到了儿子身边，看你见不见！
走出机场大门后，他就听见什么地方有激烈的枪声，他感觉这像是恐怖份子在杀人。接着就听见几个人在议论，说不能去城里了，大街上有游行示威，两派互相打起来了，整个城市充满混乱与恐怖……
机场离城里还有一段距离，许多人都选择暂时不到城里去，呆在机场外的公路边，等待情况变化。相对来说机场一带要安全一些。
他感到很是惶恐。他早也知道，D国安全感很差。有非裔、亚裔在街上走着走着，就会被人推倒或是猛地给你一拳或是一脚……他想还是先给儿子打电话，让儿子来接他，否则他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安全。但他想简单了，他儿子并没有答应他来D国。对他来说，这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时刻有危险的世界。他拨了儿子的手机，可是手机是关机。他想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可是白天呀，他明明发信息告诉了儿子，今天上午到达呀？怎么要关机，真的是不欢迎他的到来，不予理睬？还是有什么急事？或者说有紧急任务？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又开始拨打儿子手机，可又是一个女子声音回答他：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想，白天怎么都把手机关机？！他很有些气愤了。
这时他想起了儿子给他回电话，都是用的一个座机电话，即使手机打通了，也是接着挂了，用座机给他回的电话。他是个有心人，就将这电话号码存上了，心想这一定是他单位的座机电话。他不知道，这是研究所他儿子办公室的电话。他就调出这个号码，开始拨了，边拨心里还虔诚地祈祷，一定要通啊，不然把我摆在这个异国的陌生地方，怎么办？这可不是在自己的国家，就是天黑了，在哪里也不怕。这可是D国。他知道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人人都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毫不顾及他人，只有自己自由。可以自由带枪，也可以自由开枪，想打死谁就打死谁，所以随时都会发生枪击事件和灾难，随时都有人为别人的自由为付出代价，而倒在血泊中。
也就在这时，真有几个挎着自动步枪的人就从路上走过来了，是两个高大的男子，形象给人感觉有些野蛮和傲慢。他觉得这不像是警察，因为显得很是自由散漫一副样子，毫无严谨，根本不像警察走路的步伐，这应该是两个自由闲逛的人。他们在做什么，要来干什么？这时他心里就感到十分的恐惧。路上又来了几个男子，还有女子，男子也都挎着自动步枪。他就感到自己置身于一个恐怖世界了，说不定随时都会有被枪击的危险，加上他又是一个亚裔……
也就在这时，不知是什么地方又传来枪声，他向远处看去，城市里正在升起滚滚浓烟……
拨的电话终于通了，这座机没有关机。他就用英语说了您好，对方也马上用英语说了您好，并问他找谁？他回答说找儿子——韦荣宇，接着说了自己来到这里的情况和处境，被困在机场……对方还有些热情地说，我是他一个办公室的，他现在不在，他正在实验室做实验，做实验是不能接电话的，你需要等待一下。他问，就他一个人做实验吗？对方说，你儿子可是优秀的天才，领导都在亲自参加他的实验。他听了并没有高兴。他马上想到一个严肃的问题：到底是做什么实验呢？可不能是生化实验、核实验啊，他的儿子决不能干这些反人类的事情，于是他的心像是一根绳子系得紧紧的了！他知道，人类的命运好久就被核武器这根大绳紧紧地绑住了，一直还没有解开它的办法。
大约是晚上11点多钟的时候，老人终于拨通了儿子的手机，手机里是嘟，嘟的声音，不是说的已关机。老人心里太高兴了，脸上一下也笑开了花，觉得天地一下子亮堂了，周围都变成了大花园，儿子就要从花园里走出来了。嘟了好一会儿，儿子终于接电话了，亲热地说是爸呀。老人说当然是呀，在忙什么嘛，手机总是关机。儿子一时间不好回答，答非所问地说，这时候还没睡呀？老人感觉儿子来到了身边和他说话，不禁心里热热的。一高兴，老人故意绕着弯子说，在哪睡呀？儿子说在床上睡呀。老人说，我这没有床。儿子说，那你在哪里？老人说，我就在你身边呀。儿子一惊，你说什么，我不明白。老人说，我来到你工作的这个华城了，正在火车站。你在哪里？儿子有些埋怨口气地说，哎呀，你怎么不先和我联系一下嘛。老人说，和你联系你会答应吗？你在哪里，快来接我啊。儿子有点急了，心想，如果说不远万里来D国看望儿子了，而几年都没有回去看望老父亲了，这会让老人很伤心的，其实自己也有自己的难处，整天就像被一根绳子牢牢拴住了，实在抽不开呀。于是根据自己的工作，想了下，也知道老人一贯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形势，就说，我出国了，飞机刚刚到，飞机上手机不能开机，一直关着的。老人就有点大失所望，好像一下子从夏天来到了冬天，四处都是寒冷的风吹着他，冷风不仅忽地吹进了他身上，还吹进了他的心里，心就一下冷了，浑身都冷了。
老人虽然浑身都冷了，还是接着关心地问，又是去B国谈判吗？老人知道儿子经常和B国打交道。老人虽然身陷乡土，可是心系祖国，时时在关心国家大事、世界形势变化。我知道，他们总是卡我们，一心遏制我们……儿子说，是啊，这是个死结，难解呀。老人说，是的，你们实际上是在和狮子谈判，你要狮子不吃你，这很难……儿子说，是啊，你说得真好。不说多了，这样，你就在火车站门口等着，不要动，我来给老婆打电话，要她来接你，记住不要动，不是她来了找不到你。你也千万不要着急。老人说，你就好好为国家忙吧。我已经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你们身边，心里高兴，不着急的。接着老人听见儿子手机里乱糟糟的声音，有车的声音，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就知道儿子可能要进入忙碌的谈判了。就安慰儿子说，你好好谈判，早点解开死结……但电话已是忙音。
很快，老人手机又响了，一看，是儿子打电话来了，便高兴地点了接通，里面就是儿子在说，我给老婆打了电话，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的手机关机了。我把老婆的电话号码发信息给你，你打开信息就看到了，以防我没时间，怕忘了，你自己随时和她联系，她总要开机的，要她来接你。她会接你的，你放心。老人说好的，你赶紧忙你的，早点解开死结，我的事小，我可等着你的好消息啊……
现在，老人就在想儿子会不会判谈成功，早日解开外国针对我们的死结，让我们平安发展……老人也就忘记了自己是坐在火车站门口的台阶上，忘记了已经是半夜了，忘记了自己还是在家吃了饭的。老人也明显感到有点冷了。现在是秋末了，晚上确是变冷了，特别还有，就像秋风扫落叶了，田野里也应该上秋霜了。老人就觉得越坐越冷，恰恰这次出来也没带多的衣服，心想到儿子家了，一切都是温暖的，要多带什么衣服呢，要什么有什么。没想到会晚上要坐在火车站外面的台阶上，经受着秋风把他当落叶一样吹打……
刚才手机响了一下的，老人又看手机，就看到了儿子发来的儿媳电话号码。
老人看清了儿媳的电话号码。老人想，这么晚了，怎么能拨儿媳的电话呢？假如她睡了，就影响她的休息啊，而且听说他来了，又这时间了，又要起床来接他，那就要给儿媳增添很大的麻烦啊。她白天工作也很辛苦啊。
老人坐在台阶上想了很多。后来，老人站起来了，背好包，去找宾馆旅店。
老人来到一个宾馆，叫大洋国际酒店。老人看了下，高大而豪华，还真像是国际的。但也不一定，现在动不动就说成是国际的，恨不得一个厕所也要写成国际厕所，才有人来，甚至一个擦皮鞋的也要标榜成国际的。老人一问价格主，最便宜的是一个标间1588元。老人就走了。
老人又去找了几家酒店，都是差不多的价位，最便宜的都是1488元。老人就打消了住酒店宾馆的念头，就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台阶上。
坐下后老人也想到给儿媳打电话。但他紧接着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已经深更半夜了，怎么能给儿媳打电话呢？不行，要打电话也只能等明天再说。
这下走热了，不感到冷了，但他感到肚子很饿了。他看了下周围，没有卖吃货的摊位。已经很晚了，卖什么的都关门了。
老人看了大门的旁边不远处，还有一个亮着灯的小店，他便走了进去。老人买了一碗方便面，并要营业员倒上了开水泡着，便又走到那台阶上。不久老人吃了方便面。
这时冷冷的秋风呼呼地刮着，把老人当成落叶使劲地猛扫，并说看你落不落地，服不服。老人心里说，我可不是落叶呀，怎么要扫我啊？老人就感到浑身被吹冷了，连心里都吹进了冷风，不久，老人就觉得浑身被彻底吹冷了，吹出骨头来了，吹成冰了。老人就走到台阶上面一个角落，挨着墙壁坐下，靠着背包，背就可以暖和一下。然后老人就睡起来。后来老人就睡着了，不久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儿子回来了，来这火车站接他回家去。儿子脸上是笑着的。他就问，你谈判谈成功了吧。儿子说，死结难解呀，这真是在和狮子谈判……老人听了又有些忧心忡忡。儿子说，不说这些，你这次来了，就不回去了，就在我这里住下吧……
韦公索焦急地等了两个多小时，还是不见儿子的电话。他实在是有点腰酸背痛了，脑袋也被噪音装满了，胀得痛。他很想坐一会儿，可这个路边没给他准备座位。他想在人行道的棱坎上坐会儿，可他想到这样的话，自己就像一个乞丐了，而且是个亚裔，会不会被打呢？他也不敢打的士去城里，城里到处都在冒烟，不时还有激烈枪声……
这时韦公索的手机就响了，终于响了。接着就是一个男子用英语说话了：你是哪一位？找谁？他也用英语说，我是韦公索，找儿子韦荣宇，我是他爸爸。对方便用中文亲热地说，哦你好，我就是韦荣宇，你是爸爸呀。他听了差点要哭了，说是啊，韦荣宇，我就是你爸。我已经来到了D国，这时就在杜尔兹机场外面公路边，处境很危险……儿子说，爸你也真是，还真地来了，我不是说不要来吗？我这里情况特殊……他说，我不是给你发了信息的吗，什么时候的飞机票，大概什么时间到达……儿子说，我的手机一般不开的。他说怎么不开？儿子说，这你就不要问了，这是我们研究所的规定，每个研究员都是这样，人家还是D国人，也都是这样的。这就像我们那里高考时，出卷老师的手机都要收缴，人也只能一起坐在工作的地方办公，不能出去，哪还能开手机呢，全封闭。他心里忽地打着冷战，急切地问，你到底干什么工作，研究什么吗？儿子说，这你就不要问了。反正是最高级别的科研工作，我也是享受最高级别的待遇，项目成功后，还有高奖金、别墅、豪车，什么都会有。现在我还要先努力工作，干出成果来，让领导信任，让D国信任。所以说这是个关键时期，我还得在严格的规矩下老老实实地从事研究。他有些焦急地说，我就问你一句，你们到底是研究什么的？儿子说，无可奉告。我们的手机上班时间都是关着的，交给单位保管。打电话有座机。晚上可以开着，但有规定，只能向登记审查通过的人员打电话，不能向非审查通过的其他人打电话，更不能向境外打电话，谁向境外打电话了，马上关禁闭，接受调查，甚至判刑。他哦了一声，他知道，这是怕把研究的秘密传出去了。一般国家的重要研究所，也都是这样的，有的十多年不回家，甚至还要改名换姓，长期隐蔽，为国家默默做事。他有些生气地说，难怪你每次和我通电话都是用的这个座机。他心里涌起焦虑，他怀疑儿子研究的内容……
他有气地说，那你来接我吧，我不知道哪里安全……儿子很为难地说，爸，实在对不起啊，现在是上班的时候，我刚才就正在进行紧张的实验，而且领导都在参加我的实验。领导很重视我，说我是天才，将来很有前途的。也非常相信我，没考虑我是中国人，放心让我做实验，什么秘密也都让我知道，我一定要珍惜这种机遇与信任，争取获得D国最高荣誉、最高奖金，让不久的将来飞黄腾达。领导也很理解，听说有人找我，叫我搁下实验，来回电话。但是，眼下我不能来接你。
他又惊又气：不能来接我？连爸来了都不能见面吗？侵犯人权！
儿子说是的，这不叫侵犯人权，各个国家都这样的。这是人的特性问题。
他又气又急地说，那我怎么办？儿子说，不要急，更不要怕，有D国保护你的自由。你打个的士去住宾馆就是。我去给领导请示，请他们批准我在下班后，看能不能和你见面。一般情况，这里人员的父母来了，请示后还是批准见面了的，但是在我们这里的专门地方见面。
他说，现在城里一派混乱，到处都有枪声，我敢到哪儿去找酒店啊？
第二天早上太阳升起了竹竿高，老人还坐在那迷迷糊糊的。又迷糊了一会儿，已经接近中午。老人想等到12点钟后，儿媳下班了，开始拨打儿媳电话。终于等到12点，老人高兴地拨着儿媳手机。可是手机里马上说，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拨，还是说关机！老人想，这是怎么回事呢，不是儿子关机就是儿媳妇关机？中午过了，是下班时间了，还关机，在做什么呢？买个手机总是关着做什么？
这时手机响了，老人一下子高兴了，连忙拿出手机接电话。老人没想到，这电话是儿子打来的，就有些激动了。老人听见儿子好像是在街道上边走路边打电话的，里面有车声、脚步声、说话声，乱七八糟的。老人没去听儿子说什么，就有些急地问，谈判谈好了吗？儿子根据经历说，谈了一天，还没有任何进展，对方态度霸凌，毫无礼节可言，真还是和狮子谈判。爸昨晚是住的宾馆吗？
老人马上想到不能让儿子增加思想负担，就大声说，是住的宾馆。儿子说睡得还好吗？老人说，睡得很好。老人又问儿子：你昨晚睡得好吗？儿子说，我这时才回宾馆。老人知道，那边和我们是反的，这时还是黑夜，就说，那你快睡觉吧。儿子说，还睡不成觉，我们的人还要开会。爸你就好好住在宾馆吧。我肯定也要回来的。你问下宾馆的电话，把号码用信息发给我，我给宾馆打电话，你就在宾馆吃住，我给宾馆转账……
老人想起儿子昨天晚上说的，就问，你不是说叫你老婆来接我去你们家的吗？可我给她打电话，她手机总是关机……
儿子有些急促地说，你不用给她打电话了，就住在宾馆，等我就是。
老人说，不能住宾馆，太贵了，我要到你们家里去住。我等下再给你媳妇打电话，要她来接我吧。
儿子说，你也不要给她打电话了。老人有些纳闷地，心里想，为什么？
儿子接着说，是这样的，情况有变化，她父亲病危，一定要看看她，她昨晚接到母亲电话后，由于没有直达的飞机、火车，就自己开车回去了。这是她母亲打电话给我说的。她可能是为开车免打扰，手机就关机了。这时肯定还在路上，有七八百公里路程呢……
老人听了心里一震，就关切地问，七八百公里，她一个人开车，这太危险了吧。儿子说，这没办法，她会走一段路又在服务区休息一下的。
老人觉得好像有个东西突然在心里炸开了，接着心又被绳子似地拴紧了，紧得像是跳不动了。又是担心，又是伤心，儿子还说要他在宾馆住、吃，他也没有听进，忧心地问，她爸的病情很严重吗？
儿子说，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不严重肯定不会半夜三更打电话要她回去的，估计是见最后一面了。
老人像是自言自语：那她能不能还和她爸见上一面，讲一句话啊？老人没听到儿子回话，只听嘣的一声惊恐的巨响，像是洗车猛地撞到了人身上，又是砰的一声，像是手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接着又是啪啦一声震响，一声尖叫，不知在干什么。老人对着手机使劲地大声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但回答他的是车声、脚步声、充满恐怖的声音……
老人现在心情变得很紧张的了，担心儿子遇到了什么危险，是不是被汽车撞了，被人殴打了？老人的心就被捆得紧紧的了。他对着手机使劲地喂着，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他又拨打儿子手机，里面一个女子回答说，你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他想，这是怎么回事呢？他想儿子肯定遇到危险了！天呢，这怎么办呀？他的心就被拴得更紧了。同时也担心儿媳。他知道，儿媳娘家在另一个省，与他儿子工作的这个城市相隔有七八百公路路程，一个女子，焦急地开车回去，这是要命的事啊，也不知她会不会出什么事，但愿她平安到达。他也为儿媳她爸难受。
老人见过儿媳她爸。那年她爸专门来过他家，还给他带了一大包红枣，说老年人可以补气血。还说一是想看看他这位还从没见过面的亲家，看看女儿的婆家到底怎样，什么风水。二是她爸知道这一带有少数民族特色，特别是风景太美，处处都是奇山秀水，是旅游胜地，全国闻名，就想去看看。他向女儿说过多次，她说带他去，不急，可一直只是说话而没有行动，不能如愿。经过努力，她爸自己实现了这个心愿。老人就带着她爸，把近处几个重要景点都看了。什么清江大峡谷、景阳河和野三河画廊、地心谷，特别是人类起源地“建始直立人”遗址，都看了。两人也都累了，老人留她爸在家玩了三天。两位老人有说不完的话，她爸一定要老人去他们家玩，但老人田里的活正忙，抽不开身。两位老人就相约，下次一起去三峡看看，去神龙溪漂一回……老人把她爸送到镇上车站，两人都紧握着手，流着泪，不忍分别。最后都说，三峡见！她爸上车了还在向老人挥手：三峡见……
老人想，自己比她爸要好，还能奔波这么远来看儿子，而儿媳她爸已是病危，那恐怕不久于人世了。想着，老人已是满脸泪水，他没想到，两位老人相约三峡见面，她爸竟然……同病相怜，想着，他已是哭出了声音。接着，老人想，怎么样了呢？他仿佛看见那位老人还睁着痴痴的眼睛，等着儿女们的到来。
接着老人就想到自己，想起算命先生说的，只能活到81岁，如果准确，如今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只有十来天了，又想到身体自春节后就很不行，会不会就是这近段的哪一天，也学她爸一样来个病危，想见到儿子、孙子一面，而儿子孙子都在万里之外……老人马上就想到儿子谈判的大事，便不想自己的事，只希望儿子能谈判成功，国家平安和顺，百姓能好好过日子，可他忽然想起刚才儿子像是遇到了危险啊……这时修老人的心就像是再也跳不动了！
韦公索直等到晚上6点半。儿子才打电话来。儿子说，爸，实在抱歉，接电话后我就写了请示报告，去找领导，领导到政府办事去了。我等到现在，领导也还没回来。我怕你着急，就打电话来了。爸你找酒店住着了吧，先好好休息。他说，城里一片混乱，我一个亚裔，能去找酒店吗？儿子早挂机了。
天确实黑下来了。韦公索考虑是不是打个的士去酒店，但他好像又听到了不远处的枪声，他不想去城里。他想，儿子领导晚上回来了，儿子把报告交给领导，天又黑了，领导是会批准儿子来接他的。
这个路边没给他准备座位。他主要靠站，实在受不了，就在地上坐一会。这样也很危险，别人看见你是一个人，又是个亚裔，就会袭击你……他马上要求自己不去想危险的事，难受的事，就去想儿子的事，想儿子的英俊漂亮，是旷世奇才，在D国政府直属的研究所从事高科技研究，曾经受到过总统、国务卿的亲切接待……但他马上又紧张了，他为儿子的研究而有些惶惑，惶恐！
他坐了一会，就给老婆打电话，看她到了娘家没有。可是电话还是关机。他的心忽地被拉紧了，这是怎么回事？昨晚半夜走的，今天又去了一天，早就应该到了，怎么还是关机，而且还是一直关机？上天保佑，她该不会出事吧，保佑她平安到达……
他怔怔地看了下手机。他接着给他爸爸拨打电话。通了一阵话，还没讲完，正在讲，也就在这时，一只穿着皮鞋的大脚有如导弹一般，而且是精确制导地飞向他的后背心部位，只听嘣的一声响，他的身子就窜出两米远，啪哒一声摔倒在马路上，手机也砰的一声摔在了路面上。他没有哎哟一声或是呼喊一声，他怕电话那边的老爸听见他的哎哟和呼喊声，知道他出事了，担心他。他转过头来看人行道时，就发现一个高大的男人，正扬长而去。这时来去的汽车正在奔向他！
说时迟那时快，也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女子尖叫一声，急忙飞奔过来，伸手半抱半拖着他，飞快地向人行道跑去，也就在这时，一辆汽车正从他刚才躺着的地方风驰而去，并且车子擦着女子的裤腿，好险！是她救了他的命。
高大女子将他抱到人行道里边，靠着机场院墙让他坐下。然后就去为他捡拾手机，并递给他，他笑着用英语对女子说谢谢你。女子也用英语说，不用谢。他说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女子坦荡地笑着说，默克尔。他一怔说，叫默克尔？默克尔可是德国的铁娘子总理。女子笑着说，我名字前面还有一个帕拉斯这个姓，与默克尔总理全称不同。他说，要是你也做总统了，就好了，一定是个有人类良知的好总统。默克尔脸上灿然地笑着说，我不想进入政治，政治是残酷的。接着关切地说，你受伤很重吧，我送你去医院。她说着就伸出双手去扶他，他怕麻烦她，连忙摆手说，不需要，伤没什么，只是当时感觉心脏好像被踢掉了。现在好多了，太谢谢你了！
女子还在打量他，突然感兴趣地用中文说，你是中国人吧？
他非常惊异地看着这位女子，吃惊而激动地说，你会中文！他像是遇到了一位亲人，忘记了她是外国异性，双手紧紧地握住她一只手，很感动地说，我是中国人。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她说，看得出来，中国人脸上显得厚道、善良，不是那种霸道相……他感激地握紧她的手说，我代表中国谢谢你！他就想到，真是古人说的：“是亲不是亲，非亲确实亲。”他想，世界最终会走向世界大同的，而不是永远的一个个死结。
接着她去帮他修了手机。他兴奋地说，谢谢你！然后他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号码、地址。
老人终于打通了儿子的电话，他焦急地说，你没遇到什么事吧？先我听见手机里像发生了恐怖事件……儿子说，没什么事，是街上的噪音，我很好，先是手机掉在地上了，不要担心。
老人松了一口气。老人接着又给儿媳打电话，现在他手机里多了第二个通讯人：儿媳。可还是关机！他心里又像是被绳子绑得紧紧的了。
老人没有多想，就去买了火车票。不久，老人就坐在了一辆动车上。他脑袋里尽量不去担心和伤心，就想一件事情——儿子谈判的事——那死结能解开吗……同时，老人也早就忘记了自己身体不适的事。
接下来，老人又给儿媳打了一次电话，可还是关机！老人的心惶惶的，既担心着儿媳，又忧虑着她爸。虽然是极快的动车，老人还是觉得慢了，他想早点到达。不久老人还是睡着了。老人太疲劳了，本来就身体很不合适，又是两天既没吃好又没睡好。这下还真的睡着了，打起了鼾声。
四个小时后，来到一座城市。到站了，老人来提包，顿时大惊，包不见了！原来是老人睡着后，别人下车顺手牵羊把包提走了。那大一个包，别人肯定觉得里面很丰富，有许多金银财宝。一时间老人像是心被拿走了，被掏空了，难受得几乎要哭起来了，这可是他不远千里给儿子带的珍品啊，不，是他全部的心啊……
老人下了火车，在站上靠着一根柱子，痛苦地站了好久。然后老人去坐上了一辆客车，又是三个多小时颠簸，就来到一个县城，这时天早黑下来了。然后老人打了一个的士，一百元，一个多小时后，老人终于到达了儿媳爸的那个村子，找几个人问了问路，不久就到了儿媳她爸的家。
老人儿媳正帮着做家务。一进门，儿媳就看见了老人，她就有些激动地奔到老人面前，叫了声爸，就抱住老人哭起来。老人顿时很是不知所措，马上清了一下神就问，你爸怎么样？她哭着说，人已经不行了，但还有一线呼吸，总不断气。老人就哭起来，天啊，他和我约定一起去看三峡的呢……她就哭得更加伤心了。老人劝说她：也不要太伤心，他已经八十多岁，走也是顺头路。他也算有福之人，你们两姐弟，都不错。这也是他的功劳，一个农民送你们两姐弟都读了重点大学，都有了很好的工作……她哽咽着说，可是，我回来和爸连话也没讲上一句……他已经不能说话了……爸看到了我只是眼睛动了一下，嘴动了动，但没有一点儿声音……爸其实已经不行了，但他还在坚持着，他是在等我弟弟回来……
老人听了心里重重地震动一下，急切地问，你弟弟现在哪里，好久没回来了？
她说，有三年多没有回来了……
老人说，这下能回来吗？
她伤心地说，一直没打通电话，不知什么情况……
老人说，不哭，免得你爸听见了更加伤心，我想他这时是最伤心的时候，他明白自己就要走了，永远地走了，但到了这最后时刻，却不能见见他唯一的儿子，这是最后的痛苦，无法解脱……她说，是啊。她又叫老人一声爸，说，我们也对不起您啊……都好几年……没有回来看您了……我还是妈死后回来了的，韦公索连妈死了都没回来成……老人说，他有他的大事忙，抽不开身，不怪他，人生身不由己。就是我也是这样，我走了，田里庄稼怎么办，猪狗猫鸡怎么办，屋怎么办？还不是被这些事拴得紧紧的，抽不开身。好，不说这些了，你快带我去看你爸。
这是一个老房间。这房屋是用石头和泥砌的，屋上盖的是乡下烧的青灰色土瓦，楼板是木头的，显得很黑了。老人想起来，她爸曾向他说过，毕生的精力就是送两个孩子读了大学，也仅仅就是这么一点功劳。房屋还是五十年代的老房子，家具也是黑黑的老家具……
一张旧木床上，她爸静静地躺着，脸色黄白黄白的，比原来瘦多了，看去，就剩下高高的颧骨，眼睛像是掉进了一个土坑里，半睁着眼，昏昏的，毫无光亮。老人知道，她爸是不行了。但那神情，还是在用力挺着，坚持着，等待着……他的老伴坐在床边，流着泪看着他，显得无可奈何，听天由命。
老人忍住眼泪，上去握住她爸的手，亲热地说，亲家，我来看你了。这时只见她爸眼睛动了动，里面有光亮闪了闪，但连嘴也没动，他确实已经不行了。老人说，对不起老朋友，我来晚了……
这时坐在床边的她妈说，把亲家辛苦了……跑这么远的路来看他……这可是天大的人情啊……那天，他还在念叨，说约定的，和你去看三峡的，这辈子可能实现不了了，只能到阴间去落实了，让灵魂去看……
老人将手伸向她爸的鼻孔前，试探他的呼吸，老人马上感到，他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老人就小声对儿媳她说，你再打一下你弟弟的电话吧。她说，我的手机没电了，由于慌忙，忘了带充电器，爸妈的充电器与我的又不合。老人说，难怪我打你的电话，一直是关机。
她拿过她妈妈的手机，又给她弟弟拨打电话，接着手机里就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说，你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她妈在旁边说，好久就打不通他的电话了，也没有接到他电话……
老人说，到底好久没通电话了？
她母亲说，有两年多了。开始电话总是关机，我就打电话问韦公索：知道弟弟的情况不，一直打不通电话……他说，也不知道。又说，可能是在什么深山峡谷搞工程，没信号……
这时老人又感到自己身体有些很不适，很想躺下睡一睡。进而想到，自己会不会也像她爸一样，不久将孤独地死去？死之前还能看到儿子吗？唉，儿子的工作紧，抽不开身，不怪他。凡是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拴着的，就不可能自由，想进就进，想走就走……
韦公索坐在墙壁脚下，一脸茫然和焦急，等着。腿脚树根般半伸半曲，手也半伸半曲放在膝盖上，仿佛有绳子捆住了，看去他就像一个树桩永远长在那。
他不停地看表。偏偏时间就是走得很慢。他很想给儿子办公室打电话，但他想起儿子说晚上还要做实验。接着又焦虑起来，儿子到底在研究什么呢？我的儿子可一定要为人类和平服务啊……
天色已经变得更暗了。又过了一会。他的手机响了。他急忙拿了手机一看，是儿子办公室的号码。他顿时心里又热了。儿子叫了声爸。他就问儿子：你好久来接我？儿子说，你住在哪个酒店？
他不太高兴地说，我没去酒店。
儿子说，我叫你去酒店，你怎么不去？是不是没有钱？没有钱，你说个酒店名字、电话，我转账过去。
他说，城里一片混乱，我能去找酒店吗？你没听到枪声吗？
儿子说，你打的士，的士知道哪里安全，哪里不安全。
他说，我听说没哪里安全。我等你来接我！
儿子有些窝火地说，领导没回来，没批准，我怎么出得来？ 没办法，你赶快去住酒店吧。去了说个名字和电话，我来联系，我负责结账……
他有些生气地说，我不是没有钱，我带的有钱，并且是美元。儿子说，那你快去住酒店吧。我还是继续等领导回来。接着儿子就挂断了电话。
他放下手机，还是坐在那个院墙脚下，没动，像一个树蔸等人来挖去。他觉得好困，他将背向墙壁靠去，接着就觉得背好痛，仿佛背上有一个大肿瘤。这下，连靠一下也不能靠了。
这时已是满天如铁，暗暗的，看不见一颗星星，真像是铁板一块死死地盖紧了这个世界。这是机场围墙外面的公路，不是大街，四处的灯光较稀疏，显得有些昏黄，照得四周像一个梦境。他就想，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一个梦境，还是真的来到了D国？
他望一下远处城里上空的光雾，他忽然想起那位高大的女子。他觉得真像一位大侠，太勇敢了，眼看车辆风驰电掣奔来，她不顾自己安危冲去救他……他就觉得欠了她的大人情，不知怎么报答。
但他没与那高大女子联系。他很无奈，还是找了一辆的士，的士也很好，绕着城边，冒险将他送去了一个酒店。路上他看见城市上空弥漫着浓浓黑烟。
这天晚上儿子没有打电话来。直到第二天中午，儿子才打来电话，说领导还没回来……请爸爸耐心等待。
他说，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看到你一下。我这么远来，就是想看到你一面……
儿子说，没办法呀，我们这个研究所是军事管制的，四周不仅有高高的院墙，铁桶一般，还有密密的铁丝网，大门上，有几道关卡，有几层岗哨，都是荷枪实弹的，另外还有巡逻部队，戒备森严啊，我又不会飞，不可能出来看你，加上你又是中国人，又是我爸爸。
他就说，这样吧，你告诉我你们研究所的位置、地方，我打的士来，不进里面去，我就来到你们院子外面，你就站在楼上，让我看一下你，我也心里舒服了，实在是太想见到你了，已经十多年没见面了啊。
儿子有些无可奈何地说，爸爸，你早就应该知道的，我能告诉你地方，早就告诉了。我不能告诉你我们研究所的名字、位置、地点，这是绝对保密的。否则那我就是在从事间谍活动了。这后果，作为你这样的人，是应该知道的。
他好久没有说话。好久一会他才说，你有手机，我们搞个视频也好啊。
儿子笑一下说，你早就应该知道了，我的手机只能在审查通过确定的人员内通话，除此之外的人员是不能通电话的，更不能与境外的家里通电话，哪还存在可以和你视频的呢？我们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眼下的事情什么也不要想，只能去想美好的将来，将来就是天堂。现在唯一的就是忍耐和等待。我的项目完成了，成名了，政府会奖励我别墅、豪车、大笔奖金，就可以把你和妈妈接到这里来，就可以天天见面，一起美好的生活，那将是无比美妙的！
他说，我看你是钻进了物质的窟窿里！
儿子马上反驳：不对，我心里第一位的是事业，是科研，是当科学家。不要多久，我成功了，什么都好了！
他说，你这都是说的遥不可及的将来，而我就想现在能见你一面……
儿子说，现在是没办法的……
他生气地说，我问你，你到底研究的什么？你必须告诉我，我是你爸！
儿子说，能说早就给你说了……
他气愤地说，那我郑重告诉你，你如果是研究什么毁灭人、毁灭生命之类的什么武器，你就赶快跟我回去！不回去，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也就永远不要你回去了！
儿子过了好一会才回话，亲热地说，爸你想哪儿去了。你想多了。
他仍然气愤地说，那你就出来见我！
儿子说，你不要急。领导回所里了，我将请示报告给他。领导一贯信任我，对我很好，高度赞赏我的研究项目，为批准我的项目，亲自去政府找总统，核心实验也让我做，你想想，这就很不一般了。他肯定会批准我见你的，你毕竟是我爸。同时我也必须尊重领导，努力工作报答领导和政府。我是受过两位总统和两位国务卿亲切接见的，这个荣誉，连好些本国科学家也没有享受过的，而我享受了，你想想，这多么不容易，简直是太伟大了。
他仍然有气地说，我看，你就是钻进了荣誉和诱惑的窟窿里，永远爬不出来了！
儿子说，你耐心等待，肯定有希望的。
老人一直坐在儿媳爸爸的床边，看着她爸。她爸这时像一个蜡人，也像保存完好的木乃伊。老人看着，不禁思绪万千。
这时她母亲将手机递给她，焦急地说，你再给你弟弟拨个电话试试。她拿过她母亲的手机，打开通讯录，就两个联系人，儿子、女儿，她再往下翻，什么也没有了，她看着这儿子、女儿四个字，心里有一股东西往上涌，眼泪就要滚出来，她强力忍住。她准确地看着“儿子”两字，按着通话键，很快手机里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清晰地说道，你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她一惊，是空号？一连拨了三次，手机都是这样说，你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老人耳朵还好，听清了手机里的声音。老人马上有一种警觉，接着是警醒，空号——？怎么是空号了？空号要很长一段时间没用这号码，公司才会收回号码再卖，没卖出，才会是空号呀？老人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时老人用手去探她爸的鼻孔。老人探了很久没有拿下手来。这时老人的牙咬着，眉皱着，接着老人又去摸她爸的脉搏，接着老人两行热泪滚滚而下——没有感觉到她爸还有呼吸，没有感觉到她爸还有心跳，也许是刚才他听到了手机里的话语：空号……她爸虽然几天没有说话了，但他内在一定还在感觉这世界，在坚持，在等待……而等待的结果是“空号”，也就不必要再等待了，还是走吧。他就走了，也不需要再说什么，远去，还说什么呢？走吧。
韦公索住进酒店的第二天。儿子韦荣宇的领导已经回来，韦荣宇已经把请示报告给了领导。领导看了很理解地对他笑着说，一定尽力支持你们父子见面。但是，你也清楚，我们单位不是一般单位，是政府直接控制的要害单位，也从事着不一般的研究。对我们来说，你是一个外国人，倒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人，对哪个外国人都是这样，哪个国家也都是这样的。说着又笑着看着韦荣宇：像你这样的事还得上报政府批。你放心，你是我们的天才、希望，我会尽最大努力的，肯定是有希望的。我这就将你的请示报告送到政府去，请求他们批复。我相信政府会批准的。因为把你当成的国宝，对你的项目特感兴趣，认为是尖端项目，你这个项目成功了，全世界的人都将跪在我们面前，世界、人类将牢牢捏在我们的手里，谁也不敢随便动一动……那时你不是总统，也是国务卿，你想，有希望没有？你们也就耐心等待吧。领导说着就拿起他的请示报告，充满信心地对他说，我这就去政府了。你放心吧。
接下来韦荣宇就给爸打来了电话，说领导已经批了，送政府去了，很快就会批下来的。不耐心等待一下。
他就想一些事情和问题，可想了很多，也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了，这世界正在制造着什么？这世界把人怎么了？
天又蒙上了一张黑昏昏的金属板，把这世界盖得紧紧的。他茫然地看着，忽然想到祖国，这时应该是旭日东升了。这时手机响了，他接了，是国内单位的紧急电话：马上赶回，准备去B国谈判……
他接电话后，立即在手机上买好了机票。
由于时间紧，他马上打的去了邮局，将带给儿子的中国特产茅台酒、精品桃片糕、精制绿茶、还有人参、党参、大枣……这些东西寄给了那位D国女子，并附言：这是中国送给她的礼物，希望你不久的将来，去我们中国做客，我陪你看黄河、游长江、长城……
接着打的飞奔机场，路上他想还给儿子打个电话，但他心里马上涌起火焰般的东西，那已经不是他的儿子了，一切没必要了！
老人将儿媳她爸送葬后，在坟前默默地站了很久。然后老人就说要回去。她母亲要留老人玩两天，老人怎么也不答应。老人儿媳要他休息两天，她带他回城，再就跟他们过，不种田了，但他怎么也不答应，固执地说，我本是一棵庄稼，庄稼能离开田吗？
都没有劝住老人，更没留住老人，他急煞地走了。老人没有了背包，就一个孤单的身影向前走去。十多个小时后，老人又回到了老人的家。老人有些吃力地走进院坝里，这时他才感觉到身子很累，比他种田还要累！同时他觉得身子很不适，就想起儿媳她爸。她爸肯定早就有病了，但他没有让儿女知道他的病，不想给他们添麻烦，老了是应该远去的，命运给你规定好了的，谁也解脱不了。
老人回家后，很快就去了他的田里。
来到田里，玉米早收割了，是一片青青的萝卜，比他离开时长高多了，像一群小孩子，向他挥舞着嫩嫩的手儿，他就笑了。几天来第一次笑了，笑得开心，舒心。他慢慢蹲下身子，伸出手亲切地抚摸着他们。嘴里说，快快长，长大了我们一起回家。脸上笑着，笑得怡然。这时他忘记了身体不适的事。然后他向前寻找，很快就看见田边有一块红苕地，也是青青的，藤子长得厚厚的了，泡泡的，像一张海绵床。他实在是想躺下来，然后他就在这海绵床上躺下来，一副想认真睡一睡的样子。
老人躺下了，他感到这海绵床比其他任何睡床都舒坦。老人望着远远的天边，天边有一片孤零零的云，就忽然想起儿子，儿子谈判的事又袭上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