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日记

陈登

致小狗

你耐心咀嚼花生

牙岭参差，细致磋磨

温和嗅闻我掌里的石榴籽

躺上窄阳台，再爬入

最阴凉的木床底

像不动声色，

又心明眼亮的马儿

衔起橡胶球

不做不由衷的争取

每日出门两次，吃瘦肉

青菜和水果。会追逐核桃

旁听家人争吵

最简单的坐卧指令

已懂得，但若不愿

便站着。

洗澡与虱子

最厌恶，夏季总会染虫

接触清凉苦涩的药膏

不必担忧，吹干毛发

便是痊愈了；冬天再见吧

“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蹲进行李箱，耳朵扑闪

你其实知晓道别的含义

但再次醒来，也能

悄悄忘记。

九月小考

楼房在层叠的山里闪亮

一个个住址被抻得无垠

模糊宽阔的二维码图像

或许能扫描出

城市的身世

它们钻进一间中学教室

在木桌面坑洼的尽头

晃动如刚挂的帆身

塑料笔袋也有贫瘠的白

油墨凝固，记录

姓名刚冠上的陌生数字

有女生走入，从口袋取出

暂时的在场证明：

团成一拳，她小心地展

仿佛那纸包袱

拖了窸窣的白米糕

铃声一震，米粉就抖落

人群动荡着哄散

秋天，我在许多人里见到了许多人

白云往“志存高远”的鎏金字上飘

汗味、樟脑、阴干外套……

于九月笔直的横线上默出

拥挤题解，每张面庞都有雾的支离

方言吐出浑圆语音如枣核扑簌

而我低下头，缓慢地

走到他们当中去。

大理之夜

水泥路面已破碎

我与轮箱颠簸

小巷是寂寞偏僻地

如十年前腾冲：

木窗与青石甚矮

谦卑宽宥，请月亮

笼罩年轻的夜晚

一段缓坡寥落

烧烤烟气和车音

飘进微薄的晦暗

低头行路，看顾导航

踩踏沥青的乳牙

人声密密如白蚁

爬满沉默香樟林：

交易，攀谈，呼号

涨潮，涌浪，殒落

汀岛静悄悄

车轮下散佚着

苍山麓采摘的山茶

依稀几簇硕白的破碎的

冷金的烫火星

于是，

坡顶有烟花

轰然裂开来。

秋游

漫天云羽，森林攒动

攀山窄道晴朗如天气

摘去遮阳帽和口罩

人类需被太阳抚摸

上山去，上山去

驶出一片暗影

CD切换音乐

籍由此刻慷慨的照耀

酸涩故事也可

用浩荡的唇齿念诵

每当标点静顿

便有草木质地的风

摇响湖岸

牛羊的脖铃。

塑料包装的泡泡水

鼓出稍纵即逝的晕眩

风拂起肩旁碎发

话语悄悄过曝

在山上，我们是两只

敞口土花瓶，

装着满肚蒲公英。

夜间散步

将公路绕上一个来回

从灯火通明，

到它脆薄的暗面。

深夜，地砖嵌合灰黄盲道

指引合律的凹凸：

你意识到衰老吗？

街市寂静亘久

说说旧地址吧

嘴角初生的纹路

弯而合宜，两道涟漪；

说你死去的宠物狗

蚂蚁簇拥它最后的糖分

似土星环；说水垢

正宽阔的隧道

游满成群红鲤鱼

我打穿多年的耳垂

还隐隐作痛；轻声地

于是瘦若无骨的话们

如落齿纷纷。

星星是寡言的连襟

路灯如纱，一盏盏

使面庞圆洁如月

几声暗唤，便合起

背上层叠的熄灭。

棉花日记

坐在候诊室，听机器

念出陌生号码

白露后一日，阳光

黄得发旧，普照对面高楼。

我的名字也在屏幕循环

等待一小时。周末

儿童吵闹，心情平淡

是绿玻璃：初中生物课

使用的载玻片

附身必然的单调与纯度

擅长钻研标本，还有

久远的脚程。

我如何来到此处，

又怎么生在这里？

藏进掌纹的

沙砾、盐晶、阿拉善石

都软化了细微的璀璨

在机械女声中演变

昏沉却渐渐似我：

一团棉花的透明。

2023年秋 于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