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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达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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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2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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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谈“反丑为美”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一一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象一只绯红的花朵。

            (冯至《蛇》)

这是我国著名的现代诗人冯至发表于九十多年前的一首新体诗,当年曾轰动一时。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正是我国兴起新诗运动的轰轰烈烈的时期,胡适、徐志摩、刘半农、戴望舒等正当其时,写出了不少脍炙人口的优秀之作。却因新旧交汇处,往往拖着一点格律诗的尾巴,又创新着许多形式和艺术美学观念。

像冯至的这首《蛇》,已然看不到格律诗的影子,却大胆地运用“反丑为美”的艺术美学观念,刷新了当时诗歌创作的观念和手法。

读读当年鲁迅、何其芳等人对冯至早期新诗创作的肯定,就可以知道这首《蛇》的冲击力和份量。

冯至(1905一1993),原名冯承植,河北涿州人,祖上为津门著名的盐商。先就读于北京,喜欢欧美文学与新诗创作,和杨晦、陈翔鹤、陈炜谟等同为《沉钟》周刋创始人。1930年留学德国,1935年获博士学位。回国后任教于同济大学,解放后任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

他开始写诗是在一九二一年一一还不满十六岁的时侯。那时他刚从一所四年制中学毕业,进入了北京大学。由于“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看不清面前的道路”,使他常于傍晚时分,一个人久久地徘徊在死一般沉寂的胡同中,吟哦着:“没有花,没有光,没有爱!”就在这一种孤独而又渴望温暖的情绪氛围中,诗神开始来叩打他灵感的门扉,于是从一九二一年起到一九二六年,他写出了包括第一本诗集《昨日之歌》在内的一批早期诗作。它们中除了被朱自清誉之为新诗坛“堪称独步”的叙事诗《吹箫人》、《帷幔》、《蚕马》等以外,极大多数是歌唱青春和爱情的抒情诗,而《蛇》就是其中富有代表性的佳作。

据早年一些诗评家记载,这首诗写一个恋意初萌的少年如醉如痴的情态,从中使我们感受到抒情主人公冷漠、平寂的外表下跳动着的那一颗渴望生活美好、幸福的热烈的心。它和冯至这期间别的抒情诗一样,形式自由,语调自然,感情真实,何其芳曾赞赏为“并不太加修饰,然而感染力却很强”。能产生这种艺术感染魅力的决定因素在于冯至总让自己的诗罩上一层如梦似烟般哀婉、幽秘的抒情氛围。

冯至曾在《自选琐记》中说过:“我在晚唐诗、宋词、德国浪漫派诗人的影响下写抒情诗和叙事诗。”

从晚唐诗、宋词和欧美诗歌中吸取养料,正好反映出当年我国新诗运动中,从形式到观念的冲撞。

这种影响在冯至的《蛇》里就明显地烙印着:那种绵绵细诉的哀婉腔调就来自晚唐诗和宋词,而选取如此奇绝,反丑为美的蛇的意象所透现的幽玄神秘色彩,是不是和德国浪漫派的影响确实有关?

其实,“反丑为美”作为艺术美学的一种表现手法,我并不认为它就是来自于德国浪漫派影响,更不认为它就是一个“舶来品”。

此事说来话长。

在我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儒家思想总是占了主流,以正为美,以中庸为和谐成为古代哲学思想的正统。影响到文学艺术,就会有“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的定论。

在儒家思想里,我们所认识的美与丑是一组对立面,美即是美,丑即是丑。

而在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思想里,认为美与丑二者的形容对象由具体变为抽象时,就会产生与之相反的状况,如“以丑为美”。

最先提出“以丑为美”命题的应该是距今一千七百多年的东晋葛洪,他在《抱朴子》一书中提出:“以丑为美者有矣,以浊为清者有矣,以失为得者有矣,此三者乖殊,炳然可知,如此其易也,而彼此终不可得而一焉。”他认为美丑、清浊、得失没有绝对的标准,不能统一,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审美观念。

而生活时代比葛洪早六百多年的庄子,也曾经提倡自然美,并对美与丑的对立和统一进行论述。庄子认为,丑,是形体的残缺,是常理的对立面。美,是精神的纯净,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与高度。庄子认为形体丑的物体可以具有精神上的美。人的思想也能各走各的路,格物穷理,各逞其奇,奇则变,变则通。甚至政治上也可以达到“无为而治”,主张“道法自然”。

在政治领域,儒家正统可以是-家独大,但在艺术领域就不一定了。包括“反丑为美”在内的非儒家学说,都可以在古代许多优秀的文艺作品中得到印证,塑造的典型形象还深受老百姓的喜欢。如济公、白娘子、韩相子、钟馗等“反丑为美”的典型形象,至今仍活跃在文学作品或戏剧舞台上。在这些典型形象身上,形象的丑陋与心智的美善达成一致。

而放眼世界,要等到了十九、二十世纪欧、美的文艺作品里,“反丑为美”的诗歌、小说和绘画,甚至戏剧和电影里才开始大行其道。比如以法国大作家雨果原著改编的电影《巴黎圣母院》,其男主角卡西莫多,就是西方“反丑为美”的典型形象代表,其心灵的善与美,与外貌的奇丑无比,强烈的反差却正好促成了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

冯至说他受到唐诗宋词及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很深,我想海涅应该是他喜欢的诗人之-。

相对光明和生机,暗夜与坟墓可以算得上美与丑的对立。如果要体验十九世纪初“以丑为美”或“反丑为美”的德国浪漫主义诗歌,我们不仿读读歌德、席勒乃至托马斯•曼等人的作品。也可以读读十九世纪德国伟大诗人和革命民主主义者海涅的作品。

鉴于海涅的长诗《还乡曲》很多人读过,这里仅引用其倒数第二节,以便共同欣赏:

生活是痛苦的白天,

死亡是凉爽的黑夜。

天黑了,我进入梦乡,

白天使我很疲惫。

一棵树长到我坟墓上面,

年轻的夜莺在枝头歌唱;

它歌唱纯洁的爱情,

在梦中我也听得见。

(海涅《还乡曲》)

在诗人笔下,死亡和黑暗这些生活中的“痛"和“丑”,却得到艺术的升华,成为夜莺之歌,成为纯洁美好的爱情伴奏。

当然,具体到每位读者,无论是海涅的《还乡曲》,还是冯至的《蛇》,抑或是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阿西莫多,是不是“反丑为美”了,产生了什么样奇特的艺术美学效果,我们大家可以见仁见智。

尽管“反丑为美”作为一种艺术美学的表现手法,早已存活于中外文学艺术作品中,有很多还得到受众的热情欢迎,但我个人还有个一孔之见:“反丑为美”尽管有艺术美学上的特点,也可以具有极强的感染力,但内心还是不希望其成为文学和艺术创作中的主流手法和表现形式。道理很简单,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向往光明和美好,这是人类的共性。像“蛇、坟墓、黑暗、疯颠颠、脏兮兮、傻乎乎”这些,要当作一个美好的事物来描写甚至歌颂,总觉得不是那么舒服。如果一个艺术典型能将内在的善和外在的美统一起来,我想那会不会更和谐?会不会更是人们所喜见乐闻的呢?

(2022秋初于深圳悟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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