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年

雷立喜

1

祁连山麓

我是一匹野马

一匹纯种的野马

一匹素养的山丹马

一匹儒雅的汗血宝马

我们相遇在高高的山岗

2

我劈柴

我汲水

我收割庄稼

我放牧

我放归自己

又走了一个轮回

3

牛羊

嘚嘚……

马群嘶鸣

驶过草原

驶过祁连山

驶过河西走廊

我吐丝如蚕，化蝶为蛹

一回又一回放飞梦中的鹞鹰

4

霍去病走了又来

卫青来了又走

浓烈的高粱酒啊

醉了

我的丹霞

红了

我的胭脂

隋炀帝巡游河西啊

那不是一回癫狂

那是又一回深爱着，我的

西域大地

5

弱水如弦

箜篌祁连

6

玉米啊

疯长，在弱水河畔

高过我的脚尖尖

没过我的头尖尖

扎在我的心尖尖

我们善良，彼此温暖

我们相互抚慰生命的流年

7

我关心粮食

喂养天地

我供养经年

翻晒时间

我一回又一回

看透了人间

8

我是一匹狼

一匹草原狼

一匹西北狼

雄居戈壁荒原

我歃血，我誓盟

一回又一回，以自己为敌

与命,一回又一回狭路相逢

9

我穿过嘉峪关

穿过敦煌

穿过阳关

穿过玉门关

穿过松林草甸

胡厥的大漠，海子，湖湾

羌笛，胡琴，骆铃

遇见天际

菩萨啊

轻抚我的头顶

替我把脉天象

遥指远方

……

遇见边关

守关的兵卒，我的

甘州老乡

我们相拥的泪珠啊

聊家乡稻谷年景

喧边关战事物候

道一声郑重，我们相互作别呀

我怀揣守边人万贯家书

切切归故

……

10

遇见诗仙

问云海苍茫，长风已渡玉门关

少伯出塞，谁还在闺怨，谁又去渡阴山

季凌曾愁否，羌笛何须催问杨柳

边关明月，照着我的月牙泉

大漠孤烟

美酒，菩萨，飞天

张国臂掖，镇守边关

还要看山下的酒泉

壮士出行问天阁

直指苍龙黄泉

青山如黛

残阳嗜血

我苍凉如水的人间

11

我的心啊

在祁连山上

巴尔斯雪山上

素珠峰上

在九重里攀爬

我一回又一回跨过黄河

翻越兰山，登上泰山

寻我炎黃根脉，拜我儒祖孔圣

望穿楚江秋水，屈子天问何处

山川逶迤，江河横溢

天涯飞渡，沧海莽莽

12

宽阔的太平洋啊

桀傲不羁的心

该如何安放

13

男子汉

不敲闷鼓

不打哑锣

成家，立业

是祖上风骨

大雪封山

求佛无门

在人世间啊

一回又一回

我被挡在墙外

一回又一回

我落北而逃

一回又一回

我又绝处逢生

14

烽燧上

一只鹞鹰，唳了一声

敲开了雷家屯庄的祠堂

一缕陶云，一缕微醺

父亲轻轻迈进庄门

我的祖屋

雷氏的脉根

哐 ！哐！哐！

我听到，地轴断裂的声音

草木凝霜

天地冰寒

我的泪啊

我的至亲

我一回嚎啕，就肝肠欲裂

我一回泣血，就魂断蓝桥

⋯⋯

爹啊，您宽背厚腰

曾背我一回回巡护山林

一回又一回为我背送干粮

大脚针线啊，一回回缝补衣裳

爹啊，在您的调教下

我学会了裁咪笛，滚铁环

学会了玩老牛，赶猪儿，打咪拉

学会了滑冰雪，摸鱼儿，捉斑鸠

爹啊，您曾教我扶犁，耙地，扬场

教我驾辕的把式，做买卖的本事

您柔若春风的柳鞭

曾在我脊背抽出圪棱，抽出血印

那不是您心狠啊

那是您怕我受冻挨饿

怕您走后，我遭社会人的白眼

一回又一回的千叮咛万嘱咐

爹啊，头还疼吗

感冒好了吗

爹啊，天堂的路上

您见大姑三姑四姑了吗

我的侄亲，您的亲妹啊

天堂里，替我请个安好吧

爹啊

每每菲菲泪雨，我都在用心

读您

每每大雪纷飞，我都在用心

写您

我的诗啊

15

梦里

您的红柳林，梭梭林

血染成河

梦里

您的麦浪，青纱帐

浩荡着河西走廊

无限广袤啊

我妖娆的西北大地

16

匈奴，月氏，土火罗，回鹘

黑水国，永固城，骆驼城，楼兰城

大斗拔谷

人间不灭的烟火

历史的苍茫，在

岁月里深邃

17

外祖母啊

你挑的桃子，栗子

至今，还在三哥的篮子里

晃着

还在妹妹的裤兜里

掖着

您把最光鲜的那一颗

留给了，我的母亲

外祖母啊

一回又一回

我玩腻了愣是嚷着回家

您就是不让，拽着我的小手撺出撺进

翻箱倒柜找铃铛，摸糖果

呵斥大舅二舅给我抓庥雀

扶我骑马，上墙

用土圪垃打狗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

一回又一回，让舅领我

下河洗澡，扎闷子

玩飘仰，我就是不会

呛水，沉底

赖他们使坏

不好好教我

颠脚追打他们的身影

外祖母啊

哄我入睡是您

教我编马驹，玩丢手绢

藏躲猫猫是您

让我上房摘果，爬树打枣

偷吃邻居桑杏

闹成小花脸是您

让我听娘话，帮娘干活什

爹有胃病不让爹生气也是您

外祖母啊

我偷吃的那枚青桃

至今还酸着我的牙齿

却甜了我一辈子的人间

18

那年

我年少懵懂

走了一遭临泽城

祖母啊

您把我丢在了梦里

小小的月牙脚脚啊

癫得我一直心酸

祖母啊

一回又一回

我赖在您怀中

撒谎，假哭，装疼

一回又一回

我铲猪草，喂鸡羊，捡柴火

戳烂了脚牙，撕破了小手

您又是疼又是爱，为我止血

浆补破衣烂衫

一回又一回，怕我饿着

偷着给我留饺子，蒸蜜糕卷

嘣爆米花，打白糖水

喜娃子，喜娃子

一回又一回，我的乳名被您唤醒

19

祖父啊

我娶妻生了子

我含饴的孙女啊

如今也来人世

如菊

如梅

如兰

如竹

如沙枣，胡杨，左公柳

随处生根

一回又一回

我执迷难返

一回又一回

我马陷淤泥河

一回又一回

我又峰回路转

20

我浑身长满了刺

我就一刺球儿

飘在苍茫里

滚在人世间

沐风栉雨

饱蘸盐碱

21

我的苦难

我的泪水

我的深爱

22

那是，赐予

那是，叮咛

那是，希冀

那是，疼痛

那是，回光返照

那是，惊醒后的眺望

那是，一次次成功后的叹息

……

23

那是

博大的爱

狞丽的美

涅槃重生后的灯盏一一

我的诗篇

24

我要做黑河中一尾温暖的裸鲤

我要畅游一回人世间的泪水

我要坦然做一回朴素的人类

面对天山

大雪纷飞

25

每一次痛苦的抉择

都是生命的轮回

26

就做一稗草吧

不择地势，葳蕤莘莘

就做一苔花吧

长在阴处，开在石下

就做一虫豸吧

踯躅前行，瑟缩游乁

就做一水鸭吧

湖底河面，青荇上漫溯

就做一盘羊吧

放哨戈壁，发愿荒原

就做一雷电吧

点燃自己，焚烧星空

……

27

每一次生命的轮回

都是喋血的伤痛

譬如，一声沉默

譬如，一声蜂鸣

譬如，一声哭泣

譬如，一声唳叫

譬如，一声撞击

……

譬如，一次展翅试飞

譬如，一次与虎结伴

譬如，一次与狼突奔

譬如，一次殷殷告白

譬如，一次菩提返青

⋯⋯

28

每一次喋血的伤痛

都是爱的刻骨铭心

29

我的母亲

我的神佑

我的魂灵